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燈山滿帝都

「公主自是帝都明月城的公主了……」


不知何時陰起的天,簌簌落下夜雪,那是我頭一回掛著虛浮的假笑衝絹兒說話,「錯了,本宮是北境雪漠國的皇後。」


她被我盯著,臉上天真的笑意一絲絲褪去。她那神情,很像看我笑著撿地上的荔枝吃時的模樣,通紅著眼就要哭出來。


絹兒最後和戚靜姝一樣,身子伏到最低,顫著嗓音向我行禮:「皇後娘娘,請就寢。」


「這麼早便要就寢?」


一個低沉的男子聲音倏爾從遠處傳來。我轉過身,看到大殿外一抹焰火似的身影,正踏著一地碎瓊闊步向我而來。


是左琮。


是三年未見,竟然還瞎了隻眼睛的左琮。


【六】


難得看清他正臉,狹長的眉眼瘦削的面骨,挺立的鼻梁下是一張唇瓣偏厚的嘴。算得上冷眉冷眼的好看,可惜戴著隻眼罩便都無用了。


絹兒斟茶給左琮,他一邊飲一邊問我:「你是怎麼弄死戚玉錦的?」


我等他咽下一口茶後氣定神闲地答道:「回皇上,臣妾是在吃食裡下了毒弄死的親姐姐。」


他端著茶杯的手頓了一下,冷笑著嘲諷,「你殺人的手段實在不高明。」


「好在被殺的人夠蠢,」我心裡驀地騰起幾分火氣,想不明白一國之君怎的說話總是如此刻薄,「皇上倒是過慮了。」


左琮突然靠近我,桌上的燭火在他獨留的眼中映出芝麻粒大的光點,「聽姝妃說,戚玉錦死的時候七竅流血,消瘦得隻剩一層皮包著白骨,還念過你的名字呢——」


他一手鉗起我下巴,逼我直視他,故意啞著聲音裝作快斷氣似的喚我:「雲羅。」

Advertisement


「不得不說,皇上這死人嗓學得真像,」我回視他,忍不住笑出了聲,「她從不愛叫我的名字,誰都不大記得我的名字。父皇母妃真是殘忍,明知她活不了,還要她生不如死地拖半個月,下葬的時候都沒個美人的模樣了。」


風雪拍打窗棂。漠北的風聲很響,穿過朝暉宮背靠著的小山,連檐角數十個宮鈴齊動的聲音都能蓋過去。


便是在這樣的浩蕩風雪聲裡,左琮驀地前傾了身子,吻住了我的唇。胡茬刺人,陌生的氣息將我整個裹挾。


闔宮奴才回避,左琮抱起我走向錦榻,絹兒忙將珠簾解落。


他力氣遠比我大,我下意識的那點反抗被他輕易制住。疼痛襲遍全身時他稍停歇,伏在我耳邊調笑:「雲羅,你的眉毛要打成死結了。」


我閉上眼,疼得寧可一死,索性口出狂言:「那我真想把這死結打在喉嚨口,免得吐出來!」


未曾想到他不打不罵,竟喘著粗氣笑了,「那孤倒要看看你今晚究竟會不會吐出來……」


一夜如夢荒誕。


還是左琮去上朝了之後絹兒才來和我講,說看我身上好幾處又青又紫的,連嘴唇上被咬破的口子都還沁著血絲。


我舔了舔傷口,有幾分神情恍惚。不知怎的,雖然絹兒在一旁帶著哭腔說怕是左琮因為戚玉錦的事在折磨我,但我卻並不覺得害怕。


因為比起明月宮,這裡隻有左琮一個人敢折磨我不是嗎?而且非是不痛不痒,我讓他恨到想將我扯碎了咽下去。


真是有趣兒。我又奇怪地笑了,這一回絹兒沒哭,隻是慌忙地避開,借著傳膳之由不敢多看。


除開國事繁忙的日子,他每夜都宿在我這裡。


我不愛同他講話,也隻在他冷嘲熱諷到我實在忍不住時反駁幾句,於是他掐住我腕子的手會更用幾分力,第二天必然一圈紫青。


不得已,我命奴才給我特制了一對寬邊的金镯遮掩,是夜便被左琮一把撸下扔在地上。叮叮當當,撞到桌邊才停下。


「你瞧,」他把我的手腕拽到我眼前,笑得像我看過的某本雜書裡咧著嘴的小鬼,「你姐姐死的時候,渾身便是這樣紫青紫青的。你難道沒夢到過她向你索命嗎?」


實在無語。


我夜裡覺很淺,從來都是剛夢到什麼便會驚醒。尤其漠北夜風聲響,我未曾做過一個囫囵的夢,於是無奈道:「皇上,您若就想看臣妾嚇哭一場,便下道旨意,臣妾哭給您看便是了。」


他的笑聲停止了,可是嘴角卻咧得更高了些。更像那書裡小鬼的畫像了。


很突然的,左琮扯掉了自己的眼罩。常年不見光,眼罩下一片較其他地方白嫩許多,原本是眼睛的地方一道醜陋的傷疤,他故意伸手挑起上眼皮,我倆離得很近,我一眼便看到眼皮下空洞的眼窩。


