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辛

他搖頭,手輕輕撫上我的發。


「喜歡一個人,從不是用看的,是用心。」


「我的娘子,開心的時候會輕輕撓我的手心,抱在懷裡時,常常乖得像隻小貓。」


「遇到路過的災民討飯,明明我們也很拮據,她還是會將自己的那份飯都給對方。」


「她曾經救過一隻被人打斷腿的小狗,也救過路上的乞丐,也救了我。」


眼角的酸澀一陣接著一陣,裴寂的吻,輕輕地落在我的額頭。


「阿玉,你是個什麼樣的人,隻有我說的才做數。」


「我的娘子,明明是最善良的小姑娘。」


他輕輕摩挲著我的手指。


「你受的那些苦,違背本心必須去做的那些事,這些所有的背後之人,我一定會讓他們付出代價。」


「所有的一切,我都會替你討回來。」


20


窗外突然傳來「砰」的一聲響。


我愣了下,轉頭向窗外看去,裴寂則將我小心扶起,從身後抱著我。


是煙花。


「為什麼……會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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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給你準備的,」裴寂輕聲,「你之前不願理我,我想那我們就重新來過,我想討你歡心,讓你高興,便將鎮上的煙花全都買下來了……若是今天我們正常下山,那我牽著你的手走到山底時,剛好可以看到這煙花綻放。」


他從懷中掏出一枚玉佩,「那時候,我會把這枚玉交到你的手心裡,告訴你,我到底有多喜歡你。」


他的碎發輕輕蹭著我的面頰,細碎的吻落在我的脖頸。


「我……」


「阿玉,別拒絕我。」


淚水不受控地流下,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夾雜著哭腔,變了調。


「我都受傷了,裴大人,怎麼還欺負人呢……」


他嘆息一聲。


「還叫我裴大人。」


窗外天空震耳欲聾,卻有著黑暗中最亮眼的色彩。


我終於再也忍不住,回身,緊緊抱住了他的脖頸。


「夫君……」


那一夜,淚水如大雨傾盆,卻始終澆不滅那漫天的燦爛煙花。


21


第二日,落生煙來尋我。


「對不起,昨日你受傷,我確實有責任,以後再不會有類似事情發生。」


我搖了搖頭。


她躊躇一二,「還有一事,我想與你說。」


「裴寂很在意你,我自小就與他相識,從未見過他對誰這般上心,就如昨晚的煙花,明知此舉並不明智,甚至可能會傳到京中惹人懷疑,他還是為了讓你開心,執意如此。」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感情用事。」


我默了下,「落小姐有話,不妨明說。」


她將門關上。


「我曾在宮中住過一段時間,對於一些秘辛,裴寂不知道,但我是知道的。」


「據說暗衛認主時,主子會給暗衛烙斑,那斑若是完全變黑,便是暗衛死期。」


她上前一步,「前些日子,你在山中溫泉沐浴,我剛好看到,你肩上的班……」


我沉默地看向她。


「裴寂若是知道此事,我想象不出他會做出何事,他可能真的會為你拋下這邊的一切,可是你知道,他和我爹走到這一步,都多難嗎?」


「天下還要忍暴政多久,百姓還要忍苦痛多久?」她眼圈也紅了,「裴寂是全軍的智囊,若是他真的此刻扔下一切,我們……」


「你放心。」我輕聲,「我本來也不會和他說的。」


她愣住了。


「謝謝。」半晌,她擦了擦眼淚,輕聲。


「對了,還有一件事,」臨走前,她又說:「我記得當初審你時,你說過你父親好像是宮中護衛華慎吧?軍中有個做飯的老漢,是以前住在這山上的,他興許見過你的父親。」


22


我很快便見到了這位老漢。


據他說,幾年前曾有個姓華的男子來過這山裡。


「那男子長得可俊嘞,說自己姓華,是為女兒來的,」那老漢回憶道:「他女兒好像是被人抓住了還是怎麼著,他說抓他女兒的人答應他,隻要他採到一味什麼草藥,就放他女兒自由。」


