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見君子

他紅了眼,問我能不能等等他。


那是自然。


我擺擺手。


不是拒絕,是不必多言。


顧瑜推過朝臣許親,拒過京師閨秀吳地嬌娘,從小到大狗咬繩般守著我。


乍然走了,我很不習慣。


他一去八年不歸,唯有銀錢寄回。


我抱怨良多。


怨得最深的,是他離去時的擁抱一觸即離,叫我連回憶都難以做到。


如今重見,絕沒有見異思遷,見利忘情的道理。


南雁回笑意漸褪,放下煙槍。


「這麼說,你真打算回去過你那農女日子。」


我點點頭,拱手告辭。


未見身後亭臺多出一人,面帶寒霜。


南雁回抱著琵琶大笑,「元泊蒼,你可聽見了,若不提一提她情郎的份例,人家願意回去喂雞!沒人這麼愛過你吧?這苗子你不要就滾蛋,我喜歡得緊。」


那人未接話,眸色晦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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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我正拉著顧瑜收拾行李,顏青來了。


見我背著包袱,哐一下用劍挑飛,擋在門前。


顏青板著臉念完令信,嚴肅道:


「師妹莫要衝動,道君已答應了。顧瑜隨你入內門,住處都在太虛宮內。」


這自然更好。


當初顧瑜毫不猶豫地去測試靈根,能入內門,他大概也會高興。


我回過頭,「走吧?」


顧瑜牽牽唇角,掩下神情。


顏青領我拜會道君,殿外,道宗弟子已盡數到場。


遠望殿內主座空著。


銅鶴前三三兩兩聚著人,竊竊私語。


眼尖的瞥見顏青,忙閉嘴施禮。


「大師兄。」


「顏師兄好。這位便是新來的小師妹?」


……


「小師妹?你想好了再叫。」顏青語氣嚴肅,「待她拜師禮成,都要喚她大師姐。」


我汗流浃背。


元泊蒼並未收徒,現下弟子皆拜在道宗各長老門下。


算算輩分,的確是我高。


那人撓撓頭,看向顧瑜。


「背著行李的那人又是誰?是這位姑娘的長隨麼?」


顏青沒接話。


我想叫顧瑜過來,一個沒盯住,不知他去了哪兒。


周遭人,皆是一水同色的修士服。


倉促間找尋不到。


我回過頭,「是我未成婚的郎君顧瑜,原在外門做事。」


周遭死寂。


要與我說話的,大多止住了話頭。


人群中私語竊竊。


我靜立在顏青身邊,等著元泊蒼來。


日晷影動,雪色漸沉。


「姑娘修為深不可測,我竟看不出。」


一女修抱臂打量我幾番,走上前。


「我乃孟津李氏辜星,敢問姑娘有何家傳?」


我回過神,認真道,「養雞賣鴨,祖上三代都幹這個。」


她一愣。


「姑娘衣裝不俗,何至於養雞賣鴨?休要誑我。」


「騙你作甚,」我坦言,「我本是應召來做婢子的,大略認得幾個字罷了,並無家傳。」


李辜星的臉抽了抽。


「……當真天才。英雄不問出處,我尚有三位兄長未曾娶妻,相貌皆為上等。若姑娘有意擇道侶,我即令家中送畫像來。」


我正要拒絕,幾個弟子來告知我行李已安置妥當。


餘光瞥見顧瑜。


他默然立於不遠處,不知聽到了多少。


我趕忙求李辜星閉嘴。


她還欲再說,一道凜風掠過人群。


混亂人群迅速次第列好,拂衣下拜。


元泊蒼現身於主座,攏著手爐,腰間鈴器叮鈴清脆。


「趙今月。」


他低著眼皮,冷冷道,「上來,讓他們認認你的臉。」


我猶疑起身,邁至他身前。


回頭看,殿中眾人俯首,遠望銅鶴鳴嘯,一片蒼茫雪色,重山連綿。


怪不得都想做皇帝。


隻是駐足片刻,就叫人心潮澎湃。


「顧瑜資質不佳,因你破例準他入內門,月例便從你那勻出去。」


他掐訣起陣,又引指為刀,劃破了掌心。


血沁入香爐,陣法大開,金光四溢。


我不明所以,亦攤手滴血入爐。


「敢問道君,這是何陣法?」


「保命。」他拭去血色,淡淡道,「明日起你住太虛宮側殿,晨起至晚膳前來尋我。」


我頓住,忙跪地奉茶。


三叩三拜。


「弟子趙今月,謝師尊抬愛!」


