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我和裴寂帶著十來個暗衛出發了。
進險山需要走水路,卻隻有一條小船。
裴寂命令暗衛在山外等消息,和我先上小船,進了險山深處。
瓏玉不在,裴寂便是這些暗衛的主子,主子的話,暗衛不能不聽。
小船在山水間緩慢行進,晃晃悠悠,惹人瞌睡。
傍晚時分,裴寂拿出一瓶酒,問我要不要喝。
我搖頭。
「我娘子也不喝酒,她說喝酒不易保持清醒。」他在我身旁坐下。
天色愈黑,我有些困,便靠著船窗,迷迷糊糊睡著了。
我又做了噩夢。
無數隻手,抓著我的手腕、腳腕,要我償命。
動彈不得,戰慄不止,似是無數厲鬼壓身,無從反抗,無法蘇醒。
恍惚之間,似乎有人在喚我的名字。
「阿玉。」
那人身上好溫暖。
他輕撫著我的發絲,一遍遍喚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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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玉。」
「別怕,我在這裡。」
猛地睜眼,四目相對。
「阿玉,沒事的。」
像之前無數次夜半驚醒時一樣,他的聲音,溫柔又有力。
我一下子推開了他。
「裴大人……認錯人了嗎?」我盯著他的眼睛。
「嗯……」半晌,他松開手,「喝多了酒,有些醉。」
他看向水面,聲音無波無瀾。
「我娘子,以前也愛做噩夢。」
「那時候她說不了話,也不願告訴我自己怕的是什麼,我雙目失明,除了抱抱她,什麼都幫不上,實在算不上什麼好夫君。」
我默了下,「裴大人肯為公主親自來找藥,是好夫君。」
他轉頭,看著我不說話。
一陣風吹來,臉上一涼。
我心中大驚,不自覺摸上臉。
不是假面!
「那層皮受潮,你睡著後變得有些不平整,」他淡聲,「我替你摘了。」
「你……」
「放心,船夫是我的人,進了這山裡,不戴也無妨。」
「而且……」他仰頭,喝了口酒。
「我也想看看你的樣子。」
15
船行一日一夜,終於到了險山深處。
隻是沒想到,山上等我們的人,居然是落生煙。
見到我,她先是一愣,隨即拔劍相向。
「你幹什麼?」裴寂立馬上前。
「裴寂你被騙了!」落生煙大喊:「我認識她!她本就是太後和公主養出的暗衛,來此處目的必不單純!」
說著,她轉向我,恨恨道:「我本以為你已改過自新,誰知你如此冥頑不靈,當日我就不該隻費你武功,應該直接斬殺你……」
裴寂將我拉到身後。
「你要斬殺誰?」他冷聲。
「裴寂!我……」
「落小姐不必擔心,」我出聲打斷,「我來此處,是為了殺太後和公主。」
落生煙愣住了。
「可你要如何證明自己所言是真?」
「她不必向你自證,」裴寂冷聲,「因為我信她。」
「可她萬一給宮中偷偷傳信怎麼辦?」
「她不會的。」
「你怎麼知道……」
「落生煙,」裴寂打斷她,「人是我帶來的,有什麼事我自會負責,落將軍那裡,我也會解釋。」
說著,他回身,柔聲對我道:「和我來。」
16
裴寂帶著我,到了一處山谷。
我呆呆地看著眼前的景象。
「這是……山中藏軍?」
「嗯。」
他上前走了幾步。
「太後把持朝政多年,瓏玉公主作惡多端,皇帝毫無作為,百姓苦不堪言,惶惶不可終日。」
「當年先父看不下去百姓疾苦,與我兄弟幾人計劃逼宮,可卻一個不慎,慘遭滅門。」
「落轍將軍為先父摯友,這些年亦偷偷組建了這隻藏於深山的叛軍,隻為一朝時機成熟,便一路北上攻入京城。」
「而我從不喜瓏玉,隻是假意與她回京成親,既是深山軍的軍師,亦是宮中內應。」
他看向我。
「如今,你可一切都明白了?」
