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醒時分

我腿腳發軟地往上爬,腦子裡亂糟糟的,一會是與邵峋重逢的場景,一會是他一言不發微紅的眼尾。


等我終於爬上五樓,聲控燈亮起那一刻,我忽然頓住。


門前站著一個人。


似乎已經等了許久,女人半靠在門上。兩鬢斑白,卻整齊地梳在腦後,隻是臉色陰沉,臉頰消瘦得厲害。


比起上次酒吧的瘋狂,此刻她眼底平靜得可怕。


是蔣慧。


她沒有像上次那樣張牙舞爪,隻是上下打量著我,突然問:「蘇曉珊,你過得很好吧?」


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應該很好吧,接你下班的是一個男人,送你回來的是另外一個男人。」


她跟蹤我。


我沒有回答,隻是抿唇盯著她。


蔣慧抬腳朝我走來。


她走得很慢,有些蹣跚,一步一步,慢慢撕開我賴以生存的偽裝和遺忘。


黑暗降臨,萬物寂滅。


我從未設想過用何種姿態面對這個被蘇震糟蹋過的女孩的母親。


我下意識後退半步,揚起下巴,像抓住浮木的溺水者,「我和蘇震已經沒有關系了,你再來找我有什麼意義?」

Advertisement


「意義?全世界都知道蘇震是強奸犯,他這輩子已經毀了,再怎樣我已經不在乎了,我隻想毀了你……」


蔣慧盯著我,忽然開始笑,眼底閃出詭異的光,幾乎咬牙切齒,「憑什麼倩倩的一輩子被毀了,憑什麼她被逼瘋了,而你,強奸犯的女兒,卻能心安理得接受不同男人的愛,憑什麼?!」


