枝上鳶

想明白了這些,我與她也就從此相安無事,井水不犯河水了。


6


盡人皆知,我是上京城最賢良的貴婦人。


可是貴婦人有貴婦人的苦悶。


即便我性情溫順,知書達理,也無法討得婆母的歡心。


婆母以我生不出孩子為由,總讓我抄寫《妙法蓮華經》,去觀音廟上香求子。


我執掌府內中饋,人情往來,操心大大小小諸多事宜,得闲還要抄寫許許多多的經文,實在是身心疲憊。


委屈之時,也曾對婆母訴苦:「夫君他都不來我房中,我抄寫再多經文也無用……」


結果換來的是一頓訓斥。


婆母嚴厲責問我,成婚這麼多年,始終被丈夫冷落,可曾反省過自己的過錯?


反省不出?


去抄十遍女則女戒。


這日子,真真是沒有盼頭了。


未出閣時,母親罰我的方式便是抄寫女則女戒。


嫁人之後,婆母罰我的方式還是抄寫女則女戒。


我寫了許多許多年的女則女戒,終於有一次,我哭著問喜兒和乳娘:「女子存活世間,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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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我大概很早之前就病了。


隻不過那時病在心裡,為了自救,我開始修身養性,更加嚴格地對待自己。


我一遍遍地對自己道——


夫者,天也。


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離。


行違神祇,天則罰之;禮義有愆,夫則薄之。


敬順,敬慎,卑弱,曲從。


得意一人,是謂永畢;失意一人,是謂永訖。


我可能是瘋了,我太想得到程溫霆的心了。


我早已不是當初那個無知的謝淑然,我為自己在新婚之夜的哭泣而悔恨。


一個俗人,逐漸醒悟的不隻是內心。


我早已不記得初曉情事時的疼痛和害怕,夜深人靜時,我的心很空虛,身體也很空虛。


我想起曾經生活過的謝家小院,屬於我的閨閣樓臺,晚間風吹落花,淡雲來往月疏疏。


我於窗前託腮望月,低頭便嗅到了一縷清香。


那窗臺下,一捧含苞待放的荷花,是嫋嫋的水芝紅色。


碧圓翠綠的荷葉下,冷不丁露出一張亭亭清絕的臉來。


那少年朝氣蓬勃,眉似春山,便這麼衝我露齒一笑,青蓮謫仙一般。


他道:「阿鳶,你瞧,我從野外池塘摘來的荷花,好不好看?」


十三歲的謝淑然,看著窗臺下的荷花面露驚喜,開口卻道:「梁執,你又偷溜進內宅,被我爹知道,還不打死你。」


少年清亮的眼中,再次閃爍著笑意,將手中的那捧荷,作勢遞給窗臺裡的少女。


「我來給你送花的,這就走,放心,不會被發現。」


梁執,是投奔我家來的窮親戚。


細數起來,我祖父應是他的遠房叔公。


大戶人家,總是避免不了被一些或遠或近的窮酸親戚找上門。梁執是個孤兒,父母雙亡後,不遠千裡前來投奔謝家,我父親為了彰顯體面,是斷不會撵他走的。


所以梁執後來便成了我們家的一名馬夫。


我還記得少年時的他,便已經生得體格健碩,常穿一身小小的青衣,天熱便把袖子撸上去,露出兩條結實的手臂。


他很愛笑,一開始同府內的很多下人一樣,恭敬地叫我四小姐。


後來有一次元夕,謝家女眷應丞相夫人的邀請,登城樓觀燈,不慎遇到城中暴亂,我與母親等人失散,險些被歹徒射殺。


是梁執一把拉住了我,帶著我逃命,躲進了一處雞舍。


那真是驚心動魄的一晚,雞舍裡臭氣燻天,我吐了他一身。


至此我們倆也算共度了生死,從此結下深厚友誼。


8


我已經許多年沒有想起過梁執了。


因為他後來離開了我家,覺得當一個馬夫沒有出路。


他走的時候,不告而別,因為偷走了我家的一輛馬車。


我有些恨他。


偷了馬車,我又不會說他什麼。


陳勝僱農出身,尚能喊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人各有志,他想出去闖蕩,我也不會攔著他。


