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醒時分

隻能說,運氣不好時,倒霉事一件接一件。


我在門診大廳遇見了姑姑蘇芬,就是表弟小磊的媽媽。


看見我,她忙上前,「曉珊,真是你啊?昨天我們來醫院都沒看到你人,這麼多年不聯系,怎麼也不曉得見見姑姑?」


我舔了下嘴唇,轉移話題:「小磊還沒出院?」


「噢,我想著多觀察一天,今天才來辦出院。」


她絮絮叨叨又說了許多,最終還是提到了重點。


「聽小磊說,你現在在酒吧工作?那地方多亂啊,你也不聯系你爸,他都不知道你在外面做什麼,到處找你,你……」


我打斷,「我聯不聯系蘇震是我自己的事,不勞你操心。」


「嘿,你這孩子怎麼說話呢?你爸雖然也犯過錯,但他畢竟是你爸,你說他對不起誰都行,就是對得起你!」


我深吸一口氣,「你能不能別多管闲事了,姑姑?」


蘇芬一愣,提高音量:「你以為我想管?!」


吵嚷的聲音引來往來人群的圍觀,我攥緊拳頭,指甲嵌進掌心,渾身叫囂著逃離。


「不好意思,就診區域請不要大聲喧哗。」


熟悉的聲音傳來,我偏頭望去,就看到了邵峋。


他雙手插在白衣兜裡,唇角繃直,視線自始至終都在蘇芬身上,眼神淡淡地看不出情緒。


應當是認得他,蘇芬當即緩和態度,極力解釋了幾句,最後狠狠瞪了我一眼,這才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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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抿唇,也沒說謝,轉身離開。


走出門診大廳時,邵峋跟了上來。


我停下腳步,冷聲問:「熱鬧沒看夠?」


他垂眸看著我,情緒難辨。


半晌,從兜裡掏出什麼遞來,「同樣的方法,最好別用第二次。」


正是我的公交卡。


我下意識伸手進口袋,果然空無一物,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掉的。


我用力拿回來,從齒縫擠出一聲「謝謝」。


他依然站在原地,沒有要走的意思。


「還有事嗎?」我問。


「那是你表弟?」


「是又怎樣?」


「不怎樣。」邵峋半斂眉眼,看著有些疲倦,「隻是想告訴你,沒必要在我面前表演『新男友』這種拙劣的戲碼,畢竟我們已經分手了,你怎樣與我無關。」


我咬緊嘴唇,低聲回了句「最好是」,便轉身離開了。


坐在公交車上,我低頭反復摩挲手中的公交卡,突然覺得有點可笑。


因為這張卡,我一直小心翼翼藏起來的過往,就這樣猝不及防暴露在邵峋面前。


不過幸好不是全部,幸好我們已經分手。


這時表弟發來微信:對不起啊姐,我媽一直問我你在哪裡工作,我不小心說漏嘴了。


我盯著屏幕,怎麼也說不出「沒關系」三個字。


他明明答應我絕不會告訴其他人,也表示理解我的苦衷。我試著接納這個親人,也在他昏迷後忙上忙下,墊付了幾千的住院費。


可到頭來,他輕飄飄一句「對不起」,就把我拉回沼澤。


窗外陰雲密布,漸漸飄起了小雨。


最終,我什麼也沒回。


5


我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幾天後,蘇震找到了我上班的酒吧。


好在那天我輪休,他並沒找到我。


老板告訴我這事後,我有點懵。


他猶豫了會,又說:「你前男友昨天也來了……」


我一愣。


邵峋來這做什麼?找我?


