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玉錦在那天夜裡開始止不住的腹痛,天亮時分我被帶去問話時,透過珠簾我看到了她那張臉已然煞白無血色。不愧是戚玉錦,這副模樣也是美人面。
太醫說無力回天,最多拖一個半月。
是霜瓏告發的,說前一日隻在我殿裡多吃了幾顆荔枝。
我登時便跪下磕頭,沉聲道:「若父皇母妃有疑,便將雲羅關押起來審理罷。隻不過若誤了和親大事,致使雪漠國起兵再犯,雲羅便罪該萬死了。」
我沒想到母妃會發了瘋一樣撲過來掐住我肩頭。我抬頭,對上她哭紅了的眼,「那可是你親姐姐!你再恨我與你父皇偏寵也不該下這個殺手!」
盡收了她眼中毫不掩飾的嫌惡與痛恨,出乎意料的我很想笑。
我不想再遮掩,轉而看向那一國之君:「父皇,您待如何決斷?」
一家之前先是一國,我看到他握緊的拳頭舉起又落,最終頹然放開,說讓我抓緊乘轎輦出宮,莫要誤了吉時。
母妃從身旁宮女頭上抽出來一支雀釵戴在我頭上,原本按舊制,該是她早早準備好的一支鳳釵才是。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望你不得好死!」
和親千裡外,這是我聽見我的母妃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北風卷地,白草盡折。我哭不出來,曾經太多的夜裡我因為他們的偏心而哭湿了枕褥。
我隻在想一件事兒,原來他們也知道自己偏寵。原來也知道我會記恨。
可因我隻是區區一個無權無勢受冷待的公主,便懶得照顧我那些委屈。連難得的敷衍也是為了戚玉錦的明媚人生。
坐在轎輦裡,我輕輕整了整鮮紅嫁衣。我想倘若車外隨行的絹兒看到我的模樣又該嚇哭了。
因為一想到他們因我害死戚玉錦而餘生痛苦,我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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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好死嗎?如若傷害善良無辜的人便不得好死,那麼不得好死的又何止我一人呢。
哪怕那時我並不明白,原來真有本該善終的人,會自己向十方地獄裡跳。縱不得好死,也不退不悔。
【四】
那一路上我心裡忐忑,與絹兒分析說,縱便知我不是戚玉錦,我以玉錦公主的身份嫁去他雪漠國做皇後,代表兩國修好,左琮應當輕易也不能要我性命。父皇當時也該是如此考量,才讓我替戚玉錦去和親。
絹兒安慰我,說確是此理,興許左琮還會善待我。帝王向來薄情,哪有那麼多分明愛恨。
雪花鵝毛似的飄落,漠北的秋末已然和明月城的隆冬一般冷了。我緊了緊大氅,掀起一角車簾,瞥向絹兒道:「你究竟是膽子大還是膽子小呢?你明知道戚玉錦是我害死的,你怎的不怕我呢?」
車窗外絹兒側過頭看我,我被她眼中的憐憫撼動,「隻有絹兒知道公主有多可憐。哪怕殺了人,公主仍舊很可憐不是嗎?」
若非她補了一句如今要來這荒涼北境和親很可憐,我該驚於她能看穿我的心了。是很可憐,害對了人才是洗雪前恥,但我又不能殺父弑母。
我突然認真思考起這樁事。也許並非是不想殺害親生父母,隻是覺得比起守衛松散的蠢人戚玉錦,一國之君與後宮之妃太難下手罷了。
之後我便被打入了冷宮。
再之後便傳來了消息,考慮到我此時身份特殊,觀月國傳信說是「雲羅公主」病逝了。
興許於父皇母妃而言確是如此,那個安靜怯懦的雲羅,早死在了親手毒死姐姐的夜裡。
那也是我第二次見到左琮,磅礴大雪裡他隻站在門口,問我死掉的雲羅公主是否就是戚玉錦。
他穿著一身火紅的大氅,站在雪地裡像一叢高揚起的焰火。
我看不清他的神情,隻是點了點頭道:「我離宮時她便臥病在床了,怕耽誤了和親,這才臨時換了我來。」
「戚雲羅,你可知孤寧可接到一具戚玉錦的屍體,也不想看到你來。」
原來這種話從一個陌生人嘴裡說出來,也很刺耳。
我伏下身行禮,冷宮的地磚冰涼滲骨,我竭力把「滾」說得好聽一些:「冷宮寒涼,皇上若無他事便快離去罷。若著了寒氣傷了龍體,臣妾便萬死難辭其咎了。」
許是從沒有冷宮的妃子會反過來趕皇帝走,他看了我好幾眼才一拂衣袖轉身離去。
一去便是三年再未見過。
原本我以為我會就此老死冷宮時,總管大太監李昕來傳旨,說左琮放我回皇後所居的朝暉宮。從此統管後宮諸事,好好做他的皇後。
我將身上最貴重的一對鑲金玉镯的一隻塞給了李昕,向他打聽發生了什麼。
他不動聲色收下,小聲向我透露,說是我父皇又送了一位公主來給左琮做妃子。昨晚才送到左琮的枕邊,今早就有了放我回宮的旨意。