我還能將自己積攢下的銀錢給他呢。


算了算了,人都走了,還說這些做什麼呢。


總之是梁執再也沒回來,時日久了,我便也逐漸不再想起他。


可是近日不一樣,我病了,總是心煩意亂,夜不能眠。


這病說得好聽一點,是李十殷口中的虛熱之症。


說得難聽一點,是我太過寂寞,想男人了。


這對一個本該遵守婦道的貴婦人來說,可真是令人害怕。


前些時日,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正是謝家樓閣,我的閨房裡。


炎夏蟬鳴聲聲,窗外夜色正濃。


燥熱無比的屋子,床帳垂落,被一縷晚風輕輕吹拂。


一男子與我在帳內輕狂,放浪。


他年輕力壯,體格健碩,結實的手臂環在我的身上,幾乎快要把我按進他的身體裡。


我很熱,熱得喘不過氣,大汗淋漓。


但仍是忍不住想要抱緊他,靠近他,融為一體。


因為他身上有野外池塘裡的荷花香,以及晨露的氣息。


我像一條渴死的魚,渴望在碧圓翠綠的荷葉下棲身躲藏。


我知道夢裡的那個人,是梁執。


因為他在我耳邊一聲聲地喚著——


阿鳶。


四小姐。


9


程溫霆回府了。


在我尚未做好準備時,喜兒聽聞消息,第一時間便跑去請了他。


彼時我正穿著褻衣,坐在銅鏡前梳頭。


鏡中女子容顏略顯倦怠,且面有愁容,但霧鬢垂散,杏臉柳眉,仍舊是好看的。


我對自己的長相向來明了,自認為並不遜色於魏氏,可此刻心下仍是忐忑難安,想了又想,還是抬手在面上勻了些許胭脂。


對於今晚留宿程溫霆的計劃,我本是不願的。


可我想起了被婆母斥責生不出孩子的時候,詰問為何成婚多年仍舊遭到丈夫冷待的時候。


這是我為人妻子的罪責,我羞愧難當。


我還想起了魏氏之女年滿周歲之時,我的長嫂榮嘉縣主剛巧生下了她與我兄長的第二個兒子。


謝家大擺宴席那日,我與程溫霆同去賀喜。


站在他身邊之時,我是身份尊貴的程大人之妻,盡人歆慕。


可是到了向晚,家中女眷的私宴,我的母親瞬時便沉下了臉,用失望的口吻問我——


「身為正妻,怎可容忍家中妾室生下夫君的第一個孩子。


「聽聞那孩子至今仍養在偏院,一個女孩,你不屑於養她也就作罷,魏氏算什麼東西,竟將身邊的丫鬟抬成了妾,雖說你那婆母看重於她,但到底是個身份下賤的胚子,謝家養了你這麼多年,你竟連她也收拾不得了?


「拿捏不住夫君的心,便該想辦法使些手段才是,魏氏懂得的道理,你未必不懂。鳶娘,你自幼性情柔順,乖巧懂事,但我知道你是個心裡有主意的人,我不信你連他程溫霆一分的真心也抓握不住。


「母親告訴過你,世上女子雖貴皆卑,唯有身份是你的立足之本,出生於謝家並非肇始之利,稍有不慎,同樣會落個稿葬的下場,你得自己爭氣。


「好孩子,你知道該怎麼做。」


母親要我怎麼做呢?


