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怕髒了你的衣裳, 」二哥說,抱著他的手卻不松開。
雲竹給我講完這些,轉過來看我, 目光仿佛在看另一個人,「你怎麼就不恨我呢?你恨我該多好,也省得我帶著愧疚過一生。」
我思來想去,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我不是我二哥,我回答不了。
「沈小姐,謝謝。」他閉上了眼。我看到他嘴角的黑血,不知道這毒是何時服下去的。
我出了房門,風月館此時還熱鬧得很,讓我一瞬有些晃神。
李燕生在隔壁房等我,我進去他便抬頭看過來。我輕輕搖頭。他嘆了口氣,「雲竹向來做事不留餘地,也罷。」隨後示意身邊的莫離去安排一下。
我問他:「你會覺得我冷血嗎?」
他愣神,「你怎麼會說這種話,我看你不太對勁,帶你去逛逛?」
我沒有反對,由著他拉著我。出館之前,臉上突然覆了個東西,一個半遮臉的面具。
「戴上吧,最近姜垣的眼線挺多的。」他說。
我一挑眉,「不會是陸晚舟送你的那個吧?你可別惡心我。」
他微微眯眼,磨牙道:「這是我幾日前剛買的,你要是再多嘴我們現在就回府。」
我立馬抓住他的袖子,「嘻嘻我開玩笑的啦,這個面具我超喜歡的,快走快走天快黑了正好看看夜景。」
他這才哼一聲,裝作兇巴巴的樣子,「還不跟緊點。」
我以為他又要帶我去城牆,結果到了城門他直接出城帶我去了郊外。
我越走越覺得不對,在看到有些熟悉的田間小路以後終於忍不住停下,狐疑地看他,「你不會是想把我再埋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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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腳步一頓,俊臉一黑,「沈嘉你說什麼呢?」
我默默往後退了兩步,「你不至於吧,不就調侃了一下嘛。別把我埋回去啊我當初費了老大勁爬出來的。」
他轉頭彈了一下我的腦門,「你今日是不是吃錯藥了,往日的那股子機靈勁兒呢?」
是了,他現在說話風格越來越像我了,已經能熟練運用吃錯藥這種用語了。
等到了個小村莊,我才意識到這廝是來走訪鄉間體察民情的。對不起,是我心胸狹隘了。然後我又意識到,這個不就是我那天留宿的村子嘛!我還留著王二丫的文書呢。看看看,這是之前那個老婆婆!
老婆婆正在門口喂孫子吃飯,聽見動靜抬頭,看了我一會兒說:「小姑娘我是不是見過你啊?」
我摘下面具,「诶,婆婆,您還記得我吶。」
婆婆笑了,「記得記得,這不是二丫麼,大半個月沒見越發水靈了。诶你旁邊這個是你夫君嗎?什麼時候成的婚啊都不和婆婆說一聲。」
我看到李燕生抽了抽嘴角,不由好笑道:「婆婆這是我大外甥李狗子,最近才來所以您沒見過。」
李燕生:?
婆婆點點頭,「這樣啊,小伙子真俊啊,成親了沒有啊,沒有的話老婆子我給你介紹介紹?」
然後婆婆把村子裡所有的黃花閨女連帶其家裡情況都介紹了一遍。被拉住嘮嗑的李燕生一臉生無可戀。一旁的小娃娃見奶奶說起來沒完沒了了,自己默默拿了飯蹲旁邊吃,表情非常無奈。看得我笑死。
聽村裡的人說婆婆那日和我進城以後,遭歹人搶劫,一時驚嚇過度傷了神智,記憶也混亂了,但是喜歡給人湊姻緣這習慣還是沒變。
眼看婆婆已經開始講隔壁村子趙家兒媳婦的表姑的大舅的孫女了,我終於決定大發善心解救李燕生。「婆婆我們還有事兒,過幾天再來看你啊,還有這點碎銀子,您可藏好了這回。」
婆婆說:「不必了二丫,現在的丞相可好啦,飢荒也快過去了,我們家如今也攢了點錢啦。」
我悄悄去看李燕生,燈火下他面色有些發紅。哇沒想到這種事能讓他害羞。
