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醒時分

她跟邵峋氣質很像,對陌生人帶著淡然和疏離。


我以為她會怒於我的反復無常,或者以什麼條件讓我離開邵峋。


誰知她隻說了一句話:我尊重邵峋的選擇,希望你也能一心一意對他好。


身後有動靜,我轉過身,邵峋端著做好的飯從廚房裡出來,四目相對,他問:「怎麼了?」


我熄滅屏幕,朝他走過去。


「沒什麼。」


雖然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轉變了態度,但最後一道阻礙這樣順利消失,也是件好事。


我坐在邵峋對面,商討著之後住哪兒。


「之前的房子退了,我過兩天再重新找個。」


邵峋一頓,「跟我住一起不好嗎?」


「嗯?也不是不好,就是覺得……不太方便。」


「哪不方便?」


「嗯,就是……」


「住我這兒。」


「啊?」


「住我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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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吹進屋裡輕柔和煦,雨後的長空碧藍澄澈,飛機拉出一道長長的白線去往遠鄉。


我望著眼前的人,心底空出的地方終於被填滿,幸福得像要溢出來。


我笑著點頭:「好。」


(正文完)


【番外:蘇曉珊的獨白】


1


人這一輩子,可能會有很多標籤,職業角色、能力成就、性格品行。


當然,還有出身。


這大概是最讓人無能為力的一個標籤,無法選擇,也難以擺脫。


可直到二十多歲,我才逐漸明白這個道理。


在我最敏感脆弱,需要認可陪伴的青春期,我身上最明顯的標籤,是「強奸犯的女兒」。


面對那些辱罵嘲笑,欺辱霸凌,我唯一能找到的出口,就是一天天,一年年,不斷增加對蘇震漫無止境的恨。


恨得久了,我開始麻木。


有時靈魂抽離,旁觀者一樣看著自己身上發生的一切,感受不到痛苦,更不會歇斯底裡。


灰暗混沌的世界,冰冷無望的深淵。


我閉上眼,不痛,不痒,隻是一點點往下墜。


好像無論下面是寒冰還是地火,都無所謂。


那時我也從沒想過,有一天,灰暗的世界也會有大風過境,濃霧消散,天光於雲端乍破的時候。


故事的開始,要從高二的某個大雨初歇的傍晚說起。


因為被同學排擠,我幾乎不在學校晚修,一放學就往家趕。


有幾個同班的女生也不上晚修,她們放學路上最大的樂趣,就是成群結隊在我身後評頭論足,或是說些什麼嘲笑諷刺的話。


我通常不會理會,等她們說累了,或者在岔路口走開時,這些聲音自然便沒了。


但那天她們很奇怪,五十米的路程,不僅七嘴八舌說了很多,音量也比平時尖利許多。


我低著頭,沒有回應。


直到一個女生在身後扯了一下我的衣領。


大腦還沒指令,身體就已經反應過激地用力甩開,轉身揚起頭。


女生懵了一下,似乎也沒想到我反應會這樣大,下意識為自己找回面子,「你做什麼?」


我還是沒有回應,隻是倔強地看著她。


人在心虛時,總會用動作和高音量假裝自己底氣十足。


她也不例外。


見我瞪她,抬手用力推我肩膀。


可能是剛下過雨,又或是我腳上的地攤貨實在不防滑,我腳下一個趔趄,直接跪在了路邊的坭坑裡。


數秒沉默後,幾人發出我再熟悉不過的笑聲。


我低下頭,扶著膝蓋慢慢起身。


女孩們的笑聲刺耳尖利,在耳邊不斷扭曲旋轉。我沒有任何反應,隻祈禱這聲音盡快消失。


「笑夠了嗎?」


一個清越好聽的聲音傳來。


我下意識回頭。


在看清路邊那個少年時,我忽然理解這群人為什麼今天這樣反常。


就像男生會在喜歡的女孩面前故意表現吸引目光一樣,她們今天行為目標,明顯就是吸引面前這個男生的注意。


為首的女生果然紅了臉,「我、我們隻是在開玩笑。」


少年眼底冷得厲害,「這玩笑好笑?」


那女生沒再說什麼,拉起姐妹低頭匆匆離開了。


我彎腰拍了拍膝蓋,準備離開。


「喂。」


少年叫了我一聲。


我回頭。


「流血了。」他視線放在我的膝蓋,淺色的校服褲子浸深一片,「不疼嗎?」


我愣了一下。


已經許久許久,沒人問過我這句話了。


就像被妲己挖心的比幹,如果沒人提醒,他可能永遠不會知道,原來心髒早就沒了。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膝蓋好疼好疼,疼得我受不了。


可能是我突如其來的反應嚇到了他,少年愣了片刻,才又問:「要去醫院嗎?」


我搖搖頭,轉身要走。


少年再次叫住我。


他從書包裡找出什麼遞給我,「你看看能不能用上。」


是三個創可貼。


我低頭小聲道了句謝,一瘸一拐地往家的方向走。


自從蘇震入獄,我就跟奶奶一起生活,她是個心善卻軟弱的老太太,一輩子逆來順受慣了,遇事隻曉得哭。


我握著少年給的創可貼,在公園坐到天黑,直到身上的汙水幹掉,才慢慢走回家。


奶奶問怎麼這麼晚才回來,我就說跟朋友玩了會兒。


我哪裡有朋友,隻不過仗著她眼睛不好又好騙,才肆無忌憚地說謊。


躲進臥室,我一點點脫掉褲子。血已經幹了,粘在衣料上,我一用力,傷口再次流血。


手邊沒有包扎用品,我看到了那三個創可貼。


撕開包裝,在膝蓋貼了個奇怪的形狀。


奶奶叫我,我換條褲子遮住傷口,匆忙跑了出去。


如果故事止步於此,我大概隻會記得,有次被霸凌後,一個好心人給了我三張創可貼,僅此而已。


可在那之後,我又見到了那個少年。


出於好奇,我忍不住觀察,能讓一群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太妹紅了臉的男孩,到底是怎樣的人。


