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燈山滿帝都

中秋過後,我的身子越發沉重了,肚子渾圓隆起,看過的太醫都說是懷了雙胎。我在左琮懷裡痛苦地皺眉,曾經看過明月宮的妃子生育,一個就夠往鬼門關走一遭了,兩個該當如何受罪。


於是我對左琮說,若是難產,便要了我的命,然後把肚皮剖開把孩子取出來,他自養孩子去,我也舒服些。


一旁的絹兒嚇得驚呼了一聲,左琮作勢便捂我的嘴,「等你生養後好了,孤一定治你今日失言之罪。」


孩子是足月生的,


那天下著極盛的雪,一人粗的松柏都被風雪壓折懸在山腰上。疼痛蔓延過全身,我掙扎間透過畫屏看見了幾張模糊而熟悉的臉。


肖寧已晉升了寧妃,她目不斜視吃著茶,隻有戚靜姝一個勁兒探頭向我這裡看。其他的妃嫔各自坐著,有的覷著皇上,有的局促不安。


那天折騰到了深夜,果然是雙胎,第一個是個小公主,第二個被若盈姑姑抱到我眼前,我隻聽她說了句「恭喜娘娘,誕下龍鳳胎」後,便徹底昏厥了過去。


那是我有印象的第二場夢。夢裡是我很小的時候,父皇與母妃牽著我的手,將我扶上榴花臺,我穿著比榴花還要鮮豔的彩裙跳舞,他們誇我是這明月宮裡最美最好的小公主。


天旋地轉間,又夢到了我穿著嫁衣踏進朝暉宮,左琮與我行雪漠國至高的帝後之禮,對我十分敬重,他說給我聽的第一句話是:「皇後有禮了。」


醒來已是天翻地覆。


左琮守在我榻邊,忙問我身子如何。我隻覺疼痛乏力,想來五馬分屍也不過這般。我說想看看孩子,左琮一頓,我看到他逆著光微低下頭。


若盈姑姑抱著小公主先走來給我瞧,還是李昕代為傳話:「快命奶娘將小皇子從蕙若宮抱來給皇後娘娘看看。」


心下一頓,我正輕撫小女兒臉頰的手停在半空,我轉頭去看左琮,他的頭更低了些。


「皇後辛苦,為孤誕下長子與長女。孤為小皇子取名『晏』。」


左琮的聲音很輕,那是我頭一次見他氣焰全無。他將我的手拉過去包在手裡,我才發覺他兩隻手的手心都沁滿了冷汗,「小公主取名『清河』。」


「河清海晏,」我掙扎半坐起身,他知我想看他的眼睛,便故意側過頭,留給我那遮著眼罩的半張冰冷的臉,「所以將我連臉都沒看清的剛出生的小兒子,就這麼送給了寧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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蕙若宮的主事娘娘,正是肖寧。


「皇後……」他終於肯轉過來看我,那眉頭蹙成了死結,我在等他一個解釋,可他隻是接著說了句「不得無禮」。


我瞬間便汗毛聳立,想來我是氣極了,便傾下身子在他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我想咬下一塊肉來,可終究沒有力氣。


