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皇上,這樣居高臨下的愛,隻會讓我心生恨意。
——題記
【一】
鵝毛大雪裹著枯黃的柳葉落進院中時,我在冷宮已經待了三個年頭了。
絹兒撿了枯枝敗葉燒熱水,送來的飯菜總是涼的,每次都得熱過一遍才能入口。我是想不到絹兒能如此忠心的,在觀月國如此,隨我來雪漠國和親亦是如此。
我也是想不到雪漠國的新帝左琮能如此痴心的。大婚之日見我並不是他求娶的那一位,當即便將我打入了冷宮。
大婚那天,也是個相似的秋末雪天,他隻是微挑起蓋頭的一角,我沿著玉如意的柄便看見了帝王眼中的驚愕與嫌惡。
他隻對我說了一句話:「雲羅公主是嗎?那真正的戚玉錦莫不是死了?需得她妹妹替她來給孤當皇後?一錦一羅,你也不看看你是什麼貨色!」
左琮眼角有未愈的傷疤,罵人的時候十分猙獰醜陋。所以我倒是很想找面鏡子上前,讓他先看看自己是什麼貨色。
我當然不敢,隻能噤聲下跪認罪,然後乖乖搬去冷宮。新皇後穿著嫁衣入冷宮,大概五國之內是前無古人頭一遭了。
說不清情緒裡恐懼傷感與無措哪個更多些,當時雪夜的青石路上,我心底是生了幾絲憐憫的。
也僅僅是幾絲罷了。觀月國帝都距離此寒山城千裡,送信路上必要花些時日,所以他並不知曉,他方才說的氣話,其實是真相。
我頂著「玉錦公主」的頭銜來和親替嫁,是因為真正的戚玉錦當真死了。
估計會是在我啟程後一個半月左右,她死的時候該是七竅流血的模樣,大好的年華便死不瞑目。
這事兒我本該和左琮一樣並不知曉。隻因戚玉錦是我下毒殺的。
我的親姐姐,被我雙手奉上的她最愛吃的荔枝,毒死在了闔宮團圓的中秋。
Advertisement
【二】
我離宮那會兒,人人都道,是我頂了親姐姐的恩寵,搶來了這個一國皇後的尊榮。
說起戚玉錦,正如左琮所言「一錦一羅」,便是我姐妹二人一生的寫照。
她永遠是父皇母妃捧在手心的那個,是闔宮最耀眼的小公主。即便不得已和親,也是坐擁北境的左琮的心頭好。
而我就不一樣了。生來便不及戚玉錦好看,記事起便隻有看著母妃抱她的份,漸漸連奶娘也不愛多碰我。
父皇最寵母妃,便也盛寵戚玉錦,連帶著母妃對我的那份冷淡也加了幾分。
更遑論慣會見人下菜碟的皇子、公主和奴才們了。
很小的時候我就拉著絹兒講:「你瞧,你是布絹,我是羅衣,獨她錦繡非常,所以咱倆才該是親姐妹。」
她忙不迭擺手,說我是千金之軀,不該與她一個奴才相提並論。
再後來過了幾年,有灑掃的奴才甚至敢在我寢殿前碎嘴,說我性子太孤僻了些,怪道不招人喜歡。我心說我這般孤僻,還不是這起子宮中人鬧的,什麼人剛生下來就不一樣呢。
若我與戚玉錦一樣受萬人寵愛長大,我能比她性子還好些。這般想的那年我快十一歲,關起門來我對絹兒憤憤道:「若母妃膝下隻我一人,情勢當會不同罷。」
絹兒向來老實沒心眼,隻是傻愣愣點點頭,「若沒有玉錦公主,雲羅公主的處境是會好很多的。」
隨口附和完她才發覺說錯了,忙道並非故意說戚玉錦不是或說我現前不好。她補了許多話,唯獨沒提到點子上。
並非誰好誰不好,隻是父皇與母妃一貫的偏寵罷了。人與人之間,最沒道理可講的,就是偏心。
原本以戚玉錦的恩寵,無論如何會在這皇城裡帝妃身側和樂終老的,嫁一個她能夠自己選的喜歡的驸馬,誕下的子孫必然也非富即貴。
可惜三年前,尚是雪漠國大皇子的左琮隨使團前來商榷停戰事宜,後花園裡偏撞上了非要學民間女子扎秋千的戚玉錦。
我當時並不在場,後來聽嚼舌根的宮女說,戚玉錦還邀請左琮一同玩樂,親自推他蕩秋千。後來蕩太高給人推了出去,栽在花叢裡甚至被枝杈劃破了臉。
可左琮不僅未惱,看戚玉錦花容失色的樣子還痴痴笑了。之後他便特意向人打聽,知道了她是胥妃娘娘膝下的玉錦公主。
那會兒雪漠國兵強馬壯,有鯨吞整個北境之心,打得我們觀月國節節敗退。眼看都快打到帝都明月城的邊上了,父皇這才急忙遣送了降書議和。
不僅要送地送金銀,還要送一位公主以結秦晉之好。於是左琮如何都指名要戚玉錦前往和親。
父皇母妃如何割舍得了,以選良辰吉日為由拖到了轉年入夏。左琮都登基做了雪漠國的新帝,發文來說再不嫁公主便兵戎相見,這才不得不定了和親一事。
那時節江南岸的荔枝剛剛好,隻是年年送進宮的珍品並不多,分到我手上的最多也隻七八顆。哪怕在戚玉錦說她最愛吃荔枝時,我也小聲附和了一句,永遠是得不到她那一大白瓷盆的。