她要我找個由頭處理了魏氏,手段要缜密一些,這樣即便程溫霆和我婆母心有不快,礙於我正妻的身份,也無法怪罪於我。


魏氏不在了,我便有機會重新贏得程溫霆的心,然後生下孩子傍身。


母親說,自古尊卑有別,男人最明白這道理,妾就是妾,是服侍主人的奴婢。


母親還說,程溫霆會清醒的,當初我與他的婚事,雖是相府老太君保的媒,卻是他自己先在諸多貴女名帖之中挑選了我。


就這一點,他至少不該是厭惡我的。


我又怎會沒有機會抓住他的心?


10


那日謝家的宴席上,母親的話我聽進去了。


正因如此,我多飲了幾杯酒,醉於酩酊。


我好像總是會把事情搞砸。


晚些時候回府,因我醉得厲害,喜兒說是程溫霆親自將我從馬車上抱回院子的。


那本該是多好的機會。


夜已深,我酒醉,他小酌過幾杯。


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此情此景,不尋歡作樂一番,怎對得起窗外的月色。


可是如同新婚那晚,關鍵時刻,我又沒有閉上嘴巴。


我喋喋不休地對他說了很多的話,床帳之內,他都已經褪去了我的衣衫,眼含笑意地看著我胡說八道,給以溫柔回應。


我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我不屑於對付魏氏,你知道為什麼嗎?


「因為她沒做錯什麼,錯的是你,什麼天之道,尊卑有別,分明是你們這些為尊者自己說的,既說了這話,你又為何不去遵守?竟敢這般待我!


「魏氏有什麼錯,該死的還不是你們!男子雖賤仍舊為尊,女子再貴猶為國陰,狗屁不通之謬論!狗屁不是!狗屁不如!


「程溫霆!你為何這樣待我?這身份是我想要的嗎?你可知,我不怕落個稿葬的下場,隻怕在這世上苟活,虛與委蛇……」


那日我說了很多的混賬話,喜兒說她守在門外心驚膽戰,聽著我號啕大哭,大喊大叫,直到一切歸於平靜。


屋內沒有任何動靜。


程溫霆離開的時候,慍紅著眼睛,面色好似千年寒冰。


醉於酩酊的我已經沉睡了過去。


桌上那隻花卉紋玉的白瓷蓋碗,被人生生拍碎成兩半,裂痕處留下了一片血跡。


鮮豔的紅色,格外刺眼。


11


眾所周知,醉酒時的話,也就過個嘴癮,說說便罷。


那些對夫君大不敬的混賬話,我醒來後根本就不記得了。


聽喜兒提起,先是一臉震驚,繼而心下顫抖,出了一身的冷汗。


毫無疑問,程溫霆此後待我更加冷淡了。


整整兩年的時間,他再未踏足過我的院子。


現如今,魏氏之女滿三歲了,她又有了身孕。


對我來說,日子不過是日復一日地過,隻不過婆母對我「生不出孩子」的指責仍在繼續。


母親對我的失望也日漸加深。


我不喜歡這樣過活,我很不開心,茫然、空虛,寂寞。


好在我的乳娘鄒氏和丫鬟喜兒,一如既往地在我身邊。


乳娘總是勸我,自古女子未嫁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魏氏如今再次身懷有孕,夫人也該為將來打算打算。


我醉酒胡言已是兩年前的事了,眼下去討一討程溫霆的歡心,要個孩子才是當緊。


我並非不想去討程溫霆的歡心,我也很想要個孩子,可是我沒有機會。


程溫霆不會主動踏足我的院子。


不久前我鼓起勇氣,借著去書房送點心的由頭,想跟他增進感情。


可還未進門,便得知他的另一位小妾春蘭,正在裡面為他研磨,紅袖添香。


我與程溫霆成親七年,從相敬如賓落到如今愈發生疏的地步,是我身為妻子的錯處。


我們維持著夫妻間最後的體面,實則他對我而言就像陌生人一樣,令我沮喪,也令我絕望。


我已是二十四歲的婦人了,如今連我的身體也在提醒我,陽尊陰卑,女子以夫為綱,他就是我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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