薄薄皮膚下血脈縱橫,像沁著血的幽暗陰湿的一方泥沼。我注視著,有幾分出神。


他問我在想什麼,不得說謊。


我難得覺得自己有幾分殘忍,我伸出食指,幾乎要戳進他空洞的眼窩。


他並不避閃,聽我緩慢地說道:「臣妾在想,若臣妾找根削尖的樹枝從這裡戳進去,會不會和串糖葫蘆一樣,串過皇上的腦袋。」


他坐起身,笑得前仰後合。我因此注意到他臉上與耳旁被眼罩的系帶勒出的印子,這讓我想起五國的史書裡,好幾個因相貌身體有缺便被不予考慮立儲的皇子。


不知他眼珠子幾時被剜掉的。三年前他尚未被立為太子,而那時雪漠國的老皇帝重病在床命懸一線,垂簾聽政的老皇後雖是他生母,但也應當更屬意小兒子左琨。


左琮後來能坐上皇位,該當是擴張北境幾年的戰功換來的罷。


「你又在想什麼?」他又伏下身來,如往常一樣凝視著我,想要將我看穿。


我活動著疼痛的手腕,回答道:「皇上也該這樣嚇嚇姝妃,她哭起來可比臣妾賞心悅目多了。」


他低下頭,微熱的唇緊貼著我耳畔,喉頭滾動,「你又在罵孤滾了……」


風雪猛地拍響窗棂時,我心底某處仿佛也劇烈地響動了一下。這人好懂我。


不知怎的,我突然記起明月城除夕夜漫山頭炸起的煙花。小院被映得如同白晝,連上元節的月亮都被奪了光輝。


我曾對著絹兒說,如果人的命也能和這煙花似的就好了。一瞬燦爛,然後挫骨揚灰。


絹兒嚇得來捂我的嘴,說萬一被有心的聽去告訴父皇與母妃,我會被責罰的。我笑著扯開她的手,我說他們才不會責罰我。


所以有些突兀的,我頭一次主動環抱住左琮寬闊的肩背,「皇上,能命人在後山上放幾盞燈嗎?掛得高高的,和月亮一樣高。」


他簡短地回了句「好」,帶著從未有過的幾分溫柔。


我驀地就有些反胃。為什麼所有的和善,都得我討好著才能得到。


這都是為什麼呢。


【七】


戚靜姝忍不住來找我的時候,左琮命人為我掛在梢頭的燈,大大小小已有上百個了。若要全數點亮,每日都需十來個宮人在天黑前兩個時辰上山,還得徹夜守著,以免風過大了吹掉後砸碎燈罩,起火燒了山。


即便是正月裡四處紅火,我的朝暉宮仍舊是最熱鬧矚目的一處。


戚靜姝說起今年四月初選秀的事,我方知她此行的用意是爭不到寵便想提前拉攏我。我端詳了她一會兒,不過幾個月,她眉眼間的那份凌厲勁兒便銳減了。


「你不會真聽信了明月宮裡那起子人的話,以為來到這裡就能輕輕松松撿個皇後做了罷?不會罷?」我已是忍住濃烈的嘲諷發問,虧得我早前還忌憚她。


「我又如何選,不來漠北便要嫁那個死過一任夫人的勞什子鎮西將軍,聽聞他夫人好像還是被他打死的,換作是你,你當如何?」戚靜姝在我面前哭哭啼啼起來,何嘗有上一次來時的囂張氣焰。


靠嫁女兒以安內外,活該被敵軍打到帝都的城門口。


「若換作是本宮,也會來這漠北試試運氣,」我端起熱茶徐徐飲之,水汽氤氲,後山上的燈已開始接連亮起,「若勾引不到帝王,也隻能和還算血親的皇後打好交道。但後宮這種吃人不吐骨的地方,要想表忠心,少說也要承諾若育有皇子便送予皇後撫養長大,以期將來若立儲君,能待皇後如生身母親。」


戚靜姝盯著我,已不知該作何言語。她眼中是有著明顯的不可置信與失望無助的。


我覺得十分可笑,便忍不住笑了一聲,「你從沒真心拿本宮當過親姐姐,憑什麼妄圖本宮拿你當親妹妹照拂?」


我轉頭看她,在想是不是和戚玉錦一樣,隻要養尊處優慣了人就會變蠢,「醒醒罷,你現在寒山城。內裡沒有你母妃父皇疼寵,外邊沒有朝臣外戚相護,這裡你隻認得本宮。」


「當然了,」我命人將臨山的窗前的屏風取開,滿山的燈火將整個朝暉宮輝映得如同夏裡的白晝,我望著那星星點點的光,在想象山火蔓延後將一切燒成灰燼的樣子,「你也可以去見見旁的人。」


沉默久久。


「何必再見誰,那些代價焉知嫔妾能否承擔得起,」戚靜姝起身,眼底最後一絲傲慢熄滅,她在我面前跪地行大禮,「從此便仰仗皇後娘娘庇護了。」


「咚」的一聲,我內心不免感嘆,這額頭觸地的聲音真脆。


終究是我最先有了身孕。大太監李昕親自挑了最會伺候孕婦的嬤嬤和宮女來,一邊道喜一邊說,他前後侍奉過三位帝王,還未見過如此專寵的。


說來確是如此,左琮的後宮,自我之下沒有貴妃,算戚靜姝在內妃位也隻有三人,再往下一隻手也能數得清,而他登基四年了,我懷的竟是他的第一個孩子。


我調笑道:「莫不是皇上厭惡女子?」


李昕看了我一眼,雖然說著「娘娘說笑了」,面上竟帶著幾分認真的意味。


這引發我的好奇,我接著又道:「莫不是皇上也曾給哪位妃嫔看了他眼睛,嚇哭了人家,所以他便不愛來後宮了?」


「皇上給娘娘看過那隻眼睛?」李昕頗有些震驚地看向我,旋即又笑開,「也不曾有此事。新帝登基諸事繁忙,才耽擱了這幾年罷了。」

字體

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