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是今晚的僵屍

師父說直男是人間寶藏,所言誠不我欺也。


李燕生宿醉一場正好趕上他休沐,我懷疑他是算好的。他一直睡到午時才醒,然後頂著額角的傷晃晃悠悠進我房間。


我沒好氣地說:「沒有金剛鑽就別攬瓷器活,喝一半就睡著了還行。」


他揉著眼角,皺眉道:「你別氣了,過幾日我傷好了自會帶你出門。」


你看這就是李燕生比姜垣那個傻子好的地方,他喝醉了不斷片兒。


我思忖了一下,得寸進尺要求他放我出去,總不至於現在還懷疑我吧。


「不行,頂多活動範圍擴大到丞相府。」


「好嘞!」


他這才發覺中了我的計,也不氣,好笑道:「你以前都不愛出門,如今怎麼一心想出去。」


「這能一樣嗎?以前我是自願不出門,現在我是被迫不出門。我要是自願,牢房我也待得開心自在,我若是不願,皇宮我也不想住。」


他突然想起什麼,問我以前在牢裡的感覺怎麼樣。


「挺好的,我和他們互相講故事。」


他好奇問我講的什麼。


我就把師父給我講的肖申克的救贖的故事講了一遍。


他聽得津津有味,然後一臉了然地說:「難怪後來獄卒在牢裡發現了挖到一半的地道,原來是受了你的啟發。」


那位兄臺被加刑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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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這…著實抱歉哈。以後要補充一句危險動作請勿模仿,如若遭殃算你倒霉。


往後幾日,我每天在丞相府逛一逛,其餘還是窩在房間看闲書。宅女果然還是宅女。連著幾日莫離都不來找我了,我很難過,我剛認的弟弟就這麼消失了,我還想聽他多叫幾聲姐姐呢。不過李燕生來找我的次數變多了,話談開以後我們總算能心平氣和地交流…那是不可能的。


比如一日他問我斯德哥爾摩是什麼。我說:「就好像我罵你一頓,你反而喜歡上了我,我又打你一頓,你反而愛上了我,我對你又打又罵,你反而死也不願意離開我甚至想把命都給我。」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黑著臉拂袖而去。


然後第二日又過來,問我薛定谔是什麼,我說:「就好像陸晚舟需要你的時候,你就是她的好哥哥,不需要你的時候,你就和她沒有任何關系,這叫薛定谔的哥哥。」他又被氣得拂袖而去。


第三日,拂袖而去…


循環往復地拂袖而去…


你看,和平交流是不存在的。以及我都要懷疑他是不是真的對我斯德哥爾摩了。


有一回李燕生槓不過我以後,居然沒生氣,還一臉求知若渴地問我嘴皮子如何變得這麼厲害的。


嗐,這就要說到我的師父谷聖子了。我十歲那年遇見的他,當時我已經成功氣走了四個教書先生,最後走的那個擺出一副錚錚鐵骨的樣子,和我爹說我實在是爛泥扶不上牆,朽木不可雕,甚至還說我爹不如再生一個女兒更現實。我爹說滾滾滾,再不滾我就給你安個罪名關牢裡。於是先生唯唯諾諾地滾了。


經此一遭,我爹覺得傳統教育是管不了我了,也不知道哪裡打聽到的我師父,愣是請進家門與我見面。


谷聖子,本名顧深,但他覺得不夠玄乎,於是化名谷聖子。


…其實我真的覺得這名字很一般。


與我初見時他才二十五,一身青衫,翩翩君子,人模狗樣,道貌岸然。見到我的第一Ţų₎眼雙目放光,「總算找到你了,真是個漂亮的小蘿…小姑娘。」


我無語地瞥了他一眼,「我姓沈不姓羅。」


他笑眯眯地,「好好好。」


這就認識了。


按道理我不該叫他老頭子,但我是那種按道理的人嗎?我不是。


我給他取了好多外號,老家伙,糟老頭子,谷神棍等等,他都不生氣,說不管我怎麼取外號,都無法抹去他年輕帥氣的事實。


我服了,這是我遇到的最不要臉的教書先生。


意識到我不喜歡琴棋書畫以後,他說那就不教這些。我說你不會根本一竅不通吧?他笑笑,然後後面四天他輪著讓我領教了一番他的琴棋書畫…


於是我乖乖改口,「師父牛逼。」他揉揉我的頭,「徒兒真乖。」笑得瘆人。


就這樣谷聖子開始了他的毀人不倦的教書生涯,在他的教導下,我向著成為一個優秀的槓精的目標飛速前進。


不教琴棋書畫,教啥呢?他就教我認字,做算術,看話本,還教一堆雜七雜八聞所未聞的東西,甚至還有異邦的語言。


不過他最喜歡給我講故事。哪怕被我槓上開花。


他說從前有個白雪公主,皮膚像雪一樣白,嘴唇像血一樣紅,頭發黑得像烏木窗框。我說那不是和女鬼一樣嗎。他說難道你見過女鬼長什麼樣?我說話本子裡都這麼說的嘛。他說實踐才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你沒有親眼見過,怎麼就能說女鬼長這個樣。我說哦那好吧你繼續。


他又繼續講,講到王子親吻棺材裡的白雪公主。我說停停停,這個王子是不是有什麼毛病,死人都敢親。他瞪了我一眼,拿著扇子的手將將要落下。我說沒事了您繼續。


他說算了我換個故事,然後開始講灰姑娘,等他講到王子拿著水晶鞋找到灰姑娘的時候,他微微一笑,問我你覺得他們成婚以後會如何。


我說我一個小孩子講這個不太好吧會不會少兒不宜。他拿扇子敲了下我的頭,讓我想好再說話。我揉著頭說不就是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嘛,你和我講的故事不都這樣。他嘆了口氣,說書上的結局不一定是真的結局,說不定還隻是故事的開頭。我說停,再說就聽不懂了,這不是我一個十幾歲的小孩子應該知道的。


