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默了。
我突然意識到,也許我在門診大廳跟蘇震蘇芬爆發衝突時,邵峋就看到了。
他這樣聰明的人,應該已經明白發生了什麼。
我盯著天花板,突然沒頭沒腦地問:「邵峋,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你會記得我嗎?」
沉默中,我才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個多麼傻的問題。
正要岔開話題,他忽然開口:「會。」
我愣了下,壓低聲音,小心翼翼地問:「那你會難過嗎?」
邵峋沒有回答,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會。」
邵峋再次回答。
有什麼東西撞進心口,我下意識逃避。
被子遮住口鼻,呼吸間皆是消毒劑的味道,我的眼眶開始發燙,一種難以言說的安心充斥全身。
邵峋站在床邊,並沒有離開的意思。
半晌,他坐在床頭的椅子上,沉聲說:「我就坐在這裡,你睡吧。」
我沒有拒絕。
再任性一次吧,在我離開這裡,在我徹底消失在他的世界前,就讓我,再提筆寫下一段關於蘇曉珊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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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多年以後,他想起那個叫蘇曉珊的姑娘,那個滿身狼狽卻用力推開他的姑娘,心裡不是憤恨和怨懟,就再好不過了。
17
我提前辦了出院,沒有告訴任何人。
出院第一件事就是去公司辭職,然後聯系房東,下個月退房。
我沒有給自己留下任何退路。
喬喬來找我時,我已經把行李打包得差不多了。
我指著一堆帶不走的東西,「這些好多都是剛買的,你看著有需要的就帶走。」
喬喬盯著我,眼眶有點紅,「你要搬去哪兒?」
我笑著說了幾個城市,但實際上,我也不知道會去哪裡。
「你想好了嗎?」喬喬又問。
我點點頭。
她沉默著看了我一會,用力抱緊我。
離開這座城市前,我還有些想做的事。
比如說,去看看那個叫倩倩的女孩。
我帶上一束白花,在山腳下的陵園管理處查到了她長眠的地方。
沿著階梯一步步向上,澄澈長空一望無際,安靜墓園裡隻有偶爾幾聲鳥啼。
她墓碑上的照片還是十幾歲的樣子,眯著眼微笑,似乎這一生沒有受到過什麼苦難。
我彎腰放下白花,想說些什麼。
可過了許久,隻輕聲說了句「對不起」。
離開墓園時天氣忽然轉陰,慢慢飄起了小雨。
躲在公交站臺等車時,我注意到對面街道圍著一堆人,像是發生了矛盾。
我沒有湊熱鬧的愛好,但人頭攢動間,我從縫隙裡看到了蔣慧。
她抱頭癱坐在地上,面前是一個張牙舞爪的女人。
一個小女孩怯怯地躲在女人身後,滿臉淚痕。
我忍不住抬腳走過去。
女人罵得很難聽,言辭間,我很快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女人帶著小女孩等車,蔣慧不知從哪裡冒出來,拉著女孩就要走,嘴裡念叨著「倩倩」。
女人以為是人販子,嚷嚷著要報警。
蔣慧有吸毒史,難保不會被誤會是人販子。
腿腳像有了自己的意識,我拂開人群,擋在蔣慧面前。
世界像按了暫停鍵,女人不再怒吼,行人停下竊竊私語。所有目光都放在我身上,就像故事的高潮,等待意料之外的轉折,連帶著蔣慧也抬起頭。
我站在灰蒙蒙的細雨裡,慢慢開口:「她不是人販子,她隻是個失去女兒的母親。我想她應該是思念成疾,把您的女兒認成了自己的女兒吧。」
那一刻,我甚至覺得,這灰敗的天氣裡,似乎有一束光籠罩著我,讓我感到從未有過的輕松和解脫。
我朝女人鞠躬,「對不起。」
可能是蔣慧的精神狀態確實萎靡,女人沒再繼續追究,狠狠瞪了蔣慧一眼,轉身離去。
人群也逐漸散開。
我蹲下身子,想把蔣慧從地上拉起來。
她沒動,突然開口:「你怎麼在這?」
我沒有撒謊,「來看倩倩。」
我以為蔣慧會再次歇斯底裡,會痛罵我一頓。
可她卻非常平靜,「你有什麼資格看她?」
我沒有回答。
「為什麼幫我,明明放任不管,我就能被警察當人販子抓起來了,我那樣恨你,用杯子砸你,從樓梯上推你,恨不得你立刻去死……」
「沒有為什麼。」我望著她,「如果倩倩還在,她一定不願意看到你這樣渾渾噩噩地生活吧……」
蔣慧突然愣住。
她把頭埋進膝頭,低聲嗚咽。
「如果那天我早點,去接倩倩放學,她就不被糟蹋了,都是我的錯……」
雨勢漸大,淋了她滿身滿頭,淹沒了她的號啕大哭。
我眼眶滾燙地望著她,慢慢抬起手,抱住了她。
「這不是你的錯。」
在即將離開這座城市前,在漫天大雨下,我與這位苦命的母親相擁許久,我想我終於解開了枷鎖,也終於願意同過去講和——
蘇曉珊,這也不是你的錯。
18
搬家前一晚,我買好車票,訂好酒店。
在這裡生活這麼多年,我所有家當就隻剩下一個行李箱。
最後一頓晚飯,我獎勵自己吃了頓大餐。
回去的路上,我在樓下看到了邵峋的車。
從出院後,我就再也沒見過他了。
我想像陌生人一樣擦肩而過,卻被他叫住。
我回頭,強迫自己表現得就像見到普通朋友那樣自然,「有事嗎?」
「你的東西。」
他遞過來,還是那些放在他家的生活用品。
那次讓他扔掉,沒想到還留著。
「我不要了,你都扔了吧。」
他低著頭,沒有說話。
很明顯,這隻是一個來見我借口。
「你要離開了嗎?」
果然,他還是知道我要搬家的事了。
「嗯。」
「什麼時候?」
「明天。」
空氣再次陷入沉默。
「蘇曉珊。」
「嗯?」
「我們真的沒有可能了嗎?」
我沒有回答。
「我知道了。」他低下頭,轉身上了車。
驕傲如邵峋,當然讀得懂我的沉默。
我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車,忽然在想,如果我再勇敢一點,向前邁出一步,把那些狼狽不堪的過去毫無保留地展露,他會願意為我留下嗎?