她逼得很近,我狼狽地不斷後退。


「如果倩倩還在,她一定不願意看到你過得這樣好……」


我心髒猛地一沉,「她……」


她在流淚,笑意卻越來越深,「是啊,她終於解脫了,她終於不用在這罪惡的人間受苦了,你們父女滿意了?!為什麼死的人不是蘇震?為什麼不是你?為什麼?!」


我後腳踩在樓梯前,終於退無可退。


可蔣慧並未給我躲避的機會,她忽然抬起手,用盡全力,將我推了下去。


跌落空中的半秒,我第一反應竟然不是恐懼,而是解脫。


頭重重撞在地上時,我有片刻失去知覺的恍惚。


我想如果這樣死去,或許就再也不欠誰的了。


也挺好。


徹底失去意識前,有人抱起了我。


我又看到了邵峋。


他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慌亂和無措。


我想伸手抹去他眼角的通紅,想問他為什麼還沒走,想說我不願再麻煩你了。


可我毫無力氣,我什麼也做不到。


14


第二天一早,喬喬趕來醫院。


「曉珊,怎麼回事?」


我不想讓她擔心,「踩空了,不小心從樓梯上跌下去了,輕微腦震蕩,不是大事兒。」


「你嚇死我了,以後能不能長點心。」她又急又氣,「不過你怎麼來你前男友這裡住院,這兒離你家挺遠的吧?」


「是個路人送我來的,聽說這裡腦外科比較好。」


「那你可得好好謝謝人家。」喬喬沒再追問,「醫生說還要住多久?」


「再觀察幾天。」


又聊了會,喬喬安排好一切,才放心離開。


我跟公司請過病假,就開始百無聊賴地刷手機。


到飯點時,我正準備去食堂買點吃的。


一個白色的身影忽然閃進病房。


邵峋出現在我面前,手機拎著幾個透明塑料袋,整整齊齊疊著幾個飯盒。


我咽了口唾沫,「我自己能去食堂。」


他直接走到床邊調高床頭,把飯放在小桌子上。


「吃飯。」


是不容拒絕的態度。


沒法兒,我隻能坐回床上,低頭打開飯盒,拆開筷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吃東西。


邵峋站在一邊,看我的 CT 和一系列檢查報告。


雖說我並不想麻煩他,但涉及生命健康,我還是弱弱問了句:「那個……我沒事吧?」


他瞥了我一眼,「少喝點酒還能多活兩年。」


我一愣,突然松了口氣。


看來他以為是我喝醉,才失足跌落樓梯的。


這樣也好,我並不想讓他知道那些狼狽不堪的過去。


我低下頭,繼續吃飯。


邵峋了解我的口味,並且葷素搭配,這頓飯我吃得很舒服。


他坐在旁邊,直到我吃完才起身,順手帶走了垃圾。


我叫住他:「那個,飯錢……」


邵峋頭也沒回,「出院一起結。」


我沒聽懂,但我很快明白了。


之後的早午晚飯,邵峋都準時出現在我病房。


人家一片好意,我實在不好意拒絕,反正會給錢,就當他是跑腿的吧。


隔壁床的大媽觀察兩天後,突然問:「姑娘,天天給你送飯的大夫是你男朋友嗎?」


「啊?不是,我們是……朋友。」


「這樣啊。」大媽恨鐵不成鋼,「那你好好把握機會啊,小伙子一看就很喜歡你。」


我腦海裡閃過邵峋每天繃著的一張臉,陷入沉思:這大媽指定對喜歡有什麼誤解。


住院第三天,秦飛突然來看我。


「聽喬喬說你住院了。」他抱來一束花,「你前男友怎麼送你回家的?」


我盯著那束熱烈的玫瑰,「我自己摔的。」


秦飛撇撇嘴,坐下跟我聊了會,最後拍拍我,「出院跟我說,我來接你。」


我敷衍著點點頭。


秦飛走後,我趕緊把玫瑰送給了護士站的護士。


隔壁大媽探來八卦的小腦袋,「男朋友?」


「不算吧……」


大媽狐疑地盯著我,「小小年紀,怎麼吊這麼多男人?」


我:……


我沒再跟大媽掰扯,簾子一拉,鑽進被窩。


晚上邵峋再來時,大媽陰陽怪氣,「姑娘,今天給你送玫瑰的男人怎麼不來了?天天指著一個人送飯也不行啊。」


我:……


邵峋盯著我,「你男朋友?」


「哪能啊。」大媽接話,「人家姑娘可不承認,別問,問就是單身。」


大媽,您正義感可真強。


我抬頭想圓謊,邵峋卻垂下眉眼不再看我,「你怎麼還喜歡演『有男朋友』的戲碼?不膩嗎?」


我:……


他雖然在吐槽,可神情卻肉眼可見地輕快了,可能正在心裡嘲笑我吧。


我低下頭,沒再說話。


就這樣跟邵峋相處了幾天,我的主治醫師根據我的狀態和檢查結果,說再過兩天就可以出院了。


我松了口氣。


因為病情穩定,我已經可以在醫院裡溜達。


這天傍晚,我經過門診大廳,忽然聽到有人叫我。


「曉珊。」


我如遭雷劈定在原地。


15


那是我,至死都不想,也不願聽到的聲音。


我機械地轉過頭。


多年不見,他蒼老了許多,佝偻著身子,臉上堆著怯懦又討好的笑。


是蘇震。


人來人往的門診大廳,好像就隻有我們二人,鏡頭定格在他身上,不斷聚焦,放慢。


我所背負的罪責、愧疚、苦難,我不斷掙扎想要擺脫的原罪,全都來自面前這個男人。


我身上流著與他相似的血,這一輩子都擺脫不掉的枷鎖。


蘇震猶豫著,向前邁進一步。


這時我才注意到他身後的蘇芬,以及她手裡拿著的繳費單,大概小磊又亂吃藥了。


「曉珊,你怎麼在這兒?」蘇芬走過來,頗為殷切地拉著我的手,「正好你爸也來了,你們父女倆都多少年沒見過了?」


她開始為這「久別重逢」的場景自我感動,眼眶通紅。


我卻隻覺得惡心得厲害。


「曉珊,你怎麼不叫人啊?你爸啊,不認得了?」


我麻木地看著眼前的鬧劇,突然想笑。


如果她知道那個叫倩倩的女孩已經死了,如果她知道我是因為她母親的復仇才進的醫院,她還能說得出這種話嗎?


我用力甩開蘇芬的手。


她愣了一下。


「這種人配做父親嗎?」我問。


蘇芬半晌才反應過來,「你怎麼說話呢?那事早就過去了,誰不犯錯?你爸該受的罪也受了,現在皆大歡喜,你幹嗎非得抓著過去不放?」


皆大歡喜?


我不知道蘇芬是怎麼理直氣壯說出這個詞的,難道就因為蘇震受到應有的懲罰,這件事就可以揭過不提了嗎?


蘇震慢慢走來,試圖觸碰我,「曉珊……」


我一把推開他。


回憶像默片回放,我被排擠、欺辱、謾罵的過去;蔣慧的瘋狂嘶吼;還有那個叫倩倩的女孩……


我隻覺得渾身血液都在沸騰,耳朵嗡嗡作響。


蘇芬拉扯我,面部猙獰,嘴巴一張一合。


可我好像什麼都聽不見了。


呼吸加重,心跳越來越快。


情緒衝到頂點,我終於爆發:「那個女孩已經死了!」


蘇芬猛地停住。


我望向蘇震,我告訴自己不要哭,不能哭,可眼淚怎麼也止不住,我聲音顫抖,好像這些年背負的夢魘終於找到缺口,「你是個罪人,你是個強奸犯,不管你坐過多少年的牢,不管你是生是死,這都是你生生世世還不清的債!」


我用力轉過身。


周遭早已圍滿看熱鬧的人群。


可我已經不在乎了。


我的腳步從沒像現在這樣輕松。


說出這些話後,我再也不用到處躲他們,再也不用沉溺在過去的噩夢中無法自拔。


好像這樣,我也在告訴自己——


這不是我的錯。


16


可是,這真的不是我的錯嗎?


回到病房,我躲進被窩。


天邊最後一絲光亮落下,我沒有開燈,隔壁床大媽出院了,病房漆黑空蕩,隻有我粗重的呼吸聲。


這個世界,好像就隻剩下我一個人了。


門突然被推開一道縫。


細微的光亮透來,腳步聲由遠及近。


我把眼睛從被窩裡探出來,就看到邵峋站在床頭。


他沒有穿白衣,一身便裝,看樣子是準備下班了。


我以為他是來送晚飯,視線往下,手裡卻空空的。


「我吃過飯了。」我撒謊,「你回去吧。」


邵峋沒有動。


黑暗中,氣氛安靜得可怕。


「頭還疼嗎?」邵峋突然開口。


我突然愣住,「不疼了……」


「餓嗎?」


「不餓……」


邵峋還是沒動。


我又說了一遍:「你回去……」


「蘇曉珊。」他突然打斷我,「你有什麼事可以跟我說。」


那個雨夜說過的話,他又說了一遍。


「什麼事都行。」

字體

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