想到這,我不覺失笑,他都說我與他無關了,怎麼可能是來找我。


因為擔心蘇震再來,我向老板請了幾天假,怕被找到住處,又去喬喬那裡借住幾天。


夜聊時,我告訴喬喬,我想換個城市生活。


「這多可惜啊,你好不容易才在這裡安頓下來的。」喬喬小聲抱怨,「曉珊,你爸是不是對你特別不好,經常打你罵你還問你要錢那種?」


我搖搖頭。


「那你為什麼這麼怕他?」


「我不是怕他。」我低著頭,「我隻是恨他。」


喬喬還想再問些什麼,被我打斷,「我以後再跟你說好嗎?我有點累了。」


喬喬點點頭,「好。」


關燈後,借著月光,我看著身邊沉入夢鄉的喬喬。


不知過了多久,我終於有了困意。


我貼近喬喬,小聲說了句:「謝謝。」


第二天,我睡到日上三竿才醒。


喬喬去上班了,我收拾收拾,出門轉了一圈。


考慮一下午,我最終決定先辭去酒吧的工作。


晚上,我準備去酒吧時,收到了邵峋的短信。


一張照片,配文是:你放我這裡的東西,有空拿。


都是些拖鞋牙刷之類的日用品。


在一起時,我偶爾會住在他那裡,圖方便,就買了不少東西放那。


如今分手,都成了累贅的垃圾。


我回:不要了,麻煩扔掉。


邵峋沒再回復。


到酒吧後,我跟老板申請了辭職,他去找財務算一下工資,讓我先等會。


我坐在吧臺,順手要了杯酒。


陌生的氣息出現在身後時,我下意識回頭。


一雙呆滯木然的眼睛盯著我,在看清我面龐的那一刻,她的眼神突然尖銳瘋狂起來。


她握住我的肩膀,忽然大聲叫嚷:「蘇曉珊,你這個強奸犯的女兒,你怎麼還在這兒好端端坐著?!」


6


酒吧音樂聲很大,可她尖銳的聲音像把利刃,劃破空氣裡的喧囂,所有人齊刷刷看來。


如果有可能,我希望這輩子都不要看到眼前的女人。


巨大的恐慌將我淹沒,無數隻手探出泥沼,將我拉入黑暗的最深處。


「我女兒的一生被毀了,憑什麼你能好好享受人生?!」


女人尖叫著,怒吼著。


肩膀被她掐得生疼,可我一動未動。


音樂和尖叫開始扭曲、失聲,昏暗的燈光旋轉,我聽見女孩們的謾罵嘲笑,廁所的抽水聲,一個接一個的巴掌。


從五樓扔下的書包,兜頭澆下的拖布水,課桌上寫滿的詛咒。


我像個局外人,站在一幕幕閃過的黑白過往前。


漆黑的世界裡,我周圍擠滿了人,我看不清他們的臉,可他們無一不咧著嘴角,露出詭異的微笑。


「她為什麼不哭?」


「她是強奸犯的女兒,她憑什麼哭?」


是啊,我憑什麼哭?


