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上鳶

夫君位極人臣,我是上京城最賢良的貴婦人。


京中官眷無不道我命好,卻不知我被他冷落多年,內心苦悶。


他嫌我無趣,與家中妾室情深,兒女雙全。


終於,在婆母無數次嫌棄我不能生養時,我也身懷有孕。


程溫霆卻差點瘋了。


他紅著眼睛,掐住我脖子的手止不住顫抖:「誰的?」


我嘴角噙笑,一臉溫柔:「大人,當然是你的。」


1


近來,我總是心煩意亂,夜不能眠。


夏日悶昏,院內蟬鳴也顯得怏怏的。


午睡醒來,我便感到脾胃不適,未多時,身上還起了疹子。


喜兒和乳娘顧不得天已薄暮,慌忙地使喚院外小廝去請了李十殷。


李十殷已過古稀之年,原是宮內的太醫令丞,因年前生了場病,落了個手痺之症,適才辭去官職,成了上京城的一位闲散郎中。


饒是如此,以他曾經的身份,普通的官宦人家想要請他過府瞧病,卻不是那般容易的。


然而太常卿府的小廝去了不多時,這位傳聞中脾氣不好的老人家便上了門。


他實則是太常卿府的常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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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是會想,能讓李十殷變得這般圓滑的,定不是我三品郡夫人的身份,而是我的夫君程溫霆在朝中威望太高,聖眷素厚,令他不得不來。


喜兒和乳娘卻不這麼認為,她們總是哄我,說李十殷雖也給偏房的魏氏瞧過病,但對我的態度顯然不同。


望聞問切時,他總是很仔細,將我常吃的藥方改了又改,用的皆是名貴藥材。


可是這回,他在叮囑了我暑月莫要貪涼後,在藥方上添了一味黃連。


喜兒提醒道:「老先生,黃連味苦,我家夫人喝不下的。」


李十殷遂將黃連改為山栀,對我道:「是藥皆有苦口,夫人且忍一忍,食些餞梅吧。」


我制止了又欲開口的喜兒,問他道:「您老先前道我有虛熱之症,如今又起了風疹,我近來總是不得安睡,心煩得很,也不知究竟是何原因。」


「夫人,虛熱之症,乃正氣不足所致,而風疹又名癮疹,邪之所湊,其氣必虛,正是夫人近來煩躁難安的緣由。」


「可這藥已經吃了有一陣兒了,卻不見好。」


「季夏暑湿,需得慢調。」


李十殷到底是做過太醫令丞之人,解答了我的困惑之後,聲音頓了頓,又道:「其實夫人也未必是病了,醫書上說,天地者,萬物之上下也;陰陽者,血氣之男女也;所謂陰在內,陽之守也,陽在外,陰之使也。夫人這虛熱之症,實乃陰陽不調……待到調和了,這些病症自然就好了。」


2


李十殷之話,雖講得含蓄,喜兒和乳娘卻同我一樣,瞬間便懂了。


這也難怪,乳娘是過來人,喜兒雖未嫁人,卻是同我一起長大的。


未出閣前,我曾是長史謝大人家的女兒。


我父親謝長史,是相府諸吏之長,也是一位極其嚴厲之人。


他重規矩和禮儀,亦注重對子女的教育,是以我在很小的時候,便已經開始識字。


隻不過所讀之書,皆是《女誡》《內訓》及《孝女經》之類。


喜兒是我的貼身丫鬟,耳濡目染之下,也是略識得一些字的。


記得在我出嫁之前,母親差使乳娘在我陪嫁的箱底放了一冊畫卷。


乳娘道,這冊畫卷新婚之夜才能打開,要同我的夫君一起觀賞。


可我實在好奇得緊,夜裡趁著乳娘不在,拉著喜兒迫不及待地便打開了。


結果那一幅幅男歡女愛的春宮圖,把我們倆都嚇到了。


我還記得那冊畫卷上,便寫了這麼一行字——


【避火秘戲圖,陰陽兩相合。】


後來,我和喜兒手中的燭臺不慎掉落,把那冊畫卷燒了個窟窿。


我發誓不是故意的,怪隻怪那勞什子的避火秘戲圖,一點也不避火,且裡面所描畫的男子,無不青面獠牙,醜惡駭人。


這對當時的我來說無疑是件很可怕的事。


所以嫁給程溫霆之前,我連做了幾晚的噩夢。


我夢到漆黑的床帳內,有一隻青面獠牙的妖怪叼著我的脖子,用它的大手從後背撕開了我的皮,將我一寸寸地拆骨吃肉,吞入腹中。


醒來之後,一向性情柔順的我,第一次跑去同母親哭訴。


我道我不喜歡程少師,不想嫁人。


我與程溫霆的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遑論那保媒之人,還是範丞相的母親——相府身份崇高的老太君。