最後婆婆也沒收下錢,還一個勁兒地要送我們,直到村門口才停。天色已晚,但還好月亮很亮,不至於看不清周圍的景色,倒和我剛從棺材裡爬出來看到的差不太多。我看李燕生一路上對附近人家若有所思的樣子,才想起他也是個心系天下的賢臣,隻是認識他這段日子光顧著拌嘴,一時忘了。丞相這個位子,他真的還是很適合的。
「沈嘉,」他突然開口。「雲竹的事你不必自責,他一向是這個性子,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的。他說雲竹的家人是被一個貪官害死的,而那個貪官是我爹的黨羽之一。幾年前雲竹自己去找的他,說願意做他的眼線,哪怕是在風月館掛牌。」
我抿唇,不知回什麼話。我想說我二哥很早就知道了這事,甚至還暗戳戳透露了不少情報。我想說我二哥想我爹下臺很久了,不是恨,也不是大義滅親,隻是單純覺得我爹可憐而已。我還想說我們兄妹三個人都是這樣的想法。
但最後,我還是說,「李燕生,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我娘在我六歲的時候染病去世,彼時我爹還隻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官兒。我那時的記憶已經有些模糊,但我記得整整一年,我爹都無比消沉,直接把我丟給了僅大我四歲的大哥養。一年後,他有了人生目標,他說他要做奸臣,舉世聞名遺臭萬年的大奸臣。
沒人知道他這一年的心境變化,無論怎麼看,這兩件事都沒有因果關系。但我爹愣是就這樣變態了,花了兩年時間飛升到丞相一職,然後又過一年一口氣娶了八個姨娘。他那時的奸還不是特別奸,再加上能力突出,擅長帝王之術的皇帝也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著他去。
我是三兄妹裡最受我爹疼愛的那個,原因是我長得最像我娘。他得知我看上姜垣的臉以後,立馬向皇帝求了道賜婚的聖旨,效率之高令人咋舌。我出嫁的時候,爹說他現在可以放心了。
放心什麼?放心做大奸臣。
他覺得八王可以護得住我,眼下他可以肆無忌憚地奸了。大哥說爹這是不想活了,但又不敢自戕。二哥說爹早就心理變態了,他現在就是個瘋子。我說好了好了,說這麼多有什麼用,反正我們仨又逃不了。
於是集體沉默。
聽起來或許很難理解,但是你不得不承認,因為這血緣關系,我們無處可逃。被動與主動,我們選擇了後者。不是什麼坦然赴死,我們隻是念著死去的娘和多年的養育之恩,做不到當面背叛隻敢背後偷偷摸摸罷了。
我爹愛我娘嗎?很愛很愛,但以前他還愛我和我兩個哥哥,還愛這黎民蒼生。他後ƭũₚ來的心變得好小好小,小得隻能裝下我娘,再也裝不下旁人。
李燕生聽完,欲言又止,掙扎許久最後說:「你講的這些,和我們剛談論的東西好像關系不大。」
我:…
我說:「閉嘴,很多人知乎答題就是這樣子的。」
他剛張嘴又被我捂住,我說不許問我知乎是什麼。
他點點頭,莫名的很乖巧。待我松手,他小聲說他其實剛想問我要不要上城牆看看來著。
我這才抬頭,看到了我掛過三天的地方。故地重遊,哦,並沒有很懷念。
我其實,對這個地方很沒好感,不明白為什麼李燕生特別想帶我去一次。
那去就去唄,但為什麼是讓莫離抱著我飛上去啊???
而且李燕生也是莫離抱著飛上去的…
而且他還讓莫離先把他送上去…
我一腦袋問號風暴。
雖說你一個文人不會武功很正常,但是咱們為什麼不能幹點陽間的事啊???
走樓梯爬上去也行啊!!
「上城樓的手續太繁瑣,麻煩。」我從莫離身上下來,就看到他悠哉悠哉地站在那兒,氣定神闲地向我解釋。
聞言我就拉住正準備飛走的莫離,我說:「弟弟你受苦了,遇上這麼個主子。來,跟姐姐去浪跡天涯,咱不擱這兒當工具人。」
李燕生:?
莫離:!