他沒有推開我,任憑我發了瘋一樣,口中含著血,臉上掛著淚。他臉上寫著的容忍和憐憫,幾乎將我最後的尊嚴踩碎。


阿晏被抱來時,大殿裡一片死寂。看到孩子熟睡了面孔,我忽然就想到了夢裡被野獸撕咬成血人的左琨。他頂著一張和左琮相似的臉,一雙明亮的眼睛倒映著天光和雲影。


我嚎啕大哭,嚇醒了阿晏,他在襁褓裡也跟著我哭了起來。左琮命人將阿晏抱回蕙若宮去,我忍下十萬分想將孩子搶來的念頭,死死瞪向左琮。


「他才剛出生,皇上也太殘忍了。」


縱知生於這深深宮牆裡,將來免不得為權為勢一場腥風血雨,可這般小便讓他如同一枚棋子在別人膝下將養,實在殘忍。明明自己的生母就在一牆之隔的宮殿裡。


更何況若等我醒來商量,難保我不會出於理解妥協。可他高高在上,根本不曾理會我的感受。


左琮回視我,眼裡的容忍已褪去了幾分,「後宮是孤的後宮,縱讓其他妃子養在身側,孤還能保全不了他?」


「你連自己的眼睛都保全不了,何況一個無力自保的襁褓嬰兒!」我聲嘶力竭吼出這句話,我看到他眼中的震驚與受傷將容忍全數澆滅。


「雲羅公主,」他亦紅了眼眶,一字一頓要誅我的心,「你又有什麼資格與孤說這些?你在明月城裡都如蝼蟻一般,何況現在寒山城!沒了孤的庇護,你連蝼蟻都不如,明白嗎?」


時光似乎瞬間倒回他將我從冷宮放出來的那段日子。他居高臨下攥住我的腕子,時時刻刻都在提醒我,蝼蟻也好玩物也罷,從偏見到輕鄙,從沒任何人將我當做一個「人」對待。


真是可笑,我甚至曾有那麼些期許。


期許左琮給我的那點真心,能填滿我心底的創口,在以後的日子裡,能發出芽開出花來。很可惜,那種子就此爛在了地底。


【十一】


「若這是皇上不聲不響便將阿晏送給寧妃的緣由,那臣妾便明白了。」我擦了擦眼淚,連帶著許多心緒擦掉,掙扎著起身下跪行禮。


我對左琮說,這幾日他為我生育之事操勞過多,還請他回去處理政務,不要耽誤國家大事。


我搶在他辯白前趕人:「臣妾恭送皇上。」


算來,這是我第三次讓他滾了。


他扶我起身,我的視線始終鎖在他明黃的衣角上。最後隻聽得一聲重重的嘆息,然後便是腳步聲漸行漸遠,消失在了宮門外。


那是我過過最冷的一個年,哪怕左琮如舊陪在我宮中守歲,哪怕他特意命乳娘將阿晏帶來過完初三才帶走。


可煙花升空,山燈盡明,再燦爛都不能如舊了。


沒想到肖寧會主動來看望我。


初春的臘梅開得正好,她隻帶了一個丫鬟並一個白玉瓷瓶來。她讓絹兒折幾枝養在這瓶子裡,放在窗邊,能開好一陣的。


她未多繞彎子,湊近我直言:「皇後娘娘,您無須如此記恨嫔妾,也無須怕嫔妾待大皇子不好。」


我看向她,這一刻我是嫉妒她的,為著她那份我從未有過的十足底氣。


我亦直言不諱道:「我未曾記恨過你,宮牆深深,哪有個能做自己主的。我現下也不怕什麼,要怕也得是你育有皇子成年之後了。」


肖寧眨了眨眼,那雙狐狸眼笑起來帶著天然的媚,拿戚玉錦來比,也要失了光彩的。她並不藏起她的贊賞,說我看著木訥膽小,其實心思很通透。


她讓我何時都不必怕。我不解,看美人悠然玩弄自己的指甲,「皇上不敢讓我肖家出身的女人懷胎,所以往我寢宮裡的燻香加了使人不育的香料,當我不知道呢。」


不知怎的,那一瞬我想起左琮的臉,他說無論如何會保全阿晏。我不敢推測這裡邊有幾分是他對我的私心。


我問她既然知道,為何不鬧起來,那時我不懂肖寧臉上詭異的笑容。她並未解釋,隻是又說了一遍:「隻要皇後娘娘不再因嫔妾擔憂便好。嫔妾會好好撫養大皇子的,傾盡我肖氏全力,輔佐他入主東宮,將來登基稱帝。」