我父親是範相身邊的長史,程溫霆卻是範相的堂親外甥,已故的程老御史是他的父親,而他本人弱冠之年任了太子少師,是京中聲名遠揚的才俊。


京中不知多少貴女想要嫁他,這婚事,怎麼說都是謝家佔盡了便宜。


正因如此,我的哭訴被父親得知後,換來了怒氣衝衝的一記耳光。


3


我,謝淑然,是長史謝大人家的幺女。


同我的三個姐姐淑賢、淑德,淑良一樣,我自幼學女子八雅,不僅懂琴棋書畫、祭祀禮儀,還被家中教導著婦學,婦德與婦言。


我性情柔順,知書達理,為的便是將來能夠成為一個賢良淑德的婦人,不丟謝家的臉面。


嫁給程溫霆之前,作為父親的女兒,我隻忤逆過他一次,然後換來了一記響亮的耳光。


細算起來,那根本算不得忤逆。


我向母親哭訴不想嫁人時,抬眼看到從屋內走出來的父親,便已經噤若寒蟬地閉上了嘴。


可惜,還是被怒氣衝衝的他打了一巴掌。


後來我便乖乖地嫁給了程溫霆。


出嫁之日,臉上的巴掌印仍未全然消散,因此塗了很濃的胭脂。


當晚程溫霆挑開了我的蓋頭,屋內紅燭輕晃,光影灼灼,入目的喜慶之中,我率先看到一位立如芝蘭玉樹的貴公子。


京中之人提到程溫霆,總喜誇他不愧是已故老御史大人的獨子,年紀輕輕便任了太子少師,真真是才高八鬥,機巧若神。


我卻是那晚才知,他竟還這般的豐神雋朗,玉影翩翩。


程溫霆身穿大紅婚服,望著蓋頭下的我,未言先笑。


那副俊俏模樣,便道是眉飄偃月、目炯曙星也不為過的。


他的笑漾在滿眼的星辰之中,繼而伸出手來,輕輕摸了摸我的臉。


他喚我道:「鳶娘。」


我名謝淑然,乳名鳶娘,自今日起,是我夫君程溫霆的新婦。


程溫霆眉宇軒軒,聲音溫柔,有出眾的樣貌,還身材俊俏。


他好像什麼都懂,即便那幅避火秘戲圖被我和喜兒不小心燒了,扔了。


他不是青面獠牙的妖怪,也待我甚好,洞房時動作輕柔,很在乎我的感受。


可我不知為何,那晚止不住地流淚,哭了好半宿。


那想來是件很掃興的事,因為程溫霆一開始很耐心地哄了我,道盡了溫柔。


直到事後,我還是在哭,程溫霆的臉色便變得不好看了。


他沒了耐心,那張白玉似的面頰,逐漸變得冷淡,然後起身披了件外袍,隨意地坐在床邊,靠著床柱旁觀我哭。


他的神情那樣冷,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看著我,面無表情。


我突然有些怕他,止住了哭,把腦袋縮進了被子裡,不敢看他。


再後來,程溫霆哂笑了一聲,喚守在門外的丫鬟進來,伺候我去浴洗。


待我洗幹淨了身子,回到房中,程溫霆已經不在了。


此時已是後半夜,丫鬟說他去了西院的書房裡睡。


喜兒重又鋪了下床,被褥之下,白帕上一抹鮮豔的紅色,令我們倆的臉都燒了下。


4


時至今日,我嫁給程溫霆已有七年。


太子登基後,曾經的太子少師已成為當朝的太常卿大人,並且深得聖心。


喜兒也早就不是那個會臉紅的丫鬟了,她瞬間便能聽懂李十殷那老頭的弦外之音。


所以當晚,沐浴之時,喜兒一面為我擦背,一面謀算著:「我瞧著夫人身上的疹子消得差不多了,大人今日還未回府,我已經告訴了前院的福順,待會兒大人回來了,讓他第一時間告知咱們。


「到時我便去請人,說夫人身體不適,大人過來的時候,夫人設法將他留下……」


李十殷的全龜茯苓膏很是好用,塗抹在身上不過半個時辰,風疹便已經消退。


今夜的浴桶之中,喜兒還特意放了許多風幹的花瓣。


可我聽了她的話,卻是嘆息一聲。


喜兒知道我在嘆息什麼,因為我與程溫霆已經許久不曾同床共枕了。


久到什麼時候呢?


