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辛

於是他拜託我,用三兩銀子將蒺藜買了回來。


「隻是晴娘帶她,怕不安全。」我寫道。


他搖搖頭,「我已給她們找了個安全之地,讓她帶著孩子在那裡生活。」


我依舊不大認同,將此舉的風險全部寫出來給他看。


他卻依舊搖頭。


「細辛,你寫的這些,我並非沒有考慮到,隻是我沒有時間了。」


對上我疑惑的目光,他默了許久,終於開口。


「你左肩的紅斑,可有變黑?」


我愣了下。


紅斑是暗衛被分配主子後,由主子烙在暗衛左肩的。


「你難道就沒有疑惑過,在我們之前的暗衛,都去了哪裡嗎?」


他手狠狠握緊又緩緩松開。


「紅斑並不是我們之前所認為的,隻是暗衛效忠主子的烙印,而是對我們下的一種毒。」


「暗衛每受傷一次,毒性便增進一分,直到紅斑完全變黑,毒性深入骨髓,便是暗衛死期。」


「宮中不養闲人,隻需要我們在最年輕有力時效力,在認主時便給我們設定了死期。」


「我也是如今才知,她為何並未嚴查當年放你偷逃一事,又為何答應給你兩百兩放你自由,她不過是知道我們都已時日無多,那日心情好,懶得髒手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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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這樣,所以她才會說我「沒命花」。


可是白術一向厲害,他又怎麼......


