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等你出現,雲羅。」
不知怎的,我有幾分想哭。又覺得哭笑不得。他原該愛上肖寧那樣的人,棋逢對手,勢均力敵,最終無論相愛或相殺,誰也不委屈、不遺憾。
可左琮到底是個瘋子,他竟對他的玩物動心了。這感情打一開始便是錯的,因為男女之愛,決不能存在於太過失衡的關系裡。
比如我與左琮之間。
史書上總有些奇奇怪怪的帝王,左琮也該算是一個。因為我入宮近六年,阿晏與清河都已會說話走路了,他仍舊隻寵幸過我一人。
這大抵是肖寧願用我的原因,柔情從來都是一個帝王的軟肋。
她還私下裡打趣,說左琮是在為我守身如玉呢。饒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我仍舊有些羞赧,罵肖寧小小年紀滿嘴胡吣。
「寧妃娘娘說得有理,」戚靜姝在一旁幫腔,因有我的照拂,她的生活要比旁的妃嫔好很多,如今已是認了命活得很恣意,「皇上隻在嫔妾宮裡留過一晚,可一整夜都隻在問明月宮的事,問皇後娘娘的事。天地作證,那晚嫔妾就和臣子奏報朝政一樣,何得寵幸。」
大家都笑開來,戚靜姝說得便更起勁了,說眾所周知,皇上統共隻在三個宮裡過過夜,這三人現下正都聚在此處看芙蓉花開。
「說起芙蓉花,還不是聽聞皇後娘娘曾在明月宮住的院子裡有一方荷塘,娘娘很是喜歡,皇上才特地命人建的。瞧瞧湖心的八角惜雨亭,不就是仿著觀月國的樣式制的麼。」戚靜姝遙遙一指,我一時起了興致,便教奴才將茶盤瓜果都擺到那亭子裡去,我們就近賞花。
不得不說,這世上沒幾個帝王這般盛寵過自己的皇後。我是心虛的,除了幫他穩住後宮局勢,我沒什麼可為他做的。
或者說,我能為他做的事,於他而言可有可無。
好像追求被需要,成為我自幼的一種執念。如絹兒依附我,如戚靜姝臣服我,哪怕是和肖寧一樣圖我可利用,都是我被他們所需要。
而在左琮那裡,我並不被他如此需要。
正胡思亂想時,惜雨亭外落雨了。雨打荷葉,霎時四下起霧,一時像極了明月宮裡的光景。
然後我便聽到戚靜姝輕聲的呢喃:「好想家啊……家信一寄一回便是月餘,也不知父皇與母妃可還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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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論如何無法理解那種心情,直到左琮帶著孩子們出現在湖岸上。
一向明黃龍袍加身的左琮穿了一件春藍色的便服長衫,他一手抱著清河,一手牽著阿晏。
隔著雨幕我看到左琮在說什麼,然後聽到兩個孩子齊聲喊了句「母後」。
左琮遙遙衝我一笑。
我有些失神,前所未有的情緒在我胸腔裡炸開。是甜而暖的,內裡又充盈著辛酸與無奈。
「娘娘,您想給兩個孩子最好的人生嗎?」肖寧驀地在我耳邊張口,聲音飄忽著,像不真切的夢語。
「萬死不辭。」我如是回她,天驟降暴雨,更模糊了岸邊的人影。
【十三】
我在寒山城裡無依無靠,朝堂上的動靜大多都是肖寧或者若盈姑姑透給我的。說來其實都是肖家的人,若盈姑姑是當年已故肖太後的陪嫁丫鬟,是肖家一早安插在我身邊的人了。
他們說,自我誕下皇子,早前不滿於一國之君竟是獨眼的風聲又起來了。想來多半是肖家在從中作梗,畢竟起初一力推舉左琨的便是肖氏。
據聞肖太後是現今肖國公最疼寵的妹妹,當年延誤救治致使太後年紀輕輕便病故一事,想來也都被算在了左琮頭上。
左琮有好一段時間沒來過後宮了,御書房的燈火時常燃至天明,以致這年晚秋我再見他時,整個人明顯消瘦了許多。
一向很有精神的瘋子看著乏乏的,他照舊倚在榻邊,輕輕摘下他的眼罩。他突然問我:「雲羅,你可知孤為何不再多育子嗣?」
我為他煮茶,輕輕道:「怕將來他們兄弟相爭罷。」
「可如今卻要父子相爭了。」
心下一滯,我轉頭去看他。若非窗外暖光映照出面色,左琮直直靠在那裡,會像極了一具冰涼的骷髏。
我故作鎮定道:「生在帝王家,哪有個安穩度日的。」
我在他轉頭看我前一霎回過頭來,照舊煮著茶。他凝視了我好一會兒,問了一個讓人心顫的問題:「如孤與阿晏,走到你與你姐姐那一步,你該當如何?」
「那要看是皇上殺了阿晏,還是阿晏殺了皇上。」我端起茶盅,在他面前伏下身子,將熱茶捧在他面前,視線鎖在榻邊的銀線流蘇上。
「雲羅,」他未端茶,反倒攥住我的腕子,險些灑了茶水,「孤原本該接著問,可孤竟不敢問了。」
他喚了李昕進來,就這麼攥著我的腕子宣旨,立大皇子左晏為太子,入主東宮。
我大驚抬眸,看到左琮如舊冰涼的眼神。他俯視著我,從來都是不容抗拒的語氣,「今夜不再談論朝政,孤想好好睡一覺。皇後,你這茶裡沒毒罷?」
我啞然失笑,意欲自己飲了,卻被他搶去飲下,而後他便將我打橫抱起扔到床榻裡側。他來抱我,始終攥著我的手。