我點點頭。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相信裴大人與落將軍,定能實現心中所念。」
山中清風徐來,我轉身。
「還請裴大人為我尋個簡單住處,這段時日要制些藥草送入宮中,才不會令太後與瓏玉起疑。」
「待太後症狀有進一步好轉,我會說隻可服用新鮮神女草方可治愈。」
在我最初的計劃中,將太後和瓏玉引來險山,我下手會方便許多,最終與她們同歸於盡。
「華大夫,」裴寂叫住我,「還有一事。」
我回頭,他上前一步。
「其實在和瓏玉回宮前,我已經成過親了。」
「我娘子是天下最好的人,我那時奄奄一息,甚至想過自盡,都是她救下了我。」
「她照顧失明的我,想辦法給我治眼睛,可我卻瞞了她一件事。」
「我那時,借著寫話本子,一直在向外傳消息給落將軍,這也是他知曉我依舊活著,拉攏群臣替我裴家平反的原因,隻為有一日我重回京城,為家人報仇。」
「現在想想,我娘子那麼聰慧的一個人,在替我將話本內容誊於紙面時,怕早就看出來了。」
「我想,她可能很生我的氣,氣我騙她瞞她,可我並非不信任她,也不是要利用她,隻是她若知情會更危險,我已經連累她許多……不想再連累她。」
「我其實回宮後也一直在偷偷找她,可卻找不到。」
「華大夫,」他又上前一步,「你說,我娘子……是不是很怨恨我?」
有一陣風吹來,他的眼中滿是期盼。
我閉了閉眼,輕聲:
「我想,她並不會怨恨你。」
他的眼睛一下亮了起來。
「因為你的選擇,本就與她無關。」
17
那天過後,裴寂的話一下子少了許多。
三日後,落生煙來找我,說裴寂病了。
「你要的那些草藥,他非要親自去採,結果下雨地滑,胳膊受了傷,還發了熱。」
於是,我隻得去給他看診。
他整個人都病恹恹的。
「你思慮太重,又受了傷,應好好睡覺,多休息方好得快。」
「我睡不著。」他低著頭。
「華大夫,」他突然抬起頭,「我其實以前也惹娘子生氣過,那時候我看不到,想給她幫忙卻總是添亂,今天弄散了她的草藥,明日又踩亂了她曬的幹草。」
「可她每次都原諒我了,她說不出話,但都會在手中輕輕地給我寫,沒關系。」
「我娘子,真的是天下最溫柔最善良的人。」
「可這次……她怎麼就不肯原諒我了呢?」
我寫方子的筆一頓。
「我會給你開些安神的藥,少想些亂七八糟的事,多休息吧。」
誰知半日後,又有人來告訴我,說裴寂不肯喝藥。
無法,我隻得又過去找他。
「我不喝藥。」他別過頭,「藥好苦。」
「你別任性。」我皺眉。
「以前喝藥,都是我娘子喂我的。」他撇著嘴,可憐巴巴。
我默了下,將湯碗放下。
「裴大人既然要報仇,就要對自己負責。」我頓了頓,「你不喝藥,毀的是自己的身體。」
說罷,我便放下湯碗,走出了房。
院子裡立了半晌,房內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裴寂端著空湯碗走了出來。
「好了,你別生氣。」他耷拉著腦袋,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我都喝了。」
我嘆了口氣。
「胳膊……自己會上藥嗎?」
他依舊低著頭,像是受了委屈一般,「不會,但沒甚關系,總之也快好了……」
我走了過去。
「要再上幾日藥才得好。」
終究還是看不下去他這幅樣子,我將他拉回房裡,給他傷處又仔仔細細上了一遍藥。
上藥時,他一直看著我。
上好藥,他突然又拉住我。
「我若是這幾日都好好喝藥,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嗯?」
他坐端正,「你看,我們總歸須得在這兒裝著找藥消磨一段時日,過幾日便是七夕,那晚附近鎮上有夜市,熱鬧得很,我想下山去給我娘子買些東西,華大夫你幫我一起挑挑如何?」
