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張臉容顏依舊,可滿頭的灰白卻不是他這個年紀本應該有的。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他當真深情至此麼?那既然深情至此,當初又何必算計?
12
錦鶴回來的那天,秋燕南飛。
滿城秋意蕭瑟,錦鶴一襲男裝,輕衣快馬而來。
西北風沙催人老,但是在錦鶴身上卻沒有留下什麼痕跡。錦鶴遙遙見了城樓上待她的我,當即就打了一個響哨,然後對我粲然一笑。
瀟灑的模樣,讓我有一瞬間的恍惚,仿佛回到十年前。
錦鶴是哥哥指腹為婚的妻子,長我兩歲。
她出身書香門第,自幼聽聞自己未來的夫婿是個習武之人。好奇催使她接觸武功,結果她是個習武天才。
後來幾經輾轉,同哥哥兩情相悅。
她待我極好,平戎將軍府隻有我一個女兒,母親早亡,父親與哥哥不懂女兒家的心思。
那些深處閨閣的日子裡,隻有她願意帶我逛遍京城,聽我講女兒家的心事。
她跟容虞的孽緣,卻也是因為我。
我十四歲那年就被許配給了容虞,一個無惡不作,不學無術的皇子。
容虞生母生前極其受寵,但是生下容虞沒過多久就死於非命。先帝震怒,徹查下去卻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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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虞十一歲就被送出宮自立王府,旁人眼中這是獨一份的殊榮,是先帝對他的庇護。在容虞眼裡,這卻是先帝厭棄他的表現。
於是,他自暴自棄,不學無術。
我不明白父親為什麼將我指婚給他!
我求父親,求哥哥……哭求無果。
我認命了。
但是我不知道哥哥背著我去將容虞打了一頓,他下手不知輕重,打得極狠。
是錦鶴阻止了哥哥。
也就是那一場陰差陽錯的阻止,在容虞眼裡變成了恩情。
新婚當夜,容虞一雙眼睛目光沉沉,他挑眉告訴我:
「左右你不喜歡我,待我抬她進府,你們依舊做好姐妹,如何?」
怎麼可能?
錦鶴驕傲,怎麼可能為人妾室與人共侍一夫?何況那個人是我……
後來,哥哥打容虞的事情終究是被父親知道了,父親斥責哥哥不成器,將哥哥打發去了西北歷練。
容虞對錦鶴的糾纏愈發步步緊逼,錦鶴一氣之下隻身怒往西北。
我詫異於錦鶴的魄力,又羨慕她的勇氣。我以為容虞會放棄,但是沒想到他毅然追了出去。
我不知道在西北容虞經歷了什麼,但是回來以後,容虞再也沒有了先前的玩世不恭。
想來,他從那個青澀的紈绔皇子,變成頗有城府的皇帝,蛻變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而京城,也是從那個時候,沒了錦鶴的影子。
13
人總是經歷一些什麼以後,就悄悄換了一性格。
或許當時無知無覺,但是驀然回首,自己都會詫異,原來比之當年,已是相去甚遠。
錦鶴回來以後,容虞真的隻是見了她一面,便送了紗衣,命了畫師作畫,眼底隱隱約約透著一種……失望……
錦鶴似乎沒變,但是我又覺得她變了。
我能在她身上看到以前的影子,但是每每又覺得不同了。對鏡自醒,卻是覺得變了的人是自己。
錦鶴看著那棵繁盛的梧桐樹,一時間沉默了。
彼時她正身著那件滿是梧桐花樣的紗衣,傲然立於樹下,身姿挺拔,沒有半分桐貴妃的嬌媚。
畫師犯了難,錦鶴許是覺得好笑,衝我提了提不合身的裙擺。
我忍俊不禁的同時,注意到紗衣之下,隱隱浮現一些我不知曉的東西。她的右臂上,密密麻麻刺了大團大團的花,隱隱約約蔓延至她後背。
作畫的事情暫時停滯了下來,因為錦鶴實在扮不出桐蘇的半分儀態。
錦鶴對此隻是嗤笑一聲,人都死了,早幹什麼去了?!
我問她如何真的敢回來,錦鶴眸子顫了顫說,本來就想回來了,隻是父親一直不願意。
我心下了然,當年錦鶴為與哥哥的兩情相悅,也因為容虞的糾纏,隻身前往西北,終究是給南宮一門落了話柄,成了當年京城的大笑話。
錦鶴捏著杯子悠悠地轉,她聲音沉沉,有著宮中沒有的低沉,透著的是我不能再擁有的灑脫。她說:
「我是不在意,隻是這麼多年過來,心思沉澱了一些,明白了父親當年為何那樣雷霆震怒。我乃嫡女,一言一行本當代表南宮一門的顏面。我為一己私欲丟了家族顏面是為一;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我不顧後果隻身犯險是為二。如此大逆不道,不明事理,不顧大局,父親生氣……是應該的。」
錦鶴眸子裡的光閃亮亮的,見我顰眉看她,她露出一個極其燦爛的笑來。
接著她又說:
「多虧你叫我回來,給了我一個臺階。」
我看著錦鶴,到底明白了她的不同是哪裡不同了。
我原以為,我們之間隻有錦鶴活得肆意,如今卻明白,原來人人都有遺憾。
「姐姐,你後悔麼?」
我叫她姐姐,這是我尚未出嫁的時候對她的稱呼,如今再拾起來,顯得陌生又遙遠。
錦鶴一頓,最後嘴角慢慢泯出一個笑,眼中的光芒變得溫柔:
「不後悔。雖然有遺憾,但是我不後悔。」
夫妻和睦,兒女雙全。
是了,錦鶴已經同哥哥在西北生兒育女。
我看著她的臉,那種恬淡的表情,在她臉上本應是生疏的,但是卻那麼合適。
14
畫師畫了一幅又一幅,都被容虞一一否認了。
哪怕是我見了那畫,不得不感嘆栩栩如生的畫,也被他一一否決。
我看著他站在那裡,手邊盡是畫的碎屑,隻覺得他的難過我無法體會。我知道自己大概是心腸冷透了的人,所以我沒有辦法去同情了。
錦鶴不知何時站在我的身後問我:
「她如果知道他成了如今這副模樣,會是什麼心情?」
我想了想,真心終於換得真心,大概是開心吧?