我憑什麼……


酒杯碎在額頭上時,我才終於驚醒。


老板連同保安合力拉開面前的女人,她怒吼著,謾罵著,眼底盡是目眦欲裂的血絲。


我張了張嘴,我想說些什麼,可直到鮮血從額頭順著臉頰一滴滴落在地上時,我什麼也沒說出口。


7


派出所裡。


做完筆錄,一個警官過來說明情況:「蔣慧是我們登記在冊的吸毒人員,剛剛尿檢顯示她又復吸了,我們會把她送去戒毒所,你這邊做完筆錄就可以離開了。」


我猛然一愣。


警官盯著我額上簡單處理過的傷口,「要再去醫院看看嗎?而且外面下雨了,要不你聯系家人或者朋友來接你吧?」


我麻木地搖搖頭,起身往外走。


低頭走到門口時,一雙皮鞋停在我面前。


我慢慢抬起頭。


邵峋垂眸看著我,眉心微皺,唇角繃成一條直線。


他身上沾著雨水的潮湿,滿身風塵僕僕。


有那麼一瞬間,我好像在這個冰冷雨夜看到了溫暖火光。


我張了張嘴,啞聲問:「你怎麼來了?」


他沒說話。


自從分手後,邵峋幾乎沒在我面前外露過情緒,可此時此刻,他渾身都散發著強烈的戾氣。


我低下頭,再次豎起身上的刺,「就這麼著急看我笑話?」


他突然握住我的手腕,動作很急,弄得我有點疼。


似乎在強忍著什麼,他頓了片刻,低聲道:「去醫院。」


「不用了。」我不知好歹地拒絕,「大半夜的,而且咱們倆也沒什麼關系了,我自己……」


下一秒,我所有聲音化為尖叫。


邵峋攔腰抱起我,隨後轉身跨進雨幕。


我怎麼掙扎他都沒有放手,最後我放棄了,任由他把我塞進副駕駛。


坐在車裡,我們兩人都湿漉漉的。


被觸碰過的地方還殘存著他的溫度,我攥緊衣袖,企圖忽略自己逐漸急促混亂的呼吸。


在邵峋啟動車子的那一刻,我輕聲開口:「邵峋,我不想去醫院。」


邵峋忽然停下動作。


我低著頭,一字一句,小心翼翼,像用盡了畢生力氣。


「我不想去醫院。


「我想回家。


「你送我回家吧……


「好不好?」


雨一滴滴拍在車窗,發出「啪啪」的聲音,有溫熱的液體落在我的手背,逐漸一片冰涼。


雨勢漸大,世界沉浸在喧囂的雨聲中,車內沉默寂靜,仿佛是從現實剝離的另一個世界。


我用力低頭,不想讓他看到我脆弱的一面。


修長的手指遞來一張紙巾,我慌亂地抬頭看去。


他目視前方,神情隱在夜色中晦暗不明,半晌,低聲答道:「好。」


送我到家後,邵峋跟著下車。


我回頭,「怎麼?」


「上去幫你處理一下傷口。」他聲音帶著倦意,「別誤會。」


我低下頭,默許了。


客廳裡,明亮燈光傾瀉而下,照亮每一寸灰暗。


我坐在沙發上,手指摩挲著衣角,「你不問我發生了什麼嗎?」


邵峋脫下湿掉的外套,「你想說嗎?」


我低著頭,沒有回答。


家裡的醫藥箱還是他準備的,他熟門熟路取來,走到沙發前,慢慢彎下腰。


微湿的碎發半掩著眉眼,唇角抿成一條線,鼻尖在距我極近的位置停住。


我下意識閉眼。


紗布被取下,冰冷的藥水觸碰傷口,我聽到他聲音低啞地問:「疼嗎?」


一瞬間大雨傾盆,時光回轉,一切仿佛回到了最初相識時,他低頭幫我處理手上的傷口,輕聲問:「疼嗎?」


我猛然睜開眼。


他漆黑的眼眸映著細碎的光,眼睫微微顫動,近在咫尺,卻是我不敢觸碰的星河。


我下意識後撤,他一手撐在沙發靠背,忽然傾身向前。


灼熱的呼吸帶著強烈的侵略感襲來,他停在我唇前兩寸的位置,啞聲問:「如果我現在吻你,我們算什麼?」


8


這句話讓我回神。


手指在身側攥緊,我抿緊唇,故作倔強,「什麼都不算。」


空氣瞬間冷下來。


邵峋垂下眼睫,拉開與我之間距離,繼續處理傷口。


重新用紗布包好後,他慢慢站起身。


「傷口不深,不用縫,別碰水,以免感染。」他拎起外套,朝門外走。


我跟上去,在他推開門時小聲說了句「謝謝」。


他站在門外,垂眸看我。


「如果有其他問題可以去醫院或者……給我打電話。」他頓了頓,「有什麼事可以跟我說。」


像是強調,他補充道:「什麼事都行。」


我沒有回應,氣氛沉默下來,他停頓片刻,作勢關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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