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上鳶

那是自然。


沒有養在正妻名下的妾生子,終究隻能是庶出身份。


正因如此,婆母才又道:「知道你身體不好,隻是要你將他們養在身邊,不需要你諸多操勞,你嫁過來多年未曾生養,本就是樁罪責,好好地將孩子養大,將來不正是你的福氣。」


眼前婦人,分明生了副尚算仁慈的模樣,落在我的眼中,卻是如此的面目可憎。


她當真是好會盤算。


難怪之前那般沉得住氣,任由魏氏養著自己的孩子。


原是認定了我無法生養,待孩子長大了再送到我的名下不遲。


這本該是多好的盤算。


孩子長大了,便是認我為母,也隻會待魏氏親近。


若不是魏氏懷有別的心思,對我下了手,他們這一路本該贏到最後。


可惜啊,真是可惜。


我看著婆母那張與程溫霆有幾分相似的臉,突然覺得有些倒胃口,遂端起桌上的茶水壓了壓,又微微笑道:「母親的話,不無道理。」


婆母面上松懈,贊許地看著我,以為我同意了。


卻不料我話鋒一轉,又道:「但母親有所不知,夫君近日常來看我,待我親近許多,我想我日後會有機會誕下屬於自己的孩子的。


「同為女人,母親想來能夠體會我欲為人母的心情,別人的孩子再好,終究不是自己生的,養不熟。」


我不願與婆母繞彎子,放下茶杯,又勾了勾嘴角:「更何況是魏氏的孩子,我說得對嗎,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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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面上含笑,語氣溫順,就這麼直直地看著眼前婦人。


婆母噎了一噎,面色不甚好看,卻並未再說什麼。


當晚,程溫霆又一次來了我的房中。


春蘭已死,魏氏離京,他是個正常男人,想要睡一睡自己的妻子,也是理所應當。


可我實在厭極了。


白日裡方被他的母親惡心了一遭,晚上看到他又是那張波瀾不驚、雲淡風輕的臉,我平靜道:「大人知道,我素來身子不好,不便服侍您,不如由母親做主,再給您挑兩個妾吧。」


程溫霆喜歡溫順和聽話的女人,按照他從前的秉性,本應該對我的不識趣和暗諷沉下臉來。


然而他近來出奇地有耐心,在通明的燭光之中,目光含笑地看著我。


他溫聲道:「鳶娘,我們要個孩子吧,你不是一直想要個孩子嗎?」


孩子,又是孩子。


真可笑啊,原來他一直知道,我想要個屬於自己的孩子,我需要一個孩子。


如今總算是愧疚了,醒悟了,願意施舍給我了。


我笑了一聲,抬頭對上他深沉的眼睛,開口道:「大人願意與我生個孩子,妾身感激不盡,但如今妾身怕了,為了以絕後患,我有個小小提議,不如您先將京外莊子上的魏氏,緝拿了送官,如何?」


我聲音尚且溫順,程溫霆便已經蹙起了眉頭,他道:「她今後不會回京,再沒有害你的機會,你又何必非要置她於死地。」


「哈?」


我像是聽到了笑話一般,有些不可思議:「我置她於死地?大人乃朝廷官員,卻不知殺人償命的道理?


「也罷,我又沒死,算不得是她殺了人,但我心下是真的好奇,若我當時真就一命嗚呼了,大人會怎麼做呢?」


想來是我太咄咄逼人,程溫霆的面色終於沉了下來。


他不悅道:「鳶娘,此事已了,你道這些不曾發生過的事,有何意思?」


「當然有意思,我一想到在我死後,魏氏會取而代之,成為大人的正妻,而您和婆母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選擇闔家歡樂,其樂融融……我就無比遺憾,慶幸自己沒有死成。