似是看出我心中疑惑,他苦澀一笑,「你走後,我受過一次大傷,前兩天又被你救的那小子砍了一刀,如今斑已完全變黑,沒多少日子了。」


「你呢?」他轉頭,「當年替公主頂罪,他們那般折磨你,你的斑......」


我默了下,落筆:「我還好。」


他點點頭,「那便好,小心別再受傷,多活一時算一時吧。」


他頓了頓,又低頭道:「我對不起晴娘,也對不起蒺藜,最後的日子,我想賭一把,將她們安頓好,這樣我死也瞑目了。」


這樣的理由,我無法再反駁。


第二日晚上,一輛馬車停在門口,晴娘下車,接過白術懷中熟睡的蒺藜,淚水落個不停。


我站在門口,目視著馬車愈行愈遠,直到再也看不到後,回到房間,扯開衣衫。


我騙了白術。


我的紅斑,早已大半變黑。


8


蒺藜走後,日子又過了一月。


吃了落生煙的藥,我的嗓子逐漸可以發聲說話,但聲音多少與之前不同。


鎮上人以為我是自己治好了嗓子,再加上我確實醫好了不少人,都開始叫我「神醫」。


每個晚上,我都帶著四個孩子溫習醫書。


一天,突然有幾個官兵帶著隔壁小胖來了醫館。


小胖哭得一抽一抽,身後跟著他一臉焦急的母親張大娘。


「誰是華阿玉?」


我示意幾人都不要動,走上前,「我是。」


「這孩子揭了給太後娘娘尋醫的皇榜,說你是神醫,可以治百病?」


「我......」


「華大夫就是神醫!我爹快死了就是她救回來的!她還治好了我們這兒好多人......」


張大娘一把拍在他身上,趕緊捂住他的嘴。


官兵冷笑,「既然這樣,華大夫和我們走一趟吧。」


我默了下,看了眼醫館中戰戰兢兢的眾人,「大人可否待我交代下家裡?」


官兵點點頭,「給你半天時間,別磨蹭。」


於是,我關了醫館,將四個孩子叫到面前。


「你們兩個大的,如今已能給人看診獨當一面,我走後一個月,你們關了醫館,拿著匣子裡的一百兩銀票,帶著其餘兩人離開這裡。」


「璃山上有很多空草房,你們先去那裡躲著,不要告訴任何人去向,等風頭過了,重新找個地方開個醫館,好好行醫過日子。」


兩個小的哭得不能自已:「師父,我們哪裡都不去,就在這裡等你回來……」


兩個大的則「撲通」跪下:「我們兩個願意和師父一起去宮中!師父將我們從人牙子手裡救出來,教我們醫術,我們怎能在此刻扔下師父自己逃命……」


我搖搖頭。


「我救你們,是因為我欠你們,你們不必對我感恩。」


我之所以從人牙子手中買下他們,是因為他們的父母親人,皆是被瓏玉所害,而直接對他們下手的人,是我。


我自知罪孽無法贖淨,隻想盡量幫助他們。


「如今世道混亂,此番進宮兇多吉少,你們活下來本就不易,沒必要去送死。」我邊收拾東西邊說。


「你們兩個大一些的,照顧好小的。」我抱了抱他們,「好好活著,我便安心。」


9


我上京的那一日,街上擠滿了人,皆是在我這裡看過診的百姓。


小胖哭得一抽一抽,「華大夫,娘說我害了你……對,對不起,我隻是想告訴他們……你,你有多好……」


眼看著官兵皺起眉頭,我趕忙上前幾步,蹲在小胖面前。


「小胖,華大夫呢,是去宮中給太後娘娘診病,等給太後娘娘診好了病,就會回來了。」


「到時候太後娘娘還會賞給我好多好東西,也許還會讓我做御醫女呢,我要謝謝你都來不及呢。」


「真的嗎?」小胖破涕為笑。


「真的。」我笑著摸了摸他的頭。


張大娘將頭轉到一旁,不停地抹眼淚。


我起身,坐上官兵準備的馬車,隨著馬車行進,不知誰突然喊了一句。


「謝謝華大夫!」


很多人跟著喊了起來,聲音此起彼伏。


過去的很多年,我聽過很多咒罵。


劊子手,爪牙,不得好死。


原來,能聽到人們的感謝,是這樣好的一件事。


10


我又回到了那個從小就待過的皇宮。


戴著假面,跟著宮人去太後宮中的路上,迎面走來一個人。


看清來人,我渾身一滯。


宮人行禮,「裴大人。」


抬眼,四目相對,他的眼神冷淡又疏離。


「這就是臨鎮那個揭皇榜的大夫?」


「是。」


我低著頭,學著宮人模樣行禮。


他打量了下我,姿態頗為高傲。


我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


「太後娘娘的身子無比尊貴,若是出了什麼差池,搭上你全家的命都不止,你可知道?」


我將頭低得更低了,「是,草民一定盡力。」


他離去後,兩個宮人邊走邊聊天。


「裴大人如今可了不得啊,明明是尚主,卻因頗得太後賞識,官職不降反升,怕是驸馬裡的頭一遭啊。」


「太後和瓏玉公主喜歡的人,可不得橫著走。」


到了太後宮中,我給太後診脈,開了藥方。


藥方由太醫院多位太醫嚴審後,交由太後的貼身婢女熬煮,並由三位醫女試藥。


在此期間,我一直跪在外面。


直到第二日清晨,宮人才出來,拉長著嗓音:


「太後有旨,華大夫藥有效,賜平身。」


就這樣,我給太後調了七日藥,她的氣色也越來越好。


這一天診過脈,她心情頗好,說讓我去公主府給瓏玉也診診。


於是,我被宮人送到了公主府。


11


可瓏玉並未見我。


她隻說乏了,留我在府中待一夜,明日再診。


退下時,一個嬤嬤路過,身後跟著一個小女孩。


看清那女孩面龐時,我不禁滯在原地。


蒺藜。


居然是蒺藜!


