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燈山滿帝都

這說辭他知我不會信,我也知再怎麼問他也不會講實話,便不再多言。倒是有位曾伺候過已故肖太後的若盈姑姑肯與我講些舊事。


她說起先帝要立儲的那段日子,左琮的眼睛已很不好了,原本以肖國公為首,滿朝文武是屬意於左琨。


結果那陣子剛巧春獵,左琮帶著左琨進了深山,再出來的時候左琨被野獸咬得血肉模糊,最後截了兩條腿和一隻胳膊才勉強留下性命。唇齒也傷得很重,連話都講不清楚了。


那會兒皇後肖氏垂簾,肖氏一族外戚權傾朝野,又不可能擁立其他嫔妃膝下的皇子,實在無法,最終隻得選了左琮繼位。


「滿朝文武對新帝獨眼皆為不滿,全憑肖氏一族的權勢和新帝在軍中的威望罷了,」若盈姑姑說著,轉頭幫我整了整小腹上的衣衫,「好在如今娘娘有了身孕,能寄希望於後人了。」


我眨巴眼睛,擺出了我曾在明月宮裡的那副木訥笑容。我對她說,我在這寒山城無親無故,帝王又喜惡難測,隻能靠他們多照顧了。


我還說,偏巧要選秀了,我又有了身孕,屆時鶯鶯燕燕入了宮,真怕我這朝暉宮再留不住皇帝。


若盈姑姑笑著,是那種早看慣了宮妃的患得患失的眼神,「娘娘,這後宮之中,從來都是母憑子貴。您是皇後,若育有皇子,將來必能立為太子,賢德公正不惹皇上厭煩足矣。」


我乖巧點點頭,做足了好好聽話的模樣。是夜絹兒陪我看窗外的月色燈山,很久未提過明月宮的她對我說起了一樁舊事。


「若盈姑姑說得真是對極了,母憑子貴才是對妃嫔而言最重要的。若非那年所有人都在說胥妃娘娘第二胎懷的必是位小皇子,娘娘何須受這麼多年委屈。」


我震驚地看向她,絹兒隻望著山上的燈火,並未發覺我的異常。她自顧自在回憶過往的一些事情。


是一些足以全盤否定我在明月宮裡十幾載努力的舊事,讓我明白原來並非是因為我毒殺了戚玉錦母妃才想讓我死的。我一早就該死了,在我打碎了她的皇太後夢的那一刻。


【八】


觀月國正宮皇後無所出,當今的太子其實是一個貴妃所生的。我隻知當年母妃生我時傷了根本從此不能再生育,並不知原來還曾有這麼一出。


她是隆恩在身的寵妃,娘家也是當朝一品大員,找了許多有名的神醫都說是皇子無疑,一切越有可能,她便期待越重。因此發現我隻是個平平之姿的女兒時,失望才會那樣深。


後宮從來都是母憑子貴。我讓她的權勢榮華霎時走到了盡頭,所以她縱恨不起來我,也不會再給我應有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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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凡可以,她或會將我扔給任何一個人。


「絹兒你說,他們究竟是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的,還是因為這宮牆深深才變了的?」


究竟為何個個一張無瑕的傾國傾城貌,內裡卻都是是蛇蠍的噬人噬骨心。


絹兒正想回答我的時候,左琮來了。


左琮問我,寢殿內整夜通明,可能睡得好?我說我並不怕亮,若他怕亮光,便將山水畫屏擋在一側。


因我有了身孕,他便靜靜睡在我身旁,輕輕環抱著我。我抬眸,隻看得見他的喉結。


其實我有很多好奇的事想問他,可打心底並不相信他。也並不想萬一得到了真心話,我反倒無言以對。


心事重重入眠,那晚做了我人生裡的第一場噩夢。我夢見的應當是左琨,因為沒見過他,所以夢裡是一張模糊的極像左琮的臉。


我夢見他墜馬誤入了一個幽深的泥潭。極暗的紫紅色藤條滿布,他一腳踩進去會冒出黑紅色的泥水來。遠遠看像左琮瞎了的那隻眼窩。


他陷在了裡邊,我一會兒似是旁觀者在看他掙扎,一會兒又似是我自己站在那泥潭裡掙扎。很一會兒,一旁的叢草突然翕動,一隻野獸猛地撲了上來。


那野獸隻顧著撕咬左琨。我旁觀著,有幾分想跑,又有幾分想救人。正當我踟蹰時,那野獸忽然扭頭看向我,竟是張人面臉。


是臨行那日,母妃撕心裂肺撲向我時的臉。


「雲羅……雲羅!」


我被左琮叫醒時,額上已冒了一層冷汗。


山燈輝映,映著那張臉上幾分奚落的笑意。


他問我:「你不是從沒什麼怕的嗎?夢到了什麼嚇成這樣?可是你姐姐來找你索命了?」


「我夢到了我母妃,應是她想來找我索命。」我還算如實地回答,被褥下我的手極輕地攥住了左琮褻衣的衣角。


許多年後我偶爾會想起這一幕,如若我攥住的是他的手,或攥住他衣角的動作再明顯一些,會否有什麼不同。


可當時,左琮隻是如常輕蔑地一笑,他對我說:「有時候真想知道若你能體驗一下戚玉錦的人生該當如何。至少若戚玉錦殺了戚雲羅,她的父皇與母妃必不會想要她償命。」


無論是否出於調侃,都令我想張口咬斷他的脖子。我徹底松開了手,收回來覆在我的小腹上。


從那之後,我再未主動碰過左琮一次。哪怕絹兒告訴我說,選秀入宮的一位寧嫔,是肖氏一族目下最出挑的小姐,將來定是與我要有好一場龍爭虎鬥的,要我無論如何想辦法留住帝王心。