我下意識去捂她的嘴,這宮裡處處隔牆有耳,左琮才不過而立之年便討論新帝,實在令人心驚。沒想到這小狐狸一笑,反握住我的手,滿目的了然。


她是吃準了我已相信她了,現下已開始不自覺護起她來了。畢竟於情於理,我也不得不護著她。


肖寧一走絹兒便憂心忡忡對我說,不知這寧妃打的什麼主意,搶了兒子便罷還要我也乖乖聽話。我看向那瓶臘梅花,四下裡白雪皑皑,唯獨枝頭的梅花鮮紅耀眼。


就和肖寧似的,總是這寒山城最奪目的一朵。


我回絹兒道:「她特地來講,便是顧念著我。承了這份情,將來可是要還的。」


雖目下不知肖寧在做什麼打算,但能推測出我對她而言尚有利用價值。不然以肖家權傾朝野之勢,肖寧無論如何都不必將我放在眼裡。


許是肖寧給我吃了顆定心丸,我待左琮較先前溫和了許多。夜裡他試探著從身後抱我時,我再未閃躲。


於是他更抱緊了我,有力的臂彎環住我,鼻息撲在我耳畔,他問我:「不恨孤了?」


我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我不曾恨過你,宮牆裡的髒事,我不比你見得少。隻是有些怕罷了,皇上該明白的。」


「孤明白,」他輕輕笑了一下,「還沒人那般扯著孤的傷疤罵過孤呢,可見你連死都不怕。所以不曾見你怕過什麼,就覺得很新奇,終究骨肉至親,你也不免俗。」


「一碼歸一碼,那日氣瘋了掀皇上的舊傷,是我不是,」我轉過身子,與他面對著面,心對著心,不知透亮的是月光還是山上的燭光,「也不是失禮,而是我傷了你的心。」


我凝視著他的眼睛,自從那日之後他再未取下過眼罩,這一刻他單手伸向腦後,摘了那隻眼罩。


於是我又看到了深沼。他突然對我說道:「但凡他們也能和你一樣,傷了孤的心能給孤一句道歉,也不至於那般下場。」


我知道他在說他的親弟弟左琨,還有他的生母已故肖太後。還是若盈姑姑講給我的,說那時太後身子本就羸弱,某天夜裡突發急症,可出去傳太醫的小內監皆沒了音信。太醫趕到時已是第二日晌午,延誤了病情,一時無法根治,不多時便病死了。


我問他,他的眼睛可也是被他們所傷。他垂眸看我,表情有幾分哭笑不得,他對我說道:「若說起這隻眼睛,其實與你有關,雲羅。」


【十二】


我原本以為,有關戚玉錦所有的事,都已隨著她的死而停止,沒想到竟與我糾糾纏纏四五年之久。


左琮之所以瞎了一隻眼睛,竟是當年去明月宮與戚玉錦戲耍時受傷所致。那一摔劃爛了眼角,無法治愈,最終便瞎了。


人人都道是左琮傾慕戚玉錦,所以無論如何要娶她做皇後。可看著左琮眼中的怒火與恨意,我方知他是為了報這瞎眼之仇,要娶了戚玉錦好折磨她。


就像一開始折磨我一般。


「所以皇上第一眼見是我而非戚玉錦,才那般怒不可遏,將我趕去了冷宮?」我問道。


他一笑,帶著臉上未消的怒氣,看著十分乖戾,「所以孤一聽是你殺了戚玉錦,立時便將你放了回來。聽說你將她毒得七竅流血而死,想想便解氣。」


「雲羅,你當真是個寶貝。」


左琮將我攬進懷中,我能聽到他因言辭激烈而劇烈跳動的心跳聲。


我一時想笑,我殺戚玉錦千夫所指,何成想竟真有人拍手稱快。他一下接一下輕撫我後背,就像寵愛一隻貓一般。


左琮與我真的很像。可究其根本,卻又一點兒也不一樣。我伸出手也去輕撫他的後背,我笑道:「原來坊間傳聞說你不愛女色,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啊。」


「非是如此,」他將下巴擱在我頭頂,我已分不清劇烈的心跳聲傳自誰的胸膛,「我隻是在等罷了。我在等讓我愛的人出現,雲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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