「但他肯定是被人騙嘞,那草藥我從來沒聽過名字,他最後找到草藥沒有我不知道,但有天晚上我偷看到兩個黑衣人將他扔到山溝溝裡了。」


「唉,感覺是個苦命人啊,他還總說,她的娘子一直很自責,說兩人受苦也就罷了,為什麼還要生下女兒讓她受苦……她娘子似乎也是受制於人,為了讓女兒活命,面上不得不聽命那些人,也不敢與女兒親近,總躲起來偷偷地哭。」


「也不知道他女兒最後怎麼樣了。」老漢邊搖頭邊嘆息。


送走老漢,裴寂關上門,緊緊抱住了我。


他一遍又一遍撫著我的發:「阿玉,你還有我,爹娘的仇,一定會替他們報回來的。」


「嗯。」我閉上眼,回抱住他。


「以後,天下安定,百姓安樂,那時候,我們就回璃山,每晚一起看月亮,我天天放煙花給你看。」


我破涕為笑:「天天放,哪有那麼多錢?」


他也笑了,抵著我的鼻尖:「隻要娘子想看,我不吃飯也要放。」


那晚,裴寂非不讓滅燭。


纏綿之時,他突然盯著我肩上的斑,蹙眉道:「這個斑怎麼感覺好像更黑了些,還大了些?」


我默了下,笑了笑。


「燭火照得吧,醜嗎?」


「怎麼會醜?」他笑。


他輕輕吻了吻那個黑斑。


「娘子的一切,我都喜歡。」


23


那之後,引太後和瓏玉來險山的計劃一直順利進行中。


我送回去的藥,宮中來信說很有效果,催促我們盡快回宮。


我於是回信,說經我嘗試判斷,神女草若採摘後一個時辰內服下,太後和瓏玉之疾方可徹底治愈。


太後和瓏玉每年春末本就會下江南遊玩,今年因太後抱恙拖延到現在,如今她身體愈好,想來不會拒絕。


如我所料,宮中果然很快傳來消息,太後和瓏玉從京中出發,一路江南遊玩後,會來險山。


他們來的那天,裴寂親去山外迎接。


山中軍早已準備好,太後和瓏玉的船進入水路後,山上落石便滾下,將來路徹底堵死。


大多數護衛被攔在山外,帶進來的不過數人,又怎能敵過長期訓練有素的山中軍。


很快,她們就被抓了。


桌上擺著的,是我已經熬制好的藥。


她們一邊叫嚷著,一邊被按著喝下了藥。


「細辛!你個叛徒!」瓏玉雙眼猩紅,惡狠狠道:「你的名字都是我賜的,居然背叛主子,你……」


話未說完,她瞪大眼睛,低頭,愣愣地看著我刺向她的劍。


「公主殿下賜我細辛這個名字時,難道沒有想過……」


我抽出劍,俯下頭:


「細辛是藥,也是毒,用多了,總有傷及本身的一天。」


24


太後和瓏玉死了。


山中軍正式起義,我轉過頭,手上血跡未幹,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熾熱光明。


而在山中軍震耳欲聾的吶喊聲中,我終是兩眼一黑,暈倒了。


再醒來,已經回到了我的房間。


裴寂胡子拉碴守在床邊,身後站著的,是落轍將軍和落生煙。


他已經知道了一切。


「不怕的。」他摸著我的頭,「我們明日就啟程去找大夫,一定可以醫得好。」


我搖了搖頭。


「沒用的。」


「不會沒用,你聽話,天大地大,我們總能找到能治好這毒的人。」


我拉了拉他的手。


「裴寂,我是大夫,心裡清楚,這個毒太狠了,發病於無形,甚至診脈都診不出,更別提醫治。」


「這個毒一旦中上,便是無解。」


「可是裴寂,你卻可以讓這個毒從此於世間消失,讓再沒有像我這樣的孩子受此毒之苦,讓天下安定,百姓安樂,讓無人再過我們這樣擔驚受怕的日子。」


「這也是你本來想做的事,不是嗎?」


「什麼狗屁的天下!」他紅著眼,「我連自己娘子都護不住,天下又與我何幹?!」


他哭得淚如雨下。


「阿玉,沒有你的天下,你讓我如何安樂?」


我抱住他的頭,也哭了。


良久,我擦了擦淚,輕聲開口:


「夫君,你帶我回京吧,好不好?」


「這是我最後的願望,讓我看著你們打回去,替所有人報仇。」


「我想回璃山,我們最開始成親的地方。」


25


那之後,裴寂仍不死心,試了很多法子,但都無濟於事。 


隨著山中軍捷報頻傳,我的身體也越來越弱。


我不想裴寂太難過,既然知道剩下為數不多的日子,總想給他留些開心的記憶。


慢慢地,我眼睛開始模糊,看不到東西了。


我和裴寂打趣:「你看,人家就說出來混總要還的,以前你看不到我照顧你那麼辛苦,現在終於輪到我享受你照顧我了。」


他不說話,隻是緊緊地抱住我。


但看不到總是有些煩的。


我不再能感知白天黑夜,全要靠裴寂告訴我,吃飯也漸漸拿不動筷子,需要裴寂喂我。


半夜醒來,我摸他的臉,總是湿湿的。


他每天都和我說很多話,給我講笑話,讀話本子,告訴我今日打下了幾座城,我們離京城又近了多久。


他說:「阿玉,我一定帶你回京。」


京中在不斷傳來好消息,蒺藜也被宮中內應救了出來,安置在了很安全的地方。


我們離京城越來越近,裴寂在我房裡的時間也越來越多,白天晚上都和我膩在一起。


我忍不住想趕他走。


「你是軍師,每日絆在我房裡算什麼事?」我推他。


可卻推不動。


「去忙吧,我今日覺得,好像好一些了呢。」


我說的是真話。


今天身上有力氣,甚至可以靠自己坐起來。


誰知他將我抱得更緊了。


真是沒辦法。


「夫君,」我將頭埋在他的頸窩,輕聲撒嬌,「你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咱們在璃山時,我在茅屋前種過一棵小梨樹,你記得時不時回去看看,看它長得好不好,別讓蟲蛀了......」


一滴淚落在了我的發絲上,我聽到頭頂他哽咽的聲音:「......好。」


我放下心來,抬起手,摩挲著攬住他的脖子。


「還有,你以後啊,多生些孩子好不好?孩子多,熱鬧的......」


裴家已經沒有別人了,我不想他以後孤伶伶的,守著偌大的宅子,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我希望他可以喜歡上別人,可以有愛他的孩子,可以有人在漆黑的夜晚,陪在他左右。


我揪揪他衣袖,「說好了啊......」


他搖頭不語, 頸窩卻湿了一大片,把我眼睛都沾湿了。


真是的。


他個大男人。


怎麼總是喜歡哭呀?


我輕輕地抱住他的脖子, 他的懷抱好溫暖,我突然就有點困了。


迷糊之間,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 我娘是個普通的醫女,我爹在衙門當差,我們一直過著很平和的生活。


一年七夕,我拿著自己新繡好的帕子出門, 結果在街上光顧著遊玩, 和一位公子撞了個滿懷。


帕子落在了泥上, 他撿起,執意要陪個不是,將自己貼身的玉佩贈給了我。


我覺得自己賺了,喜滋滋拿著玉佩回家, 娘卻告訴我,男子在七夕贈女子玉佩, 是在表達喜歡。


原來他喜歡我呀。


我想起來,他說自己叫裴寂, 就住在城東的裴府。


可我覺得他的名字不好聽。


裴寂裴寂, 聽著好寂寞, 好孤獨呀。


可是沒關系,我好像也有點喜歡他。


以後有我陪著他, 我會聊天,會繡花, 還會醫術。


「怎麼說?」


「(成」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隨著夢境消散,我又站在了一條閃著銀色光芒的河邊,河邊滿是金色的野草。


河的對面, 站著好多人。


我看到了爹娘,他們還是年輕的模樣,在笑著向我招手。


我看到了白術和晴娘,他們緊緊握著彼此的手。


他們身旁,還有很多人,我認出了他們, 是我曾經聽命傷害過的人。


隻是他們的臉上不再充滿怨恨,他們微笑著, 在向我說著什麼。


我聽不清, 於是赤腳淌過河水,一步步向他們走去。


一步, 又一步。


我終於聽清了。


他們在說:


「阿玉,謝謝你。」


後記:


成靖三年,山中軍攻入京城,落轍滅梁稱帝, 改國號為祈, 為元豐初年。裴寂任丞相,輔佐帝三十餘載,造盛世之景。其終身未續弦,無子, 貞遠六年,養女蒺藜遵其囑,將其與妻合葬於璃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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