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別來無恙啊。不知大駕光臨,有何要事?」
師兄上下打量了一番,皺眉:
「我聽說東市最近有一道士打著玄清教的名頭招搖撞騙,果然是師妹你。」
「招搖撞騙?師兄這麼說,不會是嫉妒我的天資吧?」
我面不紅心不跳,倒讓眼前的人臉綠了。
「你——!你一個女人跟陌生男子同居一室,置我們玄清教的名聲於何地!當真是傷風敗俗!」
他和身後的眾人目光鄙夷。
說罷,他又側頭看向書生,極為輕蔑:
「這位公子身為讀書人,真是枉顧讀書人的顏面!」
一陣邪火湧上來。
「你說我就說我,與他何幹?」
似乎正中他下懷,師兄冷笑著揚起手:
「呵,那我今天就代師父清理門戶,教訓教訓你這個……啊!」
一陣狂風刮來,將為首幾個人吹得四腳朝天,師兄更是被飛到了幾米開外,摔得格外狼狽。
哪來這麼重的殺氣?
我警覺地回頭,就看到書生似害怕又強自鎮定的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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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隻手緊緊攥著我的衣袖,見我回頭又慌忙放下,撇開視線。
我隻好假裝沒看到。
師兄別的本事不大,求生欲那是一等一的強。
察覺到危險,連滾帶爬地跑了,還不忘放狠話:
「等師父回來我看你能囂張幾時!」
師父?我有些愣神,被身後的異動打亂。
見書生背過身要走,我連忙把人叫住。
「道長有何事?」
他冷冷淡淡。
我猶豫著攤開手心,露出一枚玉制的男子束發。
是我昨晚在小攤販上買的。
看到這枚束發,不知為何想到書生。
書生神色微怔,眸光漸深:
「道長這是何意?
「這是要送與我賠罪嗎?
「可是道長並沒有做錯什麼,是我思慮不周,道長不必放在心上。」
說著說著他便自嘲一笑。
「況且男子束發乃私物,道長相贈恐怕不知何意吧?倒是又要讓我自作多情了……我知道自己原配不上道長,還痴心妄想能與道長成婚,實在是……」
……小嘴叭叭的,怎麼這麼能說。
我聽得頭大,破罐破摔道:
「成婚吧!」
「實在是無顏……什麼?」
「我、說、成、婚——現在就拜堂!」
6
成不成婚,其實我並不在意。
但是想想小書生天天給我洗衣做飯(關鍵飯還做得好吃),明明手無縛雞之力的家伙,卻為我擋在屋前不讓我那些人高馬大的師兄打擾。
和他成婚,好像也沒什麼大礙。
至少小書生沒什麼不好。
和他在一起的這些時日,我的生活挺自在。
我從來不是糾結的人,決定成婚,便拉著他進了屋。
書生早已紅透一張臉,不知是激動還是喜悅過了頭,舌頭和腦子都打了結一般:
「現在,就要洞房了嗎?……娘子,會不會為時過早?」
我輕輕敲他腦袋。ṱù₃
到底是不是讀書人啊。
還有,明明還沒拜堂,這娘子叫得也太順口了點?
「過來,給你束發。」
坐在銅鏡前,書生摸了摸我束好的發冠。
溫潤的玉摩挲指間,他眼眸極深,仿佛要將我鎖在鏡中,幽幽道: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送我東西。」
我愣了一秒,突然覺得鏡中人好像不是他了,竟有些……妖魅之色。
我聽到自己的心跳,奇異地加快了。
回過神,書生笑容一如往常:
「謝謝娘子。」
為什麼我從前不曾發覺小書生長得這般好看?