都這麼多年了,我一面感嘆一面又驚奇,為何絹兒永遠都能保住那份天真的傻氣。人心人情要留不難,可這麼深的宮牆裡,哪還有「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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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打第一眼見寧嫔,我就知道,這困獸的牢籠裡,無非又多了極為兇猛的一隻罷了。


【九】


初見寧嫔時,是新人入宮的大典,左琮也在。


她搭話最是與眾不同:「小時候隻顧著叫皇上『表哥』,這幾年在府上聊起皇後娘娘也會私下妄言一句『表嫂』,如今竟是要姐妹相稱了。」


肖寧的眉眼和左琮有些相似,是狹長的,像一隻刁蠻的小狐狸,性子裡粗獷的部分與我曾想象過的雪漠人一樣。


左琮替她向我討饒:「這丫頭在國公府被人寵壞了,口無遮攔的,皇後莫見怪。」


我凝視著左琮眼裡的笑意,搖搖頭,隻顧笑著。


原還以為左琮和我一樣,在這宮牆深處一個親近的人都沒有。原來還是有些姐姐妹妹的,因非關奪嫡,便相處得很好。


左琮離去後,肖寧一直拉著我講他們小時候的事情。諸如一起爬過哪個宮樓,打碎了先帝的什麼寶貝,在哪栽了株沙柳,又合伙作弄過某個兄弟姐妹。


「那琨王爺呢?你們關系也很好嗎?」我冷不丁問,便也捉到了她眼中來不及藏的驚恐與憎惡,「本宮往年都在冷宮過,今年回來了,除夕宴卻不曾見他,你可知他近況如何?」


「如舊罷了,小時候還常一起玩耍,大些後父親便不準我再與兄弟廝混了,這幾年一直待在府中,偶爾進宮見見皇上表哥。」她滴水不漏地回答,轉而聊起我懷胎的事,從此再未提及過左琨。


按若盈姑姑的話來講,左琨小左琮五歲,兄弟自幼和睦友愛,縱便現今殘廢了也不該是闔宮諱莫如深的一個名字。


除非,左琮和我一樣,親手害了自己的嫡親手足。


有治國治才名正言順的大太子,隻因傷了儀容便要被無甚才名的弟弟搶了儲君之位,凡有些血性都不可容忍。


想到他會是和我一類的人,我心底藏著的一面鼓又擂了起來。


是興奮和雀躍,是驚嘆於這世間還有和我一樣可憐又卑劣的人。以及那麼點很新鮮的心動。


人群散去,我於正抽芽的老柳前靜立,問絹兒,她有沒有對什麼人真心的好過。


「進宮前待父母,進宮後待主子。」如是他人,我會覺著虛偽,可絹兒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木訥,實在,跟著誰便一心一意為誰好。


我便又問她:「那你自己呢?隻顧待別人好,不想別人也待你好?你怕不怕別人恩將仇報?」


絹兒很認真地想了想,才回我:「也會想,也會怕。可我這身份,也沒得強求。」


初夏的風靜靜的,夜裡我終於能睡得安穩幾分了,又因懷孕開始了痛苦的孕吐。有些意外的是,縱便新人入宮,左琮也隻是很偶爾的會去寧嫔宮裡,但絕大部分日子都會在我宮中守著。


甚至在書閣多加了幾排書架,處理完朝臣的公務便來朝暉宮批閱奏折,按李昕調侃的話便是:「等娘娘誕下小皇子或小公主,皇上再回御書房,那案上都得落巴掌厚的灰了。」


有時看他伏案批注的認真模樣我會有幾分恍惚,暖黃的光將他原本分明的稜角柔化,側過的臉剛好露出好著的那隻眼睛,我猜想他少年時該當就是這個安靜模樣。


他們究竟是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的,還是因為這宮牆深深才變了的?


我倏爾想到自己曾問過絹兒的這個問題,隻是未及細思,便被左琮突然問道:「雲羅,你對孤擴張北境有何看法?」


見我滿面的茫然,他又補充了一句:「聽聞你們觀月國的公主自幼讀史書文章,想聽聽你如何看待。不必慌張,想什麼便說什麼。」


雖是和親之名,可我向來對和親之事嗤之以鼻。還有什麼紅顏禍水,本就是男人們爭搶的天下,或勝或敗便拉女人來代罪,實在厚顏無恥。


所以我並不怕講了什麼讓左琮又想起兵攻打觀月國,便直言道:「雪漠國雖幅員遼闊,可地處漠北,不宜耕作。農事向來是雪漠國的短處,若能佔領土地肥沃些的觀月國邊境十六城,確是大大有益的。也不必再往南了,一來深入腹地長久易生變,二來距離遙遠損耗的兵力也過大了。」


我說這話時,仍舊低頭繡著給小娃娃穿的一件小肚兜,覺察到殿中太過安靜時才抬頭去看左琮。


一回眸,便對上他眼裡前所未有的熠熠光彩。


「雲羅。」他喚了一聲我的名字。


過了半晌,他笑了一下,我以為他會講什麼,張口卻又是句:「雲羅……」


左琮看著我笑了一會兒,才又低頭專注於手中的奏章。明明隻是叫了兩聲我的名字,可不知怎的,我仿佛聽見了千言萬語。皆藏匿於他被燭光拉長的影子裡。


晚風寂寂,我頭一次覺得屋外的檐鈴那麼響,後山的燈海那般明亮。


以及他的笑容,那樣清晰俊俏。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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