錦鶴默了默,我猜,她會難過。
我不解,她又說,她愛他愛到肝腸寸斷,他如今這副模樣,她必然心疼。縱使我們覺得他咎由自取,但是在她眼裡……未必。
我依舊不理解,錦鶴說,卓君,日日看著他,有沒有愛上過誰?
我腦海有Ťū́₃一片空白,然後木木地搖了搖頭。
15
畫像最後也沒畫出所以然,容虞挑剔,但是錦鶴終究要離開了。
她是將軍夫人,她的家,如今在西北。
她走的前一夜,容虞允了我出宮陪她。
不知為何,我褪去了滿頭冰冷的發飾,脫下了華麗的衣袍,穿上了我是將軍嫡女時的裝扮。
她見我時好一通呆愣,隨後笑著問我,要不要陪她逛一逛夜裡的京城。
我同意了,但是沒想到是她騎馬載我。
我縮在她懷裡,任憑她快馬在京城大街小巷穿梭。
宵禁了,但是我握著平戎將軍府的令牌肆意妄為。
風聲夾雜她的笑聲在我耳畔,我想說,我舍不得她走了,她走了我就又要孤零零一個人了。
但是話沒說出口,她就有一句沒一句地給我講了個故事。
故事很長,卻又很短。長話短說,就是她十七歲的時候,在西北的綠洲邊緣,一把將年輕的皇子從彎刀下推離。
那彎刀大概被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幾乎將她從右臂橫貫到左腰側劈成兩半。
這一刀,讓她在鬼門關走了兩年。
待她恢復得差不多,已經是兩年以後了,但是右手是廢了個差不多,再也不能提劍。
後來的後來,她嫌棄刀疤醜陋,就讓南疆的一個蠱醫給她刺了滿背大麗花。
馬兒依舊在城中肆意奔跑,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我聽見自己若有若無的抽泣。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但是就是很難過。所有人都不再是我記憶裡的模樣了。
16
錦鶴離開了,她走後,我過回了以前的生活。
每日等著阿年下學,聽阿年給我事無巨細匯報他的一天。
那天,我做了一個夢,夢裡是那個女人。
面容看不清,但是我知道她是桐蘇。
我已經記不起她的樣子,連夢裡都是模糊的。
夢裡她很瘦,穿著藕荷色的紗衣,長發松垮地挽起。微風吹來,她飄渺得像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
畫面一轉,我看見她稟退了所有人,一臉淡然地用燭火點燃了房間所有能點燃的東西。
雀躍的火苗裡,我看見她臉上有片刻悲傷,但更多的是解脫。
我在夢裡瘋狂地呼救,但是隻能看著桐雲宮化為了灰燼。
那片灰燼如今依舊在,桐雲宮的廢墟上,隻剩下了容虞在她頭七那天種下的一棵梧桐樹。
夢醒以後,我看著那棵梧桐樹,一時間思緒萬千。
17
十月,容虞下旨召平戎將軍進京,命其攜帶妻兒回京常駐。
十一月,容虞駕崩。
滿朝哗然,重拾兵權的平戎將軍沈霆翼,扶持太子容錦年登基。
18
容虞死了,很突然。
國喪繁復,忙得人一天腳不沾地。等到徹底結束,我才有反應。
我才後知後覺,容虞……真的死了。
阿年說,父皇很久之前就叮囑他,作為一個國君應該做什麼,不應該做什麼……
我看著阿年哭腫的雙眼,心裡有一個地方,一墜一墜地疼。
容虞大概早就想離開了吧。
這個人,有心的,而且一顆心還很傻。
哪裡會有因為恩情而愛上一個人的啊……
熬到阿年七歲,熬到滿頭白發,熬到盛世太平……
他就撒手離開了,他才撒手離開。
盛世太平,國力強盛,已然不再需要他了。他離開也就不那麼給別人添麻煩,給這天下添麻煩了。
我看著偌大的皇城,漫無邊際的白,忍不住喃喃道了一句,痴貨。
19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容虞死後的第一個冬天,我站在雪地裡看阿年一身明黃衝我走來。
見了他稚嫩的眉目,我神思一晃,仿佛看見了十年前父親命我與他初相見。
我橫眉冷對,他玩世不恭。
我被激怒跑掉,路上碰見了特意尋我的錦鶴……
神定思歸,有人通報,
說桐雲宮那棵梧桐樹,昨夜被雪壓塌了。說那樹內心裡都爛了,不知道它哪裡來的福壽,竟然能在那裡堅持了那麼多年……
20
容虞離開的第三年,南宮家如今的家主,亦是當今擎雲長公主的驸馬驟然長逝。
南宮禮雲死了,擎雲悲嘆他臨死都掛念錦鶴,家中藏有錦鶴畫像數十張。
張張背後的梧桐樹都開得繁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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