我掩飾地擦了擦發燙的臉頰。
當真是鬼迷心竅了。
新婚夜,無人前來觀禮。
我的父母早已身故,沒想到書生亦是無父無母。
提起高堂時,他明顯沉鬱下來,周身散發冷意。
我感嘆:
「如此,我們倒真像是天造地設了。」
書生的眼神很深,很熱。暗流湧動。
「娘子真這麼覺得?」
那種古怪的感覺又來了。
這書生到底——
門吱啦一聲,打斷了我的思緒。
一陣勁風灌進屋內,將物事吹得亂七八糟,喜燭頓時滅了。
「……來者何人?」
門外什麼都沒有。
不遠處響起一陣詭異的虎嘯,是後山的方向。
我朝屋內看,書生不見了。
後山。
一個金色毛發的少年半蹲在地上,喉嚨發出虎類的咆哮,一條黑斑黃尾高高豎起。
察覺到有人,他猛地轉過頭,我與那雙獸類的金色豎瞳對上,那虎妖身體一弓利爪便向我襲來。
慌亂中,腰部被卷了起來。
落地後,那條火紅狐尾悠悠收了回去,轉瞬將那虎妖少年束縛住,重重摔在地上。
一身紅色嫁衣的書生緩緩朝我走來。
黑發飛舞,眼角上揚,眼瞳泛金,殷紅唇瓣泛著血色,羈傲囂張,妖冶之氣衝天。
背脊一陣發寒。
眼前這人,不,這妖,哪裡還有那小書生半分文弱溫和的模樣。
我喉間發澀,還懷著半分希冀:
「……你是那狐妖?書生呢?」
赤璃嘴角上揚,惡意露出兩枚犬齒,冷森森道:
「自然是被我吃了。」
騙人。我攥緊手心。
他發間分明還戴著我送的玉冠。
原來這些時日,我一直被這狐妖蠱惑。
……我的書生,並不存在?
狐妖眸光一狠,縛住了妄圖逃跑的虎妖,尾巴直直穿透他的腰腹,那少年痛號,頓時血流如注。
「敢覬覦我的東西,找死。」
大概是知道自己在劫難逃,那虎妖啐了一口血沫,咒罵起來:
「不要臉的臭狐狸!誰不知道進了菩提子能修為大補,什麼時候就成你的了?!」
菩提子。
我看向妖狐,這就是他的目的?
赤璃揚起眉眼,輕蔑一笑:
「來奪便是。
「奪不走,就是我的。」
倏然間,他臉色一變。
唇角溢出黑色血絲。
那虎妖驟然化成巨虎,咬住狐狸尾巴,趁機掙脫。
見狐妖色變,不忘咬牙嘲笑:
「哈哈,臭狐狸,我們虎族的爪毒可不是吃素的。」
它虎視眈眈,奈何半邊身子都浸紅了,實在傷重。
黃瞳不甘地瞪了我一眼,隱入山林,轉瞬不見蹤影。
我看向那狐妖,這才發現那身紅袍上遍布血痕,隻是顏色相近,乍看並不分明。
那雙妖詭的眼眸微閃。瞬間閃至我身旁,尖爪朝我心口襲來。
他輕敵了,此時身上負傷又負毒,自然是需要進補。
我不閃不避,毫釐之間,他卻停住了。
「……為何不躲?」
「你傷不了我。」
此言一出,赤璃瞳孔微縮。像是被激怒,羞惱與不甘一閃而過。
不等他再次出手,我將偷偷咬破的指尖迅速點住他眉心。
狐妖頓時面露痛色,像是被極炙巖漿燙傷,重重摔落在地。
身體縮成了一團,變成了一隻一動不動的赤色小狐狸。
我的血液,是最利的法器。尤其是壓制妖魔。
我將落在地上的紅袍拾起,裹住了這隻暈厥過去的狐妖,手腕一陣刺痛。
狐狸的金瞳死死盯著我,兩顆尖牙頓時咬住血印。
我心下嘆息。
觸及我的血,它很快抽搐著身子松開嘴,再無一絲攻擊力。
我把它抱在懷裡,剛剛還威風凜凜的九尾如今隻剩下一尾蔫蔫地垂著,絨毛蹭著我的手臂,剩下八尾早已支撐不住形態消失殆盡。
7
我給赤狐上了藥。
它的耳朵抖了抖。
我湊近,發現對方並沒有醒,隻是昏迷中喃喃念叨著「娘親」。
我看著手腕上的咬痕,沉默了。
赤狐咬上來的那瞬,我腦海中關於前世的記憶覺醒了。
前世,我是一棵菩提樹。
坐落在某個深山野林,不知自己從何而來,亦不關心。
每天大多數時間,不是坐看雲卷雲舒發呆,就是打盹沉眠。
菩提無欲亦無心,看著這山林間的野獸從我身下來來去去,漸漸死去,又會有新的生命誕生。
有日,一隻赤狐帶著隻小赤狐在我樹下休憩。
小赤狐年幼好玩,趁母親不備,便爬到我Ṭũ₍的枝丫上盤來盤去。
我熟視無睹,直到它要啃我的葉子。