萬家燈火在淚光裡閃爍,我伸手在半空中虛虛抓了一下,卻什麼都沒抓到。
這一次,是真的要分離了。
那我能許個願望嗎?
希望下次見面時,我們可以假裝陌生人,從未相遇,從未愛過彼此。
我坐在路燈下出神許久,不知不覺,夜空又飄起小雨。
一道明亮的車燈照亮昏暗的長街。
我抬頭,就看到逆著光的地方,有人朝我大步走來。
是邵峋。
我下意識抹了把眼睛,站起身,「怎麼回來了?有東西忘帶了嗎?」
「嗯。」他看著我,看不出情緒。
「什麼?」
「我的心忘帶了。」他猛地向前,將我帶進懷裡,「忘在你這兒了。」
許久我才回過神,想開口說些什麼,邵峋突然低下頭,漆黑的眼底蒙上一層霧氣,卻又閃著朦朧的碎光。
近在咫尺的距離,他忽然開口:「如果我現在吻你,我們算什麼?」
時光回溯,雨夜傾覆,那時我固執地推開他,可現在,我開始貪戀星星的光輝,我想伸出手碰一碰,我想私藏這哪怕隻有片刻的溫暖。
我想告訴他,其實,我不想放手,其實,我還是很愛很愛你。
眼淚落下的那一刻,我抬起手,回抱住了他。
溫熱的觸感落在嘴唇,像春風,像羽毛,像我貪戀著的一切美好。
我閉上眼,踮起腳尖,用力回應了這個吻。
思念終於找到缺口,洶湧而下。
就讓膽小怯懦的我藏起來吧。
那些我所背負的愧疚自責,那些我不願讓人看到的狼狽不堪,就這樣暫時忘記吧。
我隻想抱緊面前的人,隻想陷入這場美夢。
永不醒來。
我們在雨夜裡擁吻,呼吸交融,回憶翻滾。
頭頂的路燈一閃一閃,像每個故事結束時的落幕,慢慢熄滅。
19
我一直覺得,這世上最美好的兩個詞,莫過於失而復得和得償所願。
這個雨夜,我同時明白了它們的含義。
窗外雨聲淅淅瀝瀝,黑暗中,我躺在邵峋懷裡,感受熱烈後的溫存。
他手指搭在我的發頂,一下下溫柔地撫摸。
我不知道,我們現在的關系,到底算什麼。
熱情冷卻,理智佔據上風。
那種不願把不堪露出的羞恥、自卑,以及想逃的心情,我不能再有。
我輕聲開口:「邵峋,我有事想告訴你。」
黑暗中,他沒有回應。
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卻能感到他灼熱的視線。
雨滴敲在玻璃發出「啪啪」的聲音,相同的雨夜,好似回到邵峋把我從派出所送回家的那個晚上。
那個時候,他說什麼事都可以跟他說,什麼事都行。
我閉上眼,「我……」
微涼的手指放在唇上,打斷了我對過去的坦白。
我想老天一定知道我前半生過得太苦了,所以,才把最亮的星星送到我身邊。
「我都知道。」邵峋傾身貼近,耳邊傳來布料摩擦的細響,他低下頭,貼近我的耳側,
「那不是你的錯。」
20
最終,我還是沒有離開這座城市。
不知該怎麼表達,想了很久,以一條朋友圈開場——
想想還是舍不得,那就留下吧。
沒想到這條的朋友圈的評論區炸了。
因為之前把很多不用的東西都送給了認識的人,圈子裡大都知道我要離開的事,這次決定留下,他們紛紛祝賀。
有酒吧老板,調酒師,公司前同事,小七,還有秦飛。
秦飛留言:復合了?
我頓了一下:嗯。
秦飛:叫他請我吃飯。
我一愣,想到那晚秦飛奪走我手機,把邵峋叫來的事。
於是笑回:好。
喬喬幹脆直接打來電話,噼裡啪啦把我數落一頓,最後邊哭邊說:「留下來就好,以後邵峋要是欺負你,你跟我說,我非得揍他。」
我笑著應下:「好。」
掛斷電話,我突然發現,原來這些年,還有很多人在意著我。
在這些祝賀中,我收到了來自邵峋母親的信息。
從初次見面後,我們再沒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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