他最後還是放棄用童話故事感化我,他說他已經發現我的天賦了。我說啥。


他說抬槓。


然後他開始教我怎麼和別人吵架。他說吵架呢,一開始先講道理,畢竟要先禮後兵。講理講不通,那就可以開始抬槓了,因為很明顯對方和你的知識水平不在一個層面上,你需要用抬槓來化解其中的鴻溝。怎麼槓,顧左右而言他,答非所問即是答。抬槓的更高境界,是再加上陰陽怪氣,最好還是笑嘻嘻的,保證對面氣得半天說不出話。吵架的下層才是汙言穢語,撒潑打滾那更是上不得臺面,他說會吵架的人都是髒字不說一個就罵的對面啞口無言。


他又說能不抬槓還是別抬槓。


我說晚了,我已經記住了。


他生怕我長歪了,又讓我熟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


…天知道他怎麼搞出的這套東西。


聽我背完以後他還激動地喊什麼社會主義光芒長存。


所以我說這人腦子有些問題。我家附近的姑娘也這麼認為的,以至於我和他認識的這十年他一直打光棍。


如今孤身一人還被流放,太慘了。


李燕生聽我講完這些,說若是早些知道,定要與他結交一番。我說不太現實,因為我師父比我還會槓。他沉默了。


嗐,沉默是今日的李燕生。


李燕生:「你閉嘴吧。」


我:「你看你越來越像我了。」


他又沉默了。


沉默是…算了算了,不套娃了。


就在李燕生和我陷入沉默的套娃的時候,莫離突然出現了,在李燕生耳邊說了什麼,然後他臉色一變,復雜地看我一眼。


「雲竹自戕了。」他說,「但是被救下了,眼下他想見你。」


我:「啊好那走吧。」


他又拉住我,慢吞吞地說:「你若是不願意去,也無妨。」


我知道他的意思,稍微動點腦筋想想也知道,雲竹是他安插在我二哥身邊的線人。但是怎麼說呢,各為其主罷了,我並沒有特別怨恨他和雲竹。


 「你什麼時候這麼磨磨唧唧了,他要見我,我也願意見他,那就見唄。」


我見到雲竹時,他正靠在床頭,形容憔悴,與我半個月前見的大不一樣。他脖子處有道紅紫色的痕跡,和他蒼白的臉比起更顯得猙獰恐怖。據說小僕從來敲門,見半天沒人應,推門就撞見他一尺白綾懸在空中。


其他人都退了出去,留我和他二人。


我在他床邊尋了個位子坐下。


「我本以為我早忘記了,可見你第一面就想起了他。」雲竹偏頭看著我,一雙眼黯淡無光,聲音也沙啞得很,不復從前的溫潤。


不知為何我覺得我不需要說話,隻消當個聽眾就好。


他又眨了眨眼,看向前方,自顧自繼續說話。


他和我二哥初次見面時,他正被一個紈绔子弟糾纏,旁邊的人看這人穿著非富即貴,愣是不敢招惹。


「這位爺,我家隻是琴館, 不賣身的, 您要不去別處看看?」館主匆匆趕來, 畢恭畢敬。


「呸, 小爺我今日要定他了,我爹是吏部侍郎,我看誰敢攔!」說著就把雲竹往房裡拽。


我二哥是這時候出現的。他一身玄色闊袖蟒袍,搖著扇子從人群中走來。


「哦?你看看我攔不攔得住?」他拿著扇子半遮面, 眼帶笑意。


未等那人反應過來, 館主忙先過來作揖。「沈二爺,讓您見笑了,今日可來得早。」


京城之中叫沈二爺的, 又喜歡來風月館的, 也就我二哥一人了。在場的都認出了他。


二哥收了扇子, 頷首, 「唔,聽聞剛來了位琴師琴技絕佳,想著過來看看。」轉而他目光移向神色不虞的雲竹,「就是這位罷?小爺我先包了。」


那紈绔氣得不行, 剛想說什麼就被我二哥涼涼瞥了一眼。「吏部侍郎?」他說,「要不要我爹關照關照?」


彼時我爹已經是個赫赫有名的大奸臣了, 那人終是心存忌憚, 罵罵咧咧地走了。


那日他回府,激動地和我說雲竹才情雙絕, 說高山流水,知音難覓, 他得遇雲竹此生無憾。


我當時正在鑽研我師父給我出的雞兔同籠, 心煩意亂地敷衍了句哦那你好棒棒。


算來算去, 二哥與雲竹相識三年, 他被斬首的時候也不過才二十二罷了。


我爹倒臺前。雲竹與李燕生的人通消息正被二哥撞見。他沒發怒,隻是等別人走了, 從懷裡掏出個小玩意兒。「路上看到的,隨手買來送你。」這是他三年來的習慣。


雲竹還想解釋什麼, 被他擺擺手,隻說:「再彈一次高山流水吧。」


最後一次高山流水。


我曾在見過他們擁抱。


說是擁抱,更像挽留,又像是告別。


牢裡的二哥,身穿囚衣,披頭散發, 臉上身上還有受刑留下的傷口和血跡。誰能想到他曾是那個京城中風流倜儻的沈二爺。


雲竹問他, 「你恨我嗎?」


二哥笑笑,「為何要恨?做錯事的確實是我們沈家, 你又何錯之有。」


他說:「雲竹,就是可惜, 聽不到你的高山流水了。」


雲竹跪在地上, 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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