「這個你可不能吃。」
我的提醒讓小家伙毛都豎起來了,爪子一打滑,便摔了下去。
它從一堆草葉中爬起來,金色的眼瞳慌亂四轉,黑色鼻頭輕嗅,像是尋著什麼。
我不再理會,陷入沉眠。
可是小赤狐似乎賴上了我這塊地方。
故意躲在樹上和母親玩捉迷藏不說,還總喜歡扯我的葉子玩鬧。
我屢次制止,它後知後覺發現了我,又ţųₕ或許聽其他開了智的生靈提及,開始喚我作「樹仙大人」。
好幾次在我樹上睡著了險些掉下去,我隻好無奈地用藤蔓將這小狐固住。
直到那根惹眼的狐尾搖啊搖,擦著我的葉子怪痒的,我才知這小東西分明是假寐。
小小年紀便詭計多端。
後來它故技重施,我便故意讓它摔著。
它哎喲一聲用大尾巴遮住屁股,剛露出還未長全的犬齒朝我龇牙,就被尋來的大赤狐叼住脖頸匆忙走了。
我對時日沒有感知,沒有意識到它這一去,數日未曾出現了。
等到它早已出現,這一次,是一瘸一拐狼狽萎靡的小赤狐,叼著自己浴血的母親。
它將那奄奄一息的赤狐放下,四肢伏地。
血汙將它漂亮的皮毛染得斑駁不堪。
「樹仙大人,求你救救母親……」
小狐狸不斷懇求。
那隻赤狐快死了。
我垂眸俯視,隱隱可惜。
我知道,狐族經歷了一場惡戰。
種族生靈間的生死爭鬥,數百年來,層出不窮。
菩提有再生復蘇的神力。
可萬物皆有命數。
我不能貿然插手。
漸漸地,小狐狸不再懇求,眼淚也幹了。
它銜著母親的屍體安靜離開了。
隻是那雙滿是冰冷恨意的黃瞳久久停留。
我用神力感知到,他被殺死母親的狼群包圍,瘋了一般衝上去,被咬得鮮血淋漓。
那雙漂亮的眼睛也染上了血汙,失焦地望著頭頂的樹葉。
我聽到了它的心聲。
明明撐過這個春天就能化形了啊。
母親,再睜眼看看我吧。
它的尾巴被扯斷了。
那群狼一擁而上,要將其分而食之。
遠處的風吹來。
數片花瓣落下,兇惡狼群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驅走。
一片花瓣落在它的眼睛上。
小狐狸奄奄一息,感覺尾巴回來了,虛弱地睜開眼睛。
華光消散,風停了。
仇恨化作求生欲讓小狐狸掙扎著活了下來。
都怪它太弱小,所以保護不了母親。
要快點強大起來。
陷入黑暗的偏執,它的爪子踩過花瓣,一瘸一拐地走入深林。
我閉上眼睛。
菩提動了凡塵之心,幹擾世間因果,已是破戒。
我失去神力,投身肉胎,又因體內的菩提子遭妖魔覬覦。
前世那一瞬的悲憫,反倒促就它生出妖魔的執念。
當年的小赤狐,長成了弑殺成性的九尾大妖。
8
我的目光落在那微微抖動的赤黑色耳朵上。
呼吸不自覺放輕。
手指勾起它耳側柔軟的絨毛。
閃電般被咬住。
眸子裡滿是仇恨和清醒。
果然,早就醒了啊。
我輕易掰開它的牙齒。
將一碗黑咕隆咚的藥灌了進去。
赤璃何曾受過我這般粗魯對待,怒視:
「你給我喂了什麼?」
「毒藥。」
我不喜歡他現在的眼神。小狐狸的眼睛,不該被血腥沾染。
他盯著我好一會兒,挑釁冷笑:
「樹仙大人既要我死,又何必救我?虛偽至極。你可知自己救下的是個吃人心肝的妖魔?」
「我早已不是什麼樹仙大人。」
我望著他眉心的一點紅,淡淡道。
「你已經被我的血制住,無法再作惡。」
他的憤怒和恨意驟然爆發,兩顆尖牙不受控地長出,試圖妖化,眉心愈發豔紅。
「待我掙脫,定要將那屍山骸骨落在你眼前!哈,你能制住我一時,還能制住我一世?」
「那便Ŧũ₍一世。」
此言一出,狂暴的赤狐竟奇異地安靜下來。
一雙灼灼金瞳死死盯著我,直盯得人不自在。
好在藥效發作,很快他又昏睡過去。
第二日我歸家時,房中傳來乒乓脆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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