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誰花解語

4


我記憶裡第一次見桐蘇,是在御花園百花齊放的季節。


她穿了一身藕荷色的宮裝,滿頭烏發溫婉地挽起,靜靜地站在花叢旁,用一把團扇輕輕地拍走停駐在她肩頭的蝴蝶……


我抱著阿厭,聽自己呢喃,她長得可真像錦鶴。


阿厭輕輕嗚咽了一聲算是回答,隨後縮在我的臂彎閉上眼睛睡熟了。


那時,容虞給哥哥的命令是,對西北蠻族無需留情。


哥哥當容虞是一代明帝,鐵騎之下,滿滿都是忠赤之心。可大概是我一介女流目光狹隘吧。我隻看到了容虞巴不得沈霆翼戰死在西北。


那一道道在哥哥看來看似知遇的聖旨,在我眼裡,通通變成了容虞的私心。他巴不得哥哥戰死沙場。


一個將軍,比不過一個女人。


容虞眼裡就是這樣,這樣的容虞,讓我明白,原來史書上「烽火戲諸侯」隻為美人一笑,是真的存在的。


隻不過,那個女人不是我。那個女人叫錦鶴,是我哥哥指腹為婚的未婚妻。


而面前那個女人,像極了錦鶴。


我打聽她,她原來是南宮家旁系的庶女,名叫桐蘇。她在宮宴上被容虞一眼瞧中,當夜一道聖旨就抬進了錦和殿。


隨後獨寵至今。


我當即嗤笑一聲,越發覺得這後宮荒唐。因為除了我,其他所有人都有一張像了錦鶴幾分的臉。


千篇一律,他卻從不會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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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虞自認為深情,還不是有一張相似的臉就可以?


我看著那個恬靜的女子,摸了摸阿厭逐漸華麗的皮毛。


它最近絨毛盡褪,已然是要變成大孩子了。


阿厭啊阿厭,你說愛一個人到底是怎樣?


阿厭睡到打呼嚕,我臂彎被它日漸沉重的身子累得有些酸,但是看它睡熟,又無奈地繼續抱著。


努月看我抱著累伸手就要接過阿厭,我擺擺手告訴她沒事,努月說,娘娘真是待貓比人還要好。


我但笑不語,想告訴她,貓貓狗狗真心定能換得真心,人……卻不一樣了。隻是話到嘴邊,又沒了說出去的興致。


5


我真正認識南宮桐蘇,是錦貴妃歿了之後。


她一張嬌俏的臉蒼白得很,久病初愈的模樣,大有病如西子勝三分的架勢。


她嬌弱地躺在那裡,容虞一臉心疼。


我是備了禮來的,因為她早些天落了水,皇帝憐憫,封了她一個答應。大概是落了毛病,所以她一直抱病閉門不出,所以這禮一直沒送。


這幾日天氣回暖了些,她身體見了起色,皇帝亦是接連恩寵。我這禮必然是不能落下的。


我本不用親自登門,但是我是真的想見一見,這桐蘇是什麼樣的人物。


我見到了。


媚骨天成,人比花嬌,偏偏眉目冷靜通透,讓人心生忌憚。


但是無論如何,任誰都看不出,這樣一個弱女子,會有力氣將一個身形大她一圈的女子推下池塘。


前天夜裡,我親眼見她將那素來恃寵而驕的錦貴妃推下了池塘,親眼看著嬌縱的錦貴妃在池塘裡沒了動靜。


人美心狠,當真是個厲害的人物。


我帶著阿厭將這一切說給容虞聽,我打趣他,你這美人,倒是個烈性的有仇必報的。容虞譏諷我見死不救,我挑眉道我又不是菩薩。


我託腮泯了一口茶,悵然道:「不過,你這桐答應,還真是狠啊。」


他聞言,批奏折的動作一頓,瞥了一眼阿厭,淡淡地說,


「沒用。」


我將他矮桌上的桂花糕掰碎了喂給阿厭,靜靜思量他這句沒用,是評價什麼的。


是錦貴妃死得太草率,還是這庶女手段殘暴漏洞百出?想著想著,聽容虞喚了一聲常禮,常禮無聲無息地進來,容虞眼睛也不抬一下吩咐,


錦貴妃失足落水,念及生前侍奉有功,按貴妃的禮制葬了吧。


常禮領了差事出去了,我後知後覺地明白,他那句「沒用」,是怪那個庶女下手不幹淨,還需要他給她擦屁股。


心裡仿佛有一根弦動了一下,我撐著腦袋問容虞:


「容虞,你的心裡,到底能裝多少人?」


我鮮少叫他名字,但不代表我不能叫。他還需要我,所以他就能容忍我。容虞批奏折的朱筆頓住,啪嗒一聲,朱墨滴在了奏折上。


他說:「良妃,做好你自己的事。」


我挑眉一笑,告了退。


6


我同容虞,大概是這皇城裡最和諧的兩個人。


他若敬我,哥哥便敬敬他。彼此心照不宣,我不用在他身下假意承歡,他不必在我面前假意敷衍。


在我尚未情竇初開的年紀,我就被父親送上花轎嫁給了他,從他的側妃做到如今的良妃,


不出挑也不落人後。


一路走來,我見的從來都是他面如春山,心似蛇蠍。手段日漸一日狡詐,權御之術逐漸滲透進他的骨子裡。


唯有一點不變的是,他所有的例外,都在錦鶴身上。痴迷美色,這是身為一個帝王,最大的禁忌。好在他沒有耽誤國事,對於哥哥,他也從來隻是希望他戰死,利用大於他心中所恨。


我從未涉及情愛,一顆心尚未萌動的年紀,便已經被父親利用,送進了波濤暗湧的奪嫡之爭。


權勢面前,人心何德何能讓人覺得可靠?父母如此,男女之情又有什麼用?我不明白為什麼容虞那樣一個心思缜密的人,會因為一個女人不顧一切。


嘖,也不是不顧一切,他尚存的理智,亦是對權力的霸佔之餘才輪得到錦鶴。


所以,愛,到底是什麼?


我將手裡的肉絲一條一條地喂給我宮裡那隻雕,它小心翼翼生怕自己鋒利的嘴巴傷了我。這雕是哥哥送我的十七歲生辰禮,花了不少功夫。


它剛來的時候不過巴掌那麼大,如今張開雙翅我一個人站在它面前都顯得單薄。


可是那又怎樣?


這飛天的猛禽,在我手下溫順得不像話,一行一動裡的依戀,讓我覺得受用,卻也覺得疑惑。


不過養育了它而已,它為什麼如此心甘情願,寧願失去自由也要討我的愛撫?


7


母妃,母妃你看!


我從回憶裡回神,定睛一看,面前是阿年那張嫩呼呼的小臉。他俯在我膝上,手裡舉著兩張字帖。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母妃你看,兒臣寫得好不好?」


字跡俊逸的一句詩旁邊,是阿年歪歪扭扭的模仿。


我問阿年,這是哪裡來的?


阿年不以為然,說這是父皇書房裡的。


我心知容虞對阿年過分疼愛,但是皇帝御筆,豈能讓人隨隨便便帶出Ṱű̂ₘ御書房?!


「阿年!」


我忍不住沉聲低喝,阿年當即站直了抿嘴看著我,一雙肉乎乎的小手因緊張緊緊抓在胸前。


「母Ŧű̂⁻妃……是兒臣寫得不好嗎?」


眼見著他眼底含了淚,我心底又一軟,但是這件事情需得問清楚。


我的兒子,他可以嬌縱傲慢,但是不可以無力。


「你將父皇的御筆帶出來,可經過他同意了?」


阿年怔了怔,支支吾吾地說:


「父皇寫了好多,兒臣就撿了一張……」


好多?


呵,容虞這是認輸了麼?


8


他大概是認輸了吧。


我起身望了望桐雲宮的方向,六月中,桐雲宮那棵好大的梧桐樹開得極盛,伴著夏日蟬鳴當真是生機勃勃。


我低頭看了看阿年,他還癟著嘴淚汪汪地看著我,見我看他,便小跑過來扯住我的衣袖:


「母妃不生氣,兒臣以後不拿就是了。」


他七歲了,那些人也離開七年了。


隻是這宮牆深深,埋沒了太多情深緣淺,隻有那棵樹生意盎然,提醒了留下的人,有人曾經來過。


「你既然知錯了,就自己去尋你父皇認錯,自己做的要自己承擔,你是皇子也不能例外。」


阿年見我語氣松動,當即破涕為笑,捏著那張紙跟我告辭去向容虞「請罪」。


9


那夜容虞來了,來時天色已晚。


我坐在廊下躺椅上納涼,努月在一旁給我搖著扇子驅蚊。


容虞頂著月色而來,一頭白發仿佛帶了月光。


是的,他頭發全白了。


七年,他一張妖冶的容顏不改,滿頭青絲卻是雪一樣白了。


我沒有給他行禮,他亦是不追究,努月將扇子放下便無聲無息地離開了,將院落留給我跟他二人。


他什麼都沒說,我也不想問。


我跟他的情分本就利益使然,利息至上,那份情誼本來應該牢固。可是阿厭死的那天,那點情分就化成了飛灰,再也沒有了。


容虞說,我想見一見錦鶴。


我拿了努月留下的扇子自顧自地搖,靜靜聽他的後話,等了許久他都沒有出聲。


我抬眼一看,發現他坐在榻上撐著腦袋,哭了。


容虞哭了。


我心裡頓時一股煩躁,又夾雜一種沒來由的心疼。無關其他,隻是看他孤身一人這麼多年熬過來,如今終於崩潰了。


我知道他早就不愛錦鶴了,他早就愛上了那個心狠手辣的女人。


他素來驕傲,深宮沒什麼樂趣,這七年我唯一感興趣的事情,就是等這一天。等容虞認輸,等容虞自己承認。


可是這一天突然到了的時候,我又發現我不是那麼開心。


容虞雖然對平戎將軍府並不厚愛,但是說到底他所有立場都是出於一個帝王的利益。


我甚至有些佩服他,能孤身一人忍受這高處不勝寒的孤獨。


他的崩潰,讓我這份佩服驟降,「不過如此」這一評價在我腦海一閃而過,殘影卻再也揮之不去。


10


我看著容虞無聲無息將眼淚壓下去,厚重的呼吸讓我明白,這個人可能真的有心。


我問他:「你愛不愛她?」


她是誰,我沒有說。但是容虞抬頭看了一眼桐雲宮夜色中隱隱約約的梧桐樹冠。


我搖著扇子,輕輕地說:


「宮中不興樹旺,你卻偏偏任由它長。宮牆方正,木秀其中,這是個『困』字。容虞,你把自己困住了。」


我看著容虞精致的側臉,想起他曾經的所作所為,覺得他罪有應得,忍不住譏諷他:


「你如今這般作態,當真是忘了自己當年的所作所為?」


他面上一白,顯然是記起了桐蘇第一個孩子。


他都記得!


他記得是他一手利用我的阿厭,驅趕它衝撞了身懷六甲的桐妃,țů⁾又用一碗落胎藥殺了那個孩子,也殺了我的阿厭。


那件事像個導火索,後宮前朝看似無關,實實則牽一發動全身。朝中勢力經歷了一次大洗牌,哥哥為了救我,亦是為了保全平戎將軍府,將燙手的兵權交出。


但我還是進了冷宮,桐妃痛失愛子,我的阿厭還是死了。


伴君如伴虎,不知何時起,曾經助他上位的人,一一被他玩弄。我看著他從青澀的少年逐漸變成頗具城府的帝王。


看著他用所謂的權御之術,讓平戎將軍府蒙受屈辱。哥哥一片忠赤之心被他踐踏,樹倒猢狲散,平戎將軍府一時間受盡白眼。


一切都是出自他手,如今他卻滿臉悲色地在我面前坦白他的後悔,後悔這一切做盡以後,死了一個最愛他的人。


容虞,這如今的樣子,是要告訴我,你很愛她麼?你的愛,真是讓人喘不過氣,錦鶴避之不及,而她卻承受不起。


容虞瞳孔驀然放大,眼神空洞,精致的眼睛幹涸地流不出一滴眼淚。


我嗤笑一聲:「你若是真的想見錦鶴,那我便替陛下寫一封信給哥哥。」


讓他回來,讓他帶著他的妻子錦鶴回來,讓你看一眼你日思夜想的臉。


我起身回了屋,一絲絲涼意從心底慢慢湧現,隨後浸入四肢百骸。


努月擔憂地看著我,我搖搖頭說:


「我累了。」


11


他終究是託了我書信一封,寄往了西北,言辭之間絕口不提他當年對錦鶴的執著,卻是懇求錦鶴回來,讓他再見一面。


容虞說,我想她,想再看一眼她。


我不明白他說的「她」到底是誰,直到常禮託著一件紗衣呈了上來。那紗衣顏色嬌嫩,輕薄的料子上鏽滿了梧桐花。


容虞木著一張臉撫上那件紗衣,聲音嘶啞地開口:


「她走後朕才知道,她最喜歡梧桐花。」


她喜歡梧桐花,但是錦和殿上下卻盡是合歡;她喜食甜,卻是每一口都隨朕……


直到今日,朕都無法一一說出她的喜好,對她的虧欠,下Ŧű⁴輩子都還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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