有時她賜給她的大宮女霜瓏的,都要比分給我的多幾顆,去年最為嚴重,比我多了堪堪五顆。
而霜瓏還仗勢欺人,正好送了五顆給絹兒,陰陽怪氣道:「你家主子都未必能給你這麼多罷。」
絹兒知我愛吃,傻傻地捧回來全部給我,惱羞成怒,我一把掃到了地上。可愣了半晌,我又去挨個撿了起來。
撿起來也不洗不擦,剝了皮沾著指尖的塵土一起往嘴裡送。絹兒當時便哭了,我問她哭什麼,她支支吾吾半天,隻是反問我道:「那公主笑什麼?」
我才知絹兒原是被我這模樣嚇哭的。
可這一年,送進母妃宮裡的荔枝,全部都出現在了我的寢殿裡。我一顆一顆剝著吃,當飯吃也吃不完。
父皇也親自來看我,除了太子隻帶了我一個公主去弄雪閣避暑。
窗外灑進來的月光柔柔的,他那樣慈眉善目的表情以前從未給予過我。
半晌,我聽他緩緩笑道:「小雲羅是何時出落得這般亭亭的?在父皇印象裡,你還是靜靜站在桌邊臨書的模樣,現在已比書案高出大半人去了。」
鼻尖一酸,我忙背過身去,仍舊隻看窗外樹梢上的月亮。
何時。我在你身邊眼前一天天長大,你若問我何時,我當真不知如何回答。
戚玉錦寢殿裡有塊丈高的青玉屏,每年中秋夜,父皇母妃都會為她量身高後刻在那塊屏上,我想父皇從不會好奇玉錦是何時長大的。
「雲羅向來喜靜話少,唯恐給父皇母妃添了煩憂。若能省心些,倒也是雲羅的福分。」再轉身,我帶著往常怯生生的笑容,向父皇乖巧地行了一禮。
那是他第一次誇我好。從小到大,即便我讀書、習禮、女工都做得比戚玉錦好,也從來換不來一句誇贊的。
那時候氣不過,有一日我故意將鳳凰繡成青雀交了上去,卻隻是被母妃隨手放在了一旁。我哭著跑回寢殿,才知道比起被責罵,我更怕無論怎麼做他們都表現得無關痛痒。
可我與他們嫡親骨肉,竟果真就事事無關痛痒。
於是那晚在弄雪閣中,我抬眸問了父皇一個無論如何也不會像是「雲羅公主」敢問的問題:「父皇,若我為姐姐替名和親,可也是好的?」
【三】
聽到我願主動替戚玉錦和親後,我捕捉到了父皇眼中一閃而過的欣喜。隻一瞬便也夠了,之後那些冠冕堂皇說舍不得我的話,一個字都不能再教我熱淚盈眶了。
其實都不必我問,他們這些日子待我這樣好,必是有所圖的。放眼當下,也不過就是戚玉錦和親這一樁麻煩事。
於是我和親的前一天隻見了一個人,我的親姐姐戚玉錦。
她啊,是那種一眼便能看穿的女子。是這明月城裡滿月的華光一樣的人,萬千寵愛滋養著長大,眼底一丁點暗影也沒有。
我邀她來我寢殿了,她小時候缺玩伴倒時常來,後來見我反應總淡淡的,便也不常來了。她沿著圓桌坐下,咬著唇不敢看我,視線鎖在荔枝果盤上。
我親手為她剝了一顆,她緩慢接過,猶豫再三問我:「聽聞,你是自願的?」
「是,」我輕輕答道,看她慢慢喂進嘴裡後又為她剝了一顆,「姐姐不必自責,能為父皇、母妃與姐姐分憂,也是雲羅該做的。」
她第二顆便吃得快了些,如玉的芙蓉面上一雙翦水秋瞳蓄滿了眼淚,我見猶憐,「你一向是宮裡最乖巧的小妹妹,我當真舍不得你。」
大抵隻有戚玉錦嘴裡的這句「舍不得」是真心的了。我一時五味雜陳,剝荔枝的手一頓,可終究還是遞了過去,不由分說塞進她嘴裡。
我想我當時聽到了自己習慣性的假笑聲,「我也舍不得姐姐的,隻是姐姐向來怕冷,若真去了最北邊的雪漠國,我反倒更舍不得了。姐姐莫要擔心。」
她見我又剝了一顆荔枝給她,忙招呼我也吃。我注視著她,那張膚如凝脂的臉上帶著的,是這冰涼深宮根本不該有的純真神情。
我輕聲道:「我並不愛吃的,也不知怎的母妃賞我這許多。剛好姐姐最愛吃,來了便多吃些。」
「是嗎?」戚玉錦吃下荔枝,睜大了眼睛,裡邊倒映著背光而坐黑漆漆的我,像一團無血無肉的暗影,「怎會有人不愛吃荔枝呢?也罷了,免得你到了雪漠國想吃也沒得吃了。」
她長嘆一聲,是在很認真地為我著想。
是啊,怎麼會有人不愛吃荔枝。怎麼會有人聽不見別人就站在她身旁講的話。
我漏了那麼多的破綻,她一樣都未察覺到。默念著「戚玉錦,你該當是蠢死的了」,我將最後一顆荔枝放進了她手心裡。
一共五顆,當年你的奴才怎麼給我的奴才的,我如今便也如何還你。
是尋來毒蛇蟲鼠蟻的藥,融了水泡在荔枝裡。也隻能是我去要,那群御藥房的奴才才能信竟有公主寢殿鬧這些。我特意問過的,若人誤食了該當如何。
一個奴才掐起一小包,說不足這些分量倒也罷,若足了便是大羅神仙也救不回來的,最後得七竅流血而死。
字體大小
主題顔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