最後也沒能成功,畢竟我早已不是富婆,而莫離是要恰飯的。我看著他委屈的背影,覺得我這個弟弟委實太慘了些。這都不是 996 了,這是 007。
「別看了,早飛走了。」李燕生涼涼地在我旁邊說道,「這本就是他的職責,你不會真把他當弟弟吧?」完了這廝還補了幾句:「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
他娘…他令堂的。
所以我為什麼要教他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一代賢臣變成了一代陰陽人。我有罪。我懺悔。我決意把他扳回來。於是我開始給他科普勞動保護法。
他靜靜地聽我滔滔不絕,但眼睛盯著我一動不動,很明顯早已神遊天外。
我:「你能不能尊重一下我,想啥呢?」
他突然笑了,「你總算正Ṱũ̂ₗ常了點,我看你這一天都悶悶不樂的。」月色下他的笑甚是好看,我想若是我的心髒還會跳動,此刻會跳得快一些吧。
然而,然而。
我不去看他,抬頭看了看天上的星星,「回憶往事嘛,總是傷感些的,不然都對不起那段日子。」
我又指了指不遠處,「喏,那邊就是我待了三天的地方。他擺了個木架子,把我綁在上面。你知道嗎?那個位置視角還挺不錯,我能看到城裡人來人往,能看到眾生百態,倒是比在王府有意思的多。」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聲音有些暗啞,「我知道,我見過。」
我看他蹙眉,不由好笑:「你這一臉苦大仇深,怎麼好像被曬了三天的是你一樣。」
他不語,隻是抬起我被他抓著的手,摩挲我手腕上的一圈烏青,那是剛認識那幾天他攥出來的。良久,他說:「很疼吧。」
我抽不回,隻好任由他拉著。「疼不疼都過去了,反正現在一點都不會疼,挺好的。」
怎麼說呢,三天的暴曬,當時覺得難熬,現在回想起來,除了白天夜晚冷熱交替,又渴又餓,也沒什麼了。
孟子有雲,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我雖不是肩擔大任之人,但也算體驗了一把肩擔大任之人的苦難,四舍五入我和他們就有共同語言了,不虧。
他抿抿唇,眉頭皺得更深了。我看不過去,鬼使神差伸出另一隻手想去撫平他的眉,結果剛觸到就對上他的視線。我能看到他眼裡的我,月光下我帶著面具,露出半張慘白的臉,我想我現在可以和我師父說我真的見過女鬼了。
但想必白雪公主不是我這般毫無生氣。
氣氛太過古怪,我悻悻收回擱他臉上的爪子,「哈哈剛想偷襲你被你發現了。」
他無奈地笑笑,「你知誰和我說你深愛姜垣的嗎?」
這題我會!我說還能是誰,不就姜垣那個王八。
我在王府的那兩年,他見我一次就對我說什麼女人不要耍花招我不會愛上你的我隻愛晚舟,以及我勸你不要對晚舟耍手段不然我不會放過你。無論我怎麼說,他都沉浸在自己的言情戲碼裡。
無語。真他令堂的無語。
也不知道這個人腦子裡裝的什麼。啊,王八的腦子裡裝的啥啊?不曉得,師父沒教過。
李燕生說因為我這人不愛出門見人,他先前對我的所有了解都來源於姜垣和陸晚舟,因而我在他心裡的形象就一愛而不得蛇蠍心腸的妒婦。哦,我大概能想象出來,話本子裡多的是。
沒等我接話,他又轉過頭看著城裡的萬家燈火。
他說:「我為學十三載,為官十載,自詡善觀人色,識人心,看眾生相,卻未想到我為人一直囿於情愛,眼明心盲,偏聽一家之言。你說得對,我若一直如此,終有一日也成個糊塗官。」
「沈嘉,認識你的這一個月來,我方知世間之大,有這麼多新奇之事,我以往的二十多年似是白活了一遭。」
「沈嘉,之前的事我很抱歉。」
他偏過頭看我,他的手拉著我的,他看我的眼睛熠熠閃光。
他啟唇還想說什麼,被我截住話頭。我說:「你知道就好,耳聽為虛,眼見為實;兼聽則明,偏信則暗。要知道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我說聽了這些話不要感謝我,要感謝就感謝劉向魏徵毛澤東等一眾偉人吧。我說沒啥事了我也不怪你,反正結局是既定的,剩下都是無傷大雅的細節。」
我師父曾經和我說,他教我的許多東西都是超脫這個時代的,或許會有人因此覺得我很特別。這沒什麼,但是那些說出口的大道理,我萬不可默認是自己悟出來的。這些都是先人智慧的結晶,我們隻是復讀機罷了。
李燕生的表情變幻莫測,最後他還是嘆了口氣,「陪我看看夜景吧。」
於是我倆待城牆看了一晚上夜景。然後第二天李燕生就得了風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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