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窮困,邊境的升鬥小民大多一夫一妻,一兒一女。
「就和我們似的,可惜沒有帶公主來春獵的慣例,不然清河若在,便是一家人齊全了。」左琮說這話時,斟了杯清酒給我,還為我夾了些小菜。
若非他身著黃袍,我當真會有尋常百姓過著自己的小日子的感覺。
阿晏雖不到七歲,卻已有了一國儲君的威儀。他坐在下方,雖則好奇卻隻是眼巴巴看著,我不免笑道:「阿晏可是想嘗嘗這酒的味道?」
他年紀太小,依例不得飲酒,於是阿晏又眼巴巴地看向左琮。左琮向來偏寵我,隻是故意扭過頭去,明顯是在許我讓阿晏嘗一口,他隻當做沒看見。
雖則清酒,到底有幾分烈性,阿晏被嗆得眼淚直流。我一邊幫他撫背一邊咯咯直笑,逗弄他:「咱們東宮太子往日的端莊哪兒去了?怎的當著眾人面前如此涕泗橫流的?」
阿晏又羞又氣,行了禮便出去潔面換衣。我遲遲轉頭才發覺左琮默默看著一切,那隻完好的眼睛已經笑成了彎月。
我倏爾便在想,此一刻他笑得這般好,可心底還在想著要殺了自己的親兒子。就和當年的我一般,笑盈盈雙手奉上藏了毒的荔枝,要了自己親姐姐的命。
那時連絹兒都在可憐我。此時此景,左琮與當時的我並沒有不同,可我並不可憐他,因為他要殺我那麼好的阿晏。阿晏還不到七歲。
那還有誰會可憐左琮呢?他身邊的李昕會嗎?大概也不會,那已經活成人精似的大太監,見慣多少回江山易主,頂多嘆一句成王敗寇罷了。
「皇上,您打算什麼時候親自進山打獵?」他明白我在問什麼。
「明日晌午出發,」左琮仍舊帶著笑意,「太子留在大帳裡,交由李昕好生照看。」
我怔在原地,看左琮向我伸出手,他問我:「隻是不知皇後可願一路作伴,與孤同行?」
千算萬算,誰都沒有料到,他進山竟然未帶阿晏,而是帶了我。
【十五】
雖入了春,可漠北仍舊十分寒冷。我不會騎馬,左琮與我共乘一騎,我坐在他身後,伏在他背上便不會被朔風刮疼。
Advertisement
那個地方與我夢裡的場景很相似,隻是凍幹的大地上沒有讓人深陷的泥沼。雜草長勢洶洶,枯黃著樹起一人多高。
我並未看見什麼,隻見左琮忽然拈弓搭箭迅速射出一箭。跟隨而來的士兵上前搜尋,摸到一隻野兔呈了上來。
因士兵的踩踏,地上顯現出一條蚰蜒小道來。左琮說,小時候他們沿著這條小道走,穿過一個山洞便有一眼泉,他們在那裡看見過罕見的白鹿。
「皇後,你想跟朕探一次險嗎?」他跳下馬,將弓箭背在身上,仰頭看我,滿臉寫著期待。
我鬼使神差扶著他下馬,任他牽起我的手,撥開長草向山林深處行去。左琮下令,士兵遠遠跟著,不準近前來。
如他所說,果然穿過了一個山洞,我腳滑了好幾次,虧得他牢牢將我護在懷裡。山洞那頭也是擋人視線的長草,我驀地有幾分惶恐,向後拽了一下左琮的手。
他轉過頭看我,突然問了我一個他曾想問卻沒問出口的問題:「孤殺了阿晏如何?阿晏殺了孤又如何?」
我震驚抬眸,微張了嘴,唇齒動了又動卻半晌說不出話來。
左琮倏爾一笑,那個笑容輕輕的,帶著幾分少年氣。他拍了拍我的手背,仿佛不曾問前邊那個問題,轉而言道:「皇後在此處等等,孤去開了路再來帶你走。」
他取下長弓劈開雜草,向前緩緩走去。他一邊走一邊道:「那一年,我和琨兒追著一頭鹿到這裡,我同你一樣,怕草長山深危險,可他不聽,一個猛子便扎了進來。」
「他呼救的時候,我以為他和小時候一樣在戲耍我,直到我看見一條胳膊粗的虎尾掃過,才知他是真遇了險,我才忙帶著護衛衝了過去……」
那並不是蓄意謀害。
小時候的光景原本很好,他是嫡長子,自幼被當做儲君培養,左琨是他最疼寵的弟弟,即便他後來傷了眼睛眾人想擁立左琨時,他也沒多少怨恨。
可分明隻是一場意外,回宮之後他卻被千夫所指,說他是為了皇位故意為之。被汙穢蒙了心的宮中人,看誰都天然帶著惡意。
左琮那隻眼睛原本雖瞎了,卻不必摘除,別人看去至少能是個全貌。是他母後聽聞小兒子從此斷腿殘廢了,盛怒之下命人剜了那隻眼睛。
「母後對我說,我縱有十隻眼睛也賠不了琨兒分毫。」聽到那個一路向前的人帶著哭腔時,我的眼淚霎時奪眶而出,模糊了視線。
他的背影那樣單薄,仿佛幾根長草便能刺穿,「其實她剜我眼睛我都沒那麼難過。讓我真正難受的是,她那麼恨我了,可為了她正宮太後的位置,還要留著我,還要與我裝作母慈子孝。」
「我小時候以為琨兒是母後老來得子所以被偏寵了些,我以為因我被父皇當儲君栽培所以處處要被嚴待些。可是真出了大事,我才知我就是不被偏心的那個。他們沒一個人信我,沒一個人……父皇因此被氣得死不瞑目,母後視我如仇敵。」