那晚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聽到左琮呢喃:「你怎的不下毒呢……」
毒殺戚玉錦,是我心如死灰無路可走。可皇上,現在寒山城,想制住你的,可遠不止我一人了。所以孤注一擲以命賭命的事,在你身上便不劃算了。
那是我第一回反過來俯視左琮,如飲鸩止渴,妙不可言。
立太子的旨意傳遍闔宮後,肖寧很驚奇,問我對左琮究竟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我將原話說給她聽,隻是停在了左琮說想好好睡一覺那裡。
肖寧注視我,重述了一遍「那要看是皇上殺了阿晏,還是阿晏殺了皇上」,她湊近我,幾乎要貼在我臉上,「皇後娘娘,嫔妾似乎有些明白皇上痴迷娘娘什麼了。連嫔妾都有些迷戀皇後娘娘了。」
我啐她,「想男人想瘋了竟來想女人了不成?」
肖寧被我逗笑,顯然因我推動,阿晏得做儲君的事是令她開心的,或者說是令肖家滿意的。我驀地想起雪漠國的太宗皇帝登基時不過七歲,我有幾分震驚,卻不能說出來。
他們慣愛看我蠢笨聽話的模樣,哪怕我說了直捅左琮心窩的話,他們也隻會覺得是我沒心思直言不諱罷了。
「瞧啊,我隻需做自己,大家就都會對我無甚戒心,拿我當個好掌控的傻子。」
無人處我對絹兒說道。
她反駁說我不是傻子,我說這宮裡做傻子才活得好。
這話說罷我不禁瞥了眼絹兒,不知她幾時已成了這朝暉宮奴才們俯首帖耳的「絹姑姑」,看著她如舊呆呆的模樣,我驀地汗毛聳立。
絹兒不正是我這麼多年,一直覺得是個傻子的那唯一一人。
可哪有傻子能在兩國的深宮裡都活得通透無暇,哪有傻子一次次正中我心底事,又能話鋒一轉讓我以為她隻是湊巧點中。
這裡真真是個吃人的地方,高聳的紅牆圍起的是一方鬼域,放眼望去皆是魑魅魍魎。
我原以為阿晏被立為太子之後,能夠消停一段日子。沒成想隻是過了三年,便有了改換新君的風聲。
那年阿晏剛滿六歲,左琮真心拿他當儲君栽培,半人高的孩子能背出五國幾十冊的史書的時候,我當真聽得瞠目結舌。
「娘娘可別隻把功勞歸給皇上,嫔妾也耗費了許多心血的。」肖寧衝我撒嬌,我哪敢忘,太子三師全數是肖家的人,連教他騎馬射箭的武師都是肖寧母家的幕僚。
若不出所料,肖家在逐漸架空左琮的朝廷,他們要擁立阿晏稱帝了。
而向來心狠手辣瘋魔了的左琮,又豈會坐以待斃。果然新年剛過,他便下旨說阿晏既已會騎馬射獵,今年的春獵便將太子一同帶上。
而正當我心急如焚要去面聖時,左琮倒是先來了朝暉宮。
他不徐不疾喝了杯熱茶,最後一縷霞光打在他那隻完好眼睛的側臉上,將他的笑容映照得十分燦爛,「皇後,從前未曾帶你去過春獵,此番可想見識見識?」
左琮向我伸出手,他手中分明空空,我卻總似恍惚看見一把刀柄。我又想起了那場野獸撲人的舊夢,隻是這一回陷在泥沼裡的要改換他人了。
【十四】
肖寧一直懇求將她也帶去,惹煩了左琮便被禁足宮中了。事至此她也不再顧忌,直接遣了若盈姑姑與我傳話,說萬望出宮春獵前能見我一面。
我見了她,與我曾經料想的一樣,她提起了左琨的事,說是左琮為了皇位而故意戕害的親兄弟。從來八面玲瓏的女子垂著頭,發髻上的蝴蝶簪子在光影裡靜靜舞動。
我突然便明白她為什麼知道左琮不想讓她有子嗣也不哭不鬧,為什麼會讓我放心她會將阿晏好生撫養長大,為什麼當年肖家極力擁護左琨。
以及為什麼左琨是她從不敢提的一個名字。
因為這個國公府裡最張揚跋扈的千金小姐,從一開始傾心的便是她的小表哥。那該是很好的一段青梅竹馬之情,舉國最明媚的姑娘當配一國之君。
一切本該和樂美滿,卻被左琮一手打碎。她的少年郎沒了人樣,她甚至還要嫁給仇人。所以她要親手覆了左琮的皇權,她要讓他付出代價,讓他大夢一場空。
因此我也沒得選,她囑咐我無論如何要阻止左琮,肖家勢在必行,我隻能站在阿晏身後。
臨走時,我輕輕撫了撫肖寧的後腦,像我往日裡哄清河入睡那般。她抬眸看我,忽而的便落下了兩行眼淚。
她坐在桌邊,我站在她身旁,她伸手環住了我的腰,將臉埋進我懷裡。她哭著問我:「娘娘,為什麼會這樣?究竟是為什麼……」
為什麼一開始都那樣好,後來一個一個全變了模樣。為什麼無辜的人不得善終,為什麼害人的人也不得開心顏。
為什麼你我皆已站在一個國家權勢的巔峰,卻都戴著和樂美滿的面具靠懼怕與仇恨向前熬日子。說活不想活,說死又不敢死。
春獵的幾天,左琮將我和阿晏都安排在了他的帳子裡。他給我說,他早些年微服私訪的時候,曾在邊境的百姓家居住過,那些平頭百姓便是如此,一家幾口人住在一個小屋子裡,丈夫每日出去勞作賺錢,妻子便在家中操持家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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