她的眼神空洞無神,臉上淚痕猶在,和巴掌印交織,紅白相間。


被領去的方向,是公主府的暗房。


心突然像被狠狠揪起,半夜時分,我偷溜出屋,摸到暗房,循著記憶中的方式悄悄打開門上機關。


屋內隻有一絲微弱月光,蒺藜呆呆地坐在草席上,抱著自己滿是鞭痕的雙腿。


看到我,她愣了許久。


「娘……親……」


我上前,一把抱住她。


「娘……親……」她又呆呆地叫。


「蒺藜,你爹娘呢?」


「爹娘……」她似是想了許久,突然哇地哭了出來,「我們被抓了,娘被殺了,爹也被殺了,他們帶回來了我……」


哭著哭著,她又驚慌失措地開始擦眼淚,「不可以哭,不可以提爹娘,我隻有主子,我錯了,嬤嬤我錯了,我再也不哭了……」


從暗房出來後,我如同失了一縷魂。


蒺藜還小,什麼都不會,還沒有烙斑認主。


也許,一切還來得及。


將機關悄然復原,一切收拾妥當,我才走到府中花園,就遇到了一個人。


裴寂。


12


他手中持燈,一個人站在樹下,看我的眼神冷淡又探究。


「華大夫在夜遊公主府?」他走近,「可是對府中什麼感興趣?」


我搖搖頭,「無他,隻是夜裡出恭,迷路而已。」


「華大夫住得離此處頗遠,迷路迷到這裡來,你猜公主信還是不信?」


我抬頭看他,不知他是何意。


「巧了,我也睡不著,出來走走。」


他做了個「請」的姿勢,「華大夫一起?」


我點點頭,隻得跟上他。


本以為他要衝我發難,誰知他卻一路無言,隻是欣賞頭頂圓月。


走到我的住處前,他頓住了腳步。


「我娘子曾說,月亮是最好看的,可卻孤零零一個,總是寂寞了些,若能配上煙花,天空才熱鬧。」


我默了下。


「公主和裴大人伉儷情深。」


他轉頭,意味不明地看了我一眼。


「明日公主會讓你給我診脈,你可知我有何病?」


我怔了下。


病?


裴寂他離開時,身體明明被我調養得很好。


「我從未與公主行過夫妻之實,你是神醫,相信便是不診脈也能看出,我有隱疾。」


我怔住了。


他明明就沒有……


不但沒有,他還……


他笑笑,「此事瓏玉一直難以對外啟齒,太醫院還沒人來看過,但華大夫一定知道明日該怎麼說,對嗎?」


我默了下,點點頭,「知道。」


第二日,果然瓏玉叫來裴寂,讓我幫他診脈。


「驸馬的病可調,隻是需要時日。」我如此回復。


她面露喜色,我略一沉吟,繼續道:「隻是看公主面色,倒像是和太後有一樣的病症。」


「什麼?」她愣住。


「此病遺傳,且一向隱發於年輕之時,脈象難斷,若能及早醫治,則可早斷病根,否則一旦發病,對容顏影響極大不說,每次發病都性命堪憂啊……」


太後自打生病後,面容急速老去,而容貌正是瓏玉最在乎的。


「看公主的樣子,恐五年內會發病。」


越是擁有很多的人,也越害怕失去。


「那你說,本宮該如何醫治?」她有些急了。


「如今靠這些藥,對太後娘娘來說,僅可維持,無法去根,而公主的病尚未顯露,更是無甚用處。」


「太後娘娘和公主的病症若想去根,」我嘆了口氣,「怕是需要江州險山那邊的神女草。」


13


瓏玉帶著我進了宮。


在太後面前,我將那套說辭又說了一遍,無非是此病若想除根,隻得去江州險山採神女草。


瓏玉本想派幾個暗衛與我同去,誰知這時裴寂卻站了出來。


「太後娘娘,微臣願同去為娘娘和公主取此藥草。」


瓏玉一聽便急了。


「那險山難爬得很,你去做甚,出事了怎麼辦?」


他拉起瓏玉的手,輕聲解釋:「江州我幼年隨父去過,險山我也上去過,太後娘娘的病事不宜遲。」


「再說了,」他的眼神溫柔,「那草也關乎你,不親自去一趟,這江湖大夫,我不放心。」


瓏玉拉扯著他的袖子,戀戀不舍,「那我多派些人陪你去。」


「好。」


我將目光移開。


太後的病,雖是疑難雜症,但並非致命。


按照娘親那醫書中的法子,不過 6 味藥,便可藥到病除。


但我從開始,便沒打算治好她。


我隻想殺了她,殺了瓏玉。


可宮中想殺掉她們太難了。


下藥絕無可能,隻會毒死無辜醫女。


刺殺更無勝算,宮中暗衛眾多,我又武功盡失。


唯一的辦法,就是將她二人騙出宮。


而這個出宮的誘餌,便是長在險山,極難尋的神女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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