「大人您也會遺憾吧,真可惜呢。」


「鳶娘!你莫要胡言!」


程溫霆動了怒,他放在我肩上的手握緊,抿著唇起身。


「便是你死了,魏氏也不配做我的妻子,你未免將我想得太齷齪了些!」


26


那日,我與程溫霆再一次不歡而散。


他道我將他想得齷齪了些。


我卻心下寒涼,又一次體會到了他的涼薄。


縱是與魏氏情深,育有兩個孩兒,在他的心裡,出身低微的魏氏,仍舊不配做他的妻子。


這世上的男人,果真如母親所言,皆都清醒得很。


罷了罷了,他隻要不來煩我,不提也罷。


這偌大的太常卿府,終於再一次恢復了平靜。


我那婆母後來真的做主,又給程溫霆納了一房妾。


隻是這次不知是何原因,他竟沒去那小妾房中,反倒天長地久地在後院書房住下了。


我對程溫霆的任何消息,皆沒有興趣。


這些還不都是喜兒,沒事非要講給我聽。


想來是我的日子過得太無聊了,整天不是趴在窗臺,看著院子裡的花叢發呆,便是託腮坐在廊下,看著乳娘做針線活。


我有次把下巴朝她伸了過去:「乳娘,給你解結錐用。」


乳娘笑得前仰後合。


她道:「夫人同以前一樣,調皮得很呢。」


這話令我恍惚了下。


未出閣前,京中誰不知謝家的女兒生來溫順,皆都乖巧。


也就隻有乳娘和喜兒,知我那些私下裡的逗趣,以及憤憤不平的任性模樣。


我這一生,隻敢背後放肆,說來還真是可憐。


乳娘一句話,倒又使我想起了從前許多過往。


少女時期,我有段日子實在是覺得無趣,被家中壓迫得厲害,遂收拾了行囊和積攢下的銀兩,想要帶喜兒離開謝家,出去闖蕩。


可是實不相瞞,從小到大,我去過的最遠的地方,不過是城郊大門。


出了城郊大門,我連方向都認不清。


認不清方向,倒也沒事,隻要有銀子,找輛馬車照樣闖蕩四方。


我和喜兒自認為還算聰明,偷了兩身家中小廝的衣裳,打扮成了男孩模樣。


卻不料這見鬼的世道,不僅是對女孩苛刻,但凡是弱小之人,都有可能被欺負。


如那一臉憨厚的車把式,看著是個老實人,沒想到半路便搶了我們的包袱和財物,將人踹下了車。


荒山野嶺的,我和喜兒在野外度過了艱難的一晚,聽著豺狼虎豹的叫聲,捂著嘴不敢發出聲音。


後來天未亮,便被謝家的人找到,帶了回去。


那次喜兒被打得很慘,我哇哇大哭,向母親求饒。


母親嘴角噙著笑,竟心情不錯地對我道:「鳶娘,你想去哪兒?可有官府發放的路引?證明身份的牒文?沒這兩樣東西,你如何能離開上京?


「還有,你隻帶走了喜兒,可想過你乳娘鄒氏等人,會因為看管不住你,丟掉了性命。


「外面多兇險吶,你瞧,要不是家中守衛及時找到了你,你在野外被豺狼吃掉,可怎麼是好?