四目相對,他眸中滿是期待和忐忑。
明明知道他是在得寸進尺。
可許是今日已拒絕過他一次,許是不想再看他失落的模樣,又也許,我內心真的也很想在有生之年,和他去一次七夕夜市。
最終,我還是被自己的私心打敗了。
良久,終是輕輕地「嗯」了一聲。
18
裴寂連著幾天,都很高興。
可我卻到底還是沒能去成七夕夜市。
我自來到山上,闲暇時間便幫山中的兵士們看診,其中有個叫瑤娘的女眷不幸得了高熱,我不眠不休一夜將她從鬼門關拉回來後,她便總愛來找我聊天。
七日那天傍晚,我剛收拾妥當,瑤娘突然帶傷前來,急急忙忙找我包扎。
傷口是被樹葉刮傷,並不嚴重,我給她處理好後,她執意感謝我。
「華大夫,這是我親自採的野蜂蜜,很好喝的,你嘗嘗看。」
我接過喝了一口,繼續收拾東西,瑤娘則像往常一樣,在一旁和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那些兵士的笑話。
突然,頭一暈,手上的力氣像被人抽走一般。
緊接著,我看著瑤娘向我走來,掏出了懷中的刀。
腹部猛地刺痛,鮮紅的血流了下來。
她猛地抽出刀,正欲捅第二下,一個身影飛過來,猛地將她拍飛,緊緊抱住我。
「阿玉!」
是裴寂。
我大口大口喘著氣,看向他。
他今日,很好看啊。
穿了紋了暗紋的月白長袍,整個人龍章鳳姿。
門口失手摔破的,是他帶來的雕花燈籠。
這衣袍,這燈籠山裡沒有,定是他這幾日偷偷去山外鎮上買的。
落生煙聽到動靜也趕了過來,驚呼著扶住了倒地的瑤娘。
裴寂抱起我,快步向屋內走。
「裴大人知不知道自己在護著的是個什麼東西?!」瑤娘在身後哭著大喊,「我認得她,她是瓏玉公主的爪牙,她殺過很多人,我的爹爹不過是在朝堂上說瓏玉公主幹政,就被他們當夜暗殺……」
她邊哭邊喘:「她和其他人殺我爹爹的時候我就在櫃子裡躲著,我死都會記得她的臉,裴大人,她該死的,她是魔鬼,她根本不配活著!她該死!」
是啊,我想起來了,那個御史大夫,我們去殺他時,我是聽到櫃中有響動的。
我走過去,透過縫隙,看到是個瑟瑟發抖的小女孩,可卻沒有和任何人說。
原來她都長這麼大了。
裴寂腳步頓了下。
「我娘子如何,是什麼樣的人,無需別人來告訴我。」
他轉頭,眼神冷地像要殺人:
「落生煙,管好你的人,她再敢傷我娘子,我一定殺了她。」
19
傷口很深,幸不是致命之處。
我躺在榻上,看著裴寂忙來忙去,輕顫著手給我上藥包扎。
他好看的衣衫上,沾染了我的血。
「裴寂。」我看著他,輕聲,「她說的,都是真的。」
他包扎的手一頓。
我看著天花板,繼續:
「我從小就在暗宮長大,被嚴格訓練後成為瓏玉的暗衛之一,瑤娘說的都沒錯,我確實殺過很多人,也傷過很多人,此生手起刀落了很多次,罪孽深重,還都還不清。」
「你也許覺得因為我救過你而對我心存感激,但你不知道,我傷過害過的人更多,瑤娘這一刀,她沒有錯,是我該得的。」
「我隻是想,如果能在活著的時候多做些事,也許可以消除些罪孽,這樣九泉之下見到爹娘,他們也不會對我太過失望。」
「我並不是你想象中那個善良溫柔的妻子,而是一個有著不堪過去、人人得而誅之的壞人,所以……」
「所以,」他突然張口,「這就是你離開我的理由?」
他緊緊握住我的手,眼圈紅得可怕。
「阿玉,你是我的娘子,我們同床共枕那麼久,你是什麼樣的人,沒人比我更了解。」
我輕嘆:「你不了解,你之前甚至都不知道我長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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