我很容易就知道了關於他的信息。


他叫邵峋,是重點班的優等生,母親是我們學校的一位化學老師。


他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樣。


並非陽光熱烈的少年,相反,他常半垂著眼睫,眼底漠然,對誰都淡淡的,保持疏遠的距離。


或許就是這樣與眾不同的神秘氣質,讓身處青春期的異性著迷吧。


等我回過神,才發現自己的眼睛已經不知不覺間,養成了在人群中自動搜尋邵峋身影的能力。


那樣優秀的少年,不管出現在哪裡,都是眾星捧月耀眼奪目,自然而然成為人群焦點的存在。


我在遠處望著,忍不住想:那雙總是沒什麼情緒的眼睛,會為什麼樣的女孩停留呢?


我想不到。


後來高考結束,我回了趟學校,在走廊偶遇他跟同學聊天。


我站在不遠處,聽到了他打算填報的學校,聽得入迷,沒注意到逐漸靠近的腳步聲。


轉過身的那一刻,我與邵峋撞了個滿懷。


他伸手託了我一下,我下意識後退,抬頭對視時,他眼底有神採動了動。


「你那天回去沒挨罵吧?」


我愣了一下。


恍然間才意識到,他指的是很久之前,那個我們有過交集的傍晚。


「沒,沒有。」


他像是看了我一眼,又好像沒有,隨後轉身與好友並肩離去。


我的成績不足以與他報相同的大學,但我可以選擇同一座城市。


大學時,我在南二環,他在北三環。


我有時會坐公交去他學校。


站在校門外的長街,我時常幻想,如果再見面,他會不會還認得我,會不會問我的名字,會不會與我發生什麼。


可幻想終究是幻想,整整兩年,我都沒見到他。


或許是真誠與執著打動了老天,最後一次走進他們學校時,我在食堂門口見到了邵峋。


他挽著一個姑娘從食堂出來,兩人說著什麼,他那雙總是沒什麼情緒的眼睛此刻閃爍著碎光,望向那個姑娘。


我落荒而逃。


我應該想到的, 他那樣優秀的人,怎麼會缺少愛人呢?


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晚上,我躲在被窩裡流著淚許下了一個願望——


那個驕傲的少年啊, 你一定要過得幸福。


2


我沒有想到, 多年過去, 我們各自在別人的愛情裡落幕後,又重逢了。


那個被衝突和血腥充斥的夜晚,我坐在急診大廳應聲抬頭的時候,再次闖進了那片星空。


那一刻,我清楚聽到了心底的一個聲音——


上天啊,請讓我抓住這顆星星。


可以說, 我這輩子所有心機和手段都用在了追邵峋這件事上。


我那時想,不管未來如何,哪怕隻有一瞬,我也想貪戀這片刻閃爍。


隻是這片刻,比我想象的還要快。


邵峋的母親找到了我。


她是我高中母校的化學老師,我家裡的情況很容易就打聽到了。


她在邵峋上班時登門拜訪,打量著我,並沒有主動開口。


我給她沏了杯茶,她低頭喝著,終於表明了來意。


「我希望你跟邵峋分手。」她放下茶杯,「你家裡的情況, 還沒跟他說吧?」


我堆滿笑意的臉龐僵住。


「我並不是喜歡插手孩子愛情的母親。」她神情淡淡的, 疏離漠然的氣質與邵峋如出一轍,「但你的情況,已經超出了我忍耐的範圍。」


我抿緊唇, 沒有回應。


她站起身, 淡淡丟下最後一句話:「驕傲的星星就該掛在天邊, 容不得半分抹黑蒙塵, 我想你也是明白的吧,蘇小姐。」


她確實不是電視劇裡甩五百萬阻礙男女主感情的那種反派母親, 她隻是一個在意兒子前程的母親。


我想我應該震驚、不悅、甚至憤怒,可我什麼也沒有。


因為我可悲地發現,我竟然認同她的說法。


我狼狽不堪的過去, 應該是我一個人背負的枷鎖和罪責。


我不能拖累他。


3


可是兜兜轉轉,我回到了原地,發現他還在那裡等著我。


這一次, 我沒有懦弱地推開他。


這座城市的雨季終於過去,夏天來了。


我挑了一個漫天霞光的傍晚, 跟邵峋一起出去吃飯, 試圖喚起他高中時替我出頭的記憶。


結果我提醒許久, 他都沒半點印象。


邵峋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聲音涼涼的:「我們醫生會盡力的。」


「(「」回去的路上,邵峋背著醉醺醺的我走在漫天星光下。


初夏的風帶著燥意, 飛蟲在路燈下打轉,偶有汽車經過,拉長我們的影子。


我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你摘過星星嗎?」


他認真回答:「沒有。」


「我摘過。」我用力抱住他,「是顆很漂亮, 很耀眼,我以為這輩子都摘不到的星星……」


他輕輕笑了一下,聲音在夏風裡溫柔繾綣:「其實那顆星星也有話想對你說。」


「嗯?」


「我愛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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