「不過孩子,你盡管放心,你父親可是相府的長史大人,你便是走到天涯海角,也會被我們找到。」


那年,我十二歲。


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有過離開謝家的念頭。


梁執永遠不會知道,十四歲生辰時,我在窗臺輕聲問他,若有朝一日,我落到了絕境裡去,他敢不敢以身犯險帶我離開……從一開始,那便隻是我問他的一個夢。


正如梁執所言,我永遠不會有這一天。


從前是謝家女時不會。


如今是太常卿大人之妻,更加不會。


27


我十七歲嫁給程溫霆,如今已是二十五歲的婦人了。


晚間望向鏡中之時,那烏發蟬鬢的女子,眉眼熟悉又陌生。


喜兒總說我與從前無異,可她還不是不經意間,在我的頭發裡發現了一根白發。


她起初不肯給我看來著,打算悄悄丟掉。


我從鏡中看她的神情,笑出了聲:「拿來!你拔我頭發的時候,以為我感覺不到疼嗎?」


喜兒無奈,將那根白發給了我,同時寬慰我道:「就發現這一根,夫人的頭發像緞子一樣,別提多好看了。」


我並未搭理她的寬慰,隻是感慨地看著手中白發,道了句:「真就老了呢。」


真就老了呢。


真遺憾呢。


我這一生,並未做錯過什麼,自認為還算良善,最終仍無可避免落了個荒蕪度日的蹉跎結局。


遺憾,卻也正常。


棲息枝頭的鳶,沒有機會飛去屬於它的南海。


這世間女子,還不都一樣。


沒意思。


真沒意思。


……


我要收回方才的話,人生開始變得有意思了。


青天白日,真是見鬼了。


那日皇後在宮內設宴,我竟看到了梁執。


不,他不是梁執。


他如今名叫賀南隅,是從邊關回來的一位遊騎將軍。


我在宮宴之上,聽到身旁的太僕夫人談論起他。


她道這位賀南隅將軍,曾是土匪出身,因為與山寨大當家結了怨,叛變投靠了懷化將軍秦世元。


懷化將軍與其裡應外合,最終剿滅了藏在深山裡的土匪窩。


太僕夫人問我,可還記得十二年前的元夕,有一幫來歷不明的歹徒,在上京當街射殺百姓和官眷。


那幫歹徒,正是與賀南隅將軍結怨的土匪窩裡的人。


那大當家一向盤踞在秦嶺,據說是前朝遺孤。


他對如今的朝廷充滿了怨恨,揚言便是復國無望,也定要給朝廷一些顏色瞧瞧。


果然,十二年前的元夕,他做到了。


隻不過後來,又因賀南隅的叛變,死無葬身之地。


賀南隅此人,一身匪氣,即便後來跟著懷化將軍投了軍,去了邊關打仗,仍是個不靠譜的兵痞子。


他膽子很大,在邊關混了近十年,雖立過不少戰功,但因總是不聽指揮,反復被革職,又反復被冊封。


如今能保住個五品遊騎將軍的頭銜,很不容易。


太僕夫人道他此次回京,是因為在邊關惹怒了當地戍邊刺史,遂被頂頭上級遣送回了京,命他無詔不得返回。


那頂頭上司還給當今聖上修書一封,道遊騎將軍賀南隅,如今二十有七,是軍中出了名的鳏夫,因他沒個正形,名聲太臭,邊關女子皆不肯嫁他。


望聖上在京中給他尋一門親事,好好約束下他的品行。


那修書的將軍,正是皇後的親舅舅。


舅舅開了口,皇後自然當了個事辦。


隻不過,她很為難。


賀南隅雖說是個五品將軍,但無父無母,在京中毫無家底。


雖說長了副不錯的模樣,但到底二十有七,年歲不小了。


加之此人是個兵痞子,浪蕩名聲在外,上京家世稍好的人家,根本不樂意把閨女嫁他。


家世太低的,皇後一時又挑選不出合適的人來。


所以她想了個辦法,舉辦了一場宮宴,邀請了官眷夫人們入宮。


又讓賀南隅以送盆景的名義,出現在大家面前。


皇後此舉,是想借助京中官眷們的手,挑選出身邊合適的姑娘。


然而我看到賀南隅的第一眼,幾乎在止不住地手抖。


28


他與梁執竟長得如此相像。


哪怕十一年未見,我仍舊一眼看出,除卻略微成熟且滄桑的面容,更加鋒銳而凌厲的五官,以及下巴處冒出的青皮胡茬……其餘幾乎一模一樣。


因為無法相信世上有長得如此相似之人,在賀南隅放下那盆珊瑚盆栽,告辭退下時,我沒多久便找借口離開了宴席。


我一路追著他的腳步而去。


行至徑門外的道路,不見了人影,我終於大口地喘息,有氣無力地蹲在了地上。


卻在這時,我眼前出現了一雙靴子。


抬起頭來,正是那賀南隅。


他一臉不解,正挑著眉頭質問我:「這位夫人,你跟著我做甚?」


我沒有回答,隻是艱難地起身,站穩在他面前,然後突然伸出手,將他左臂衣袖,掀了上去。


十二年前的元夕,梁執在城樓下救我時,曾被一長箭擦傷了手臂。


眼前這位賀將軍,左臂上果然有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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