來的是戚靜姝,算起來她母妃還是我母妃的親妹妹。我離宮時她不過十二三歲,稀薄印象裡是個眉尾上挑看著很機敏的美人胚子。
我又將另一隻塞給李昕,他明白我的用意,又補了幾句:「姝妃娘娘也從觀月國而來,方到便說記掛皇後娘娘。皇上也是想著二位娘娘原本便是姐妹,如此也能一起做個伴。」
記掛的該不是我,應是我這皇後之位了。左琮也非是讓我們作伴,他的後宮妃嫔不多,出身特殊些的隻我與戚靜姝兩人,他是想讓我們互相制衡罷了。
踏進朝暉宮時正是傍晚,我站在最高的臺階上,回眸剛好看見最後一抹綺霞從朱紅宮牆上落下去。有陌生的宮女內監烏泱泱跪了一院,齊聲說著「恭迎皇後娘娘回宮」。
回宮嗎?我曾覺得我在明月宮裡住的那個小院子是我的家,如今寒山城裡住了三年的冷宮似乎也有些像家。再就隻剩這朝暉宮,可我一夜未曾宿過,這裡一張熟悉的面孔也沒有。
其實也並無不同。
仿佛我在觀月國便有什麼親近的人一樣。
正這麼想著,倒見著一張見過的臉從宮門外出現。戚靜姝向我施施然行禮,三年未見,美得越發凌厲了,「嫔妾拜見皇後姐姐。」
【五】
絹兒為我倒了杯熱茶,見我仍站在大殿外,便端著茶盤走了出來。我握住絹兒的腕子,順手將茶盤推向戚靜姝,「妹妹快喝茶。」
我與她最後一次在明月城相見時,她跟隨她母妃前來,那會兒的我笨拙地想討好所有人,搶著宮女的活遞茶給她。
她那時的表情和此時如出一轍,都是驚異的深處藏著鄙薄,「姐姐如今貴為皇後,豈能為妹妹遞茶。」
戚靜姝順勢上前來挽我踏入殿內,小宮女正準備點燈。一片幽暗裡,她湊近我直言不諱:「姐姐,靜姝瞧著你仍舊是老樣子。可那麼乖巧嫻靜的一個小公主,是怎麼下手殺自己親姐姐的呢?」
我呼吸一滯,震驚抬眸。我很不喜歡與人對視,因為太多人看我時,眼裡不是輕蔑便是冷漠。可難得的是,戚靜姝眼裡大多是抓住我把柄的得意。
我的手在闊袖下不自覺攥緊,我隻問道:「你告訴皇上了?」
她眼裡的得意立即消去大半,向後靠在椅背上,趁喝茶調整語氣,「是說了,可皇上朝政繁忙,哪多心管這些後宮闲事。」
左琮知道了戚玉錦是我殺的,可他非但沒來要我的命,反倒將我從冷宮放了出來。我松了拳,伸出手去剝桌上的橘子。
「是我母妃告訴你的這件事?」冰涼的果肉入口,我莫名想起那一大盤荔枝。於是分了幾瓣給她。
戚靜姝眸光閃動,反問我:「若非知情人所講,此事誰又敢信呢?」
我不再注視她,視線飄向門邊的一盞八角宮燈,薄紗罩裡暖黃的燭火劈啪作響,「你可知我是怎麼要了戚玉錦命的?」
戚靜姝顯然並不知曉,瞪圓的眼裡故作淡然傲慢,實則底裡布滿疑惑與惶恐。她和當時的戚玉錦一樣,想也不想地吃下了我給她的橘子。
「就像你現在這樣,」我轉過頭,又凝視起她,這一回我迎光而坐,終於看見了她眸子裡倒映著的我,原是一張文秀的臉上帶著怯生的笑,像一棵誰都能砍斷的老樹,「一點兒都不怕我在吃食裡藏毒藥。」
她當時便撲倒在地狂嘔起來,再不顧一宮主妃的端莊與顏面。失態半晌她才意識到什麼,忙扶著宮婢站起身,她想責備我耍她:「姐姐你——」
「這是什麼地方?」我截斷她的話,徐徐喝一口茶。
她憋紅了臉不說話,絹兒替她回道:「雪漠國,寒山城,皇後宮。」
我微微抬頭,瞥了戚靜姝一眼,「明月城裡,我是你姐姐不錯。可這裡,本宮是皇後。天色已晚,本宮要歇下了,姝妃便回宮去罷。」
我一揮衣袖,慣會看人眼色的內監忙上前要為戚靜姝引路。
不必去看,我自知她從此看我的眼神裡,已不會再有輕鄙。也許帶著驚慌,甚至帶著厭惡,但她隻能將身子伏得低低的向我行禮:「是,皇後娘娘。」
朔風呼嘯,夜色吞噬戚靜姝一行的人影。這是我頭一次興致盎然地看人的背影,想象暗裡蹿出一頭野獸,一口咬掉人的腦袋。
大股的血從脖頸上的斷口處噴湧而出,將整個朝暉宮的院子都染成猩紅色……
戚靜姝走後,絹兒興高採烈為我斟茶,言說同樣斷線風箏似的離家千裡,誰也再別踩著誰了。她為我布菜,又嘆說終於不用再熱殘羹剩飯了。
絹兒高興極了,我極少在她臉上見到那樣生動的神情。但我卻並沒有多想笑,仿佛心裡有個無底洞,扔再多東西進去,也不覺填補了什麼。
她為我整理床褥時甚至哼起了一首觀月國的小調,我這才好奇問她:「絹兒,你從八歲起便入宮跟在我身邊,本是哪裡人?」
「回公主,我是打江南邀月城來的,那邊冬天開臘梅花,可好了呢。」
我凝望著她打理褥子的背影,看了好一會兒才轉過了身子。面朝擺滿琳琅玉器的楠木架,我看到了自己頭戴鳳冠的影子。
「絹兒,那本宮是哪裡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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