「連我後來去看望琨兒,他也認為是我故意加害的,跌到地上也要爬著來趕我走……還有母後病重之事,她常年疾病纏身,那一回我隻是與她賭氣,未曾想會那般嚴重,我從未想過害她死……」
左琮驀地回首,遠遠地望著我,我才知他已淚流滿面。
他一皺眉,嗓音沙啞地問我:「雲羅,為什麼啊……」
風呼嘯著,愁雲慘淡。當初沒人回答我,我如今也回答不了肖寧,回答不了他。
左琮向後倒退著走,一邊走一邊正了正皇冠,又擺出了最初相遇時癲狂的威儀,「你們架空孤的皇權,想立左晏稱帝,讓孤做那勞什子的太上皇?」
他清冷冷地笑著哭,「孤自登基,幾拓雪漠疆土,修路引水,扶持農桑,為國為民圖萬世之計,史書如何寫都該是名震千古一帝!想要孤最後任人擺布著了此殘生?亂臣賊子,當真妄想!」
狂風驟起,左琮艱難劈開的一條小徑又被長草掩埋,轉瞬間我便看不清他的背影了。
我頭皮發麻,慌張地向前撲去,長草在我的手上與臉上劃出血痕,我瘋了一樣喊他的名字:「皇上、皇上……左琮……左琮!」
暴雪落下時,我與衛兵們合力撲開長草,看到左琮從小山崖上墜落泉邊,泥濘裹身,被半山腰的一棵枯樹戳了一身的孔洞。
我連滾帶爬跑下去,將那薄薄的身影撈在懷裡。將左琮翻過身來,我才看到有一截細長的枯木,剛好扎進了他那沒了眼珠的那隻眼窩。
就和他第一次在我面前摘下眼罩,我說的「若找根削尖的樹枝從這裡戳進去,會不會和串糖葫蘆一樣,串過皇上的腦袋」的光景一樣。
皆是宿命。
眼前斷斷續續地泛黑,我聽到他咽著血對我說:「雲羅,你也好偏心啊……」
我呼吸一滯, 恍惚間似有野獸將我心裡那個不知多深的洞刨得更深了。那一瞬我終於明白,為什麼我沒有可憐左琮。
因為我之於他,就像那些年父皇母妃之於我。終有這一日, 我成了曾經我想親手殺死的人,將一個原本無辜的人鞭挞著趕上了死路。
他死前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和他們一樣……都不相信孤真心相待……想對你們好。」
「我信啊……我甚至曾短暫地心動過。」他其實聽完我說的這前半句話後就斷了氣。
他強有力的手頹然松開, 我的眼淚落在他糊滿了血汙的臉頰上。
可我仍舊咬著牙說完了後半句,仿佛怕他死不瞑目一般:「可是皇上,你這樣居高臨下的愛,隻會讓我心生恨意。」
天旋地轉, 我抱著左琮逐漸冰涼的身體徹底昏厥過去。
很小的時候我就拉著絹兒講:「你瞧,你是布絹,我是羅衣,獨她錦繡非常,所以咱倆才該是親姐妹。」
「?文」【十六】尾聲
我後來過得算很好。不到三十歲便坐上了雪漠國太後的位置,平日無事便邀戚靜姝和肖寧他們一同賞花品茶闲談。
我始終未對任何人講過左琮死亡的細節, 隻說是我們為追趕一頭鹿時遇到風雪天,斷崖處被長草掩住不易察覺, 左琮跑在我前頭便一時不察滑落了山崖,遭了意外。
不知怎的以訛傳訛,變成了當時是我央著左琮帶我進深山狩獵。所以肖寧誤以為是我推波助瀾幫她除掉了左琮, 便始終留著我的太後之位,明裡暗裡都護著我。
可權臣當道終究不是正統,阿晏自幼便是個心機深藏的孩子,後來他羽翼漸豐,自己扶植起了一批朝臣相抗衡, 竟漸漸也滅了肖家的大勢。若放在左琮在位時,我如何也想不到肖國公最終會告老還鄉。
那是阿晏難得與我主動聊起左琮:「父皇那時便想這般做了,倘若父皇不早早駕崩, 與兒子一樣籌謀二十餘年, 也能運籌帷幄至今日的局面。」
原來不止在我這裡,在阿晏那裡, 左琮也是一個很好的人。
是啊, 彈指一揮,我的阿晏都已長到了左琮與我初見時的年紀。清河也嫁了一個她心儀的驸馬, 育有兩兒一女,最小的都已會圍著我叫「皇祖母」了。
該當是很好了,像我這樣的人。
像我這樣的人生。
隆冬的傍晚我在鏡前呆坐, 是一陣刺目的反光將我驚醒。我下意識回頭,攔住了放簾幕的絹兒,「且等就寢了再放罷。」
是那滿山的燈火。是那年我一句話,便讓左琮興師動眾造出來的燈山。
月色灰蒙蒙,可朝暉宮始終明明如晝。多可笑呢, 他連提早寫好的遺詔裡都在偏寵我, 說從此朝暉宮便賜予我獨居至壽終, 燈山也不得裁撤,一應如舊。
我走到窗邊,仰頭看那漫山遍野的八角宮燈。再垂首, 已是淚流滿面。
可是那個陪我看這月色燈山的人已經不在了。
那個站在雪地裡像一簇高揚的焰火, 執著於嚇哭我、看穿我以及唯一一個愛著我的人再也不會出現了。
可惜到最後,他也沒能得到任何人的愛。畢竟在這裡,癲狂的人多天真, 他想要的那些東西,從始至終都不會有。
終是黃粱一夢,深宮埋骨。
字體大小
主題顔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