實在想不起來了,自成婚之後,我似乎就不太討他喜歡。


我的夫君位極人臣,端如皎月,京中羨慕我的貴女不知幾何。


身為他的正妻,我一直恪守本分,賢良淑德,將府內的大小諸事打理得面面俱到,堪稱上京城的女子典範。


連我那規矩甚多的婆母,挑剔我時也隻說得出一個「生不出孩子」的錯處。


這錯處雖是我的錯處,卻也不全是我的錯處。


我錯在新婚那晚,肆無忌憚地哭了個痛快,使得程溫霆心生厭煩,去了後院的書房睡。


哦,忘了說,後院西面的一處院子,住了位程家的遠房表妹。


表妹姓魏,約莫與我同歲,生得面若桃花,目若秋水,是個身姿婀娜的美人。


當晚她便端著一壺酒,溫柔解意地去寬慰了表哥的心。


雖說程溫霆是隔了一年之後才納魏氏為偏房,但喜兒和乳娘總是堅定地認為,二人肯定一早便勾搭上了。


據聞那魏氏多年來一直住在程家,不曾離開,為的就是將來給程溫霆做妾。


這事我婆母是心照不宣的,因為魏氏少失怙恃,在她身邊多年,一向深得她的疼惜。


我不知程溫霆是否同樣的心照不宣,但事實便是如此,我原嫁了個頂好的夫君,卻在尚未和他培養出頂好的感情之時,一個不小心給他哭沒了。


坦白來說,我後悔過,也懊惱過。


我後悔出嫁之前,沒有及時閉嘴,平白無故地挨了父親一巴掌。


懊惱出嫁之後,又沒有及時閉嘴,惹得程溫霆心生不快。


他此後倒也同我睡過幾回。


我雖沒再哭,但因他不像第一次那般溫柔,舉止頗是縱浪,弄疼了我。


我當時初曉男女之事,隻顧著害怕,每次都咬緊了牙擺出一副視死如歸的神情。


久而久之,程溫霆便不喜碰我了。


懊惱過後,我也很快地恢復了心情,開始與他相敬如賓。


那時我初為人妻,以為相敬如賓未嘗不是件好事。


可我忘了母親說過,先到為君,後到為臣,人情似紙薄,但凡守得住一分,便為席上珍。


我到底是未曾守住什麼,雖是程溫霆的正妻,這些年卻看著魏氏與他情深,生下了他的第一個孩子。


魏氏是個很聰明的女人,身懷有孕時,便與自己的姨母商議,將身邊一姿容姣好的丫鬟抬為了程溫霆的妾。


那丫鬟名叫春蘭,對魏氏可謂是忠心不二。


既是婆母做主抬上來的,我定然是不好說什麼的。


相較尋常人家的三妻四妾,程溫霆身邊隻有魏氏與春蘭,實在算不得什麼。


京中誰不道我命好,因程溫霆的緣故,年紀輕輕便得了個三品郡夫人的身份,便是嫁過來多年不曾生養,也未被夫家嫌棄過。


5


有道是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也。


尋常人家又怎會知曉我這些年的苦楚。


花信之年的女子,早就褪去了初為人妻時的天真,我清楚地知道,未被夫家嫌棄,是因為我足夠賢良大度。


魏氏生下的女兒,按理來說本該交由我來撫養。


可我那重規矩的婆母,因為偏袒她,提也未提。


程溫霆後來倒是給了我幾分面子,提醒魏氏把孩子抱給我養。


那粉雕玉琢的小團子當真可愛,我喜歡得緊,但礙於魏氏總是眼睛紅紅地盯著我,沒幾日我便讓人給她送去了。


拋去大度的賢名,主要我還是怕她心生恨意,暗地裡給我下毒。


內宅之中,什麼樣的腌臜事都有可能發生,更何況程家的內宅,魏氏比我多待了近十年。


她便是真犯了錯,身後還有我婆母和夫君護著。


可我的身後,沒人撐腰。


當然,謝家養出來的女兒,也並非等闲之輩,我可是連她在何處買的砒霜都打探出來了。


謝天謝地,我及時把孩子還給了她。


同樣的謝天謝地,魏氏後來自己也想明白了。


以她的身份,想要做程溫霆的正妻,是不太可能的。


若把我害了,程溫霆再娶個正妻入門,焉知是福是禍?


我在程家這些年,既不被程溫霆所喜,也從未刁難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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