他一言未發,唯有勁風猝然託我起身,消失在屏風後。


我莫名其妙地站起,又聽身後呼聲齊齊,喚我大師姐。


人群末尾,顧瑜笑容蒼白。


6。


「第一,我沒要李辜星給我介紹道侶!」


「第二,元泊蒼那廝是故意挑撥離間!」


「第三,房裡那幾個男的我真不認識!」


天地良心。


剛進住處,進來九個侍衛。


一個比一個俊美,還說是伺候我起居的。


我是一根指頭沒敢碰啊。


顧瑜坐在榻上不說話,我急得團團轉。


他瞧著我,笑了。


「我在麓山宗八年,今月,女子道侶成林實在常見。就算你往後有意新人,我也並不怪你。」


我未盡的話登時咽下,卷起袖子,微笑走到他面前。


「你方才說什麼?」


顧瑜抿著唇,垂下眼。


我一把將他推按在榻上,狠命抓他痒痒。


「顧瑜!你就這麼想是吧,把我當爛白菜呢?」


他呆住一瞬,下秒便繃著腰大笑,牢牢抱著我。


堅實的胸膛下,心跳得很快。


「說,我是那等……見色忘義之人?」


我挑開他衣襟,指尖迅速撓在腰側,追問,「還醋不醋了?」


手下肌膚滾燙,好似暖爐。


顧瑜悶悶喘出幾聲,突然捉住我。


脊背猶自戰慄,急急吐著氣。


「不鬧了,你下來,我去給你做些吃的。」


開口嗓音已啞住七分。


我疑惑抬頭,「不是剛吃過飯麼?」


他耳根紅透,半晌也沒憋出下一句話,呼吸亂成一團。


分明是冬日,臉卻燙得很。


我伏在他頸側,深吸一口氣。


「果然還是這裡好吧?比你以前的屋子暖和多了,就穿這麼點手都熱乎。」


「是……自然,是要暖和許多。」


他僵挺著,語無倫次。


我隻覺莫名其妙,又看了他幾眼。


好端端的,結巴了。


「顧瑜,我們什麼時候成婚?」


他沒說話。


「怎麼回事啊?」我扳著他的臉,拉長音調,「你不願意?」


顧瑜喉頭滾了滾,聲音啞得隻剩氣音了。


「願意,願意的,你先把手拿出來。」


我依言照做,一股力又摁著我往他懷裡推。


回頭看,兩臂牢牢環在我腰上,抱得骨節都泛白。


他窘到極點,一頭扎進我發間。


爆笑如雷。


往後要長住太虛宮。


顧瑜的住處不在中心。


走來走去,也得費些功夫。


我約定每晚來陪他用晚飯,又趕緊打發走了那九尊大佛。


7.


元泊蒼第一天教我,就劈手把我打得吐血。


我在床上躺了一個月。


不僅渾身經脈暢通,還一躍升入練氣三級。


我滿心歡喜,求他再打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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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師數月,如今掐訣運氣順暢無比。


他問起我的僕從是否足夠,還需不需要增添。


我尷尬搪塞,說不習慣人伺候。


然後被罵了一頓。


說小人畏威不畏德,若我出行不帶隨從,會叫人以為他死了,道宗式微。


我被訓得頭也不敢抬。


回頭一查史書,才知他為太子時有多威風。


帶兵去戰場上抓周邊蠻夷的王侯,丟進宮裡當舞姬。


元泊蒼得知真實理由時,沉默又疑惑。


然後告訴我,那幾人是紙人化形的。


並無常態,映射的是自己的內心。


出現美男,說明我喜歡。


他表情過於無語。


我連忙低頭溫習心法,不多時又尋摸到新關竅。


照著秘籍默念咒法,以指立陣。


剛一畫完,金光衝頂。


我被刺得閉緊了眼。


隻聽得轟的一聲,面前出現元泊蒼怒氣四溢的臉。


太虛宮頂被炸出一個大口,塵土飛揚。


水牆隔絕了將要砸在我頭上的木梁。


殿門外是驚慌失措的一眾弟子。


「怎麼回事?」


「魔教打過來了?」


「娘嘞,好大個洞!」


汗流浃背。


我眼皮一翻,心想不如被砸死。


修補太虛宮頂花了我大半個月時間。


今日終於竣工!


我氣喘籲籲地跳下扶梯。


去陪顧瑜吃飯的時辰也耽誤了。


我擦了把汗,同元泊蒼告辭一聲,急急忙忙往偏院趕。


顧瑜枯坐在樹下,對月擺著兩副碗筷。


桌上飯菜早已沒了熱氣。


他自斟酒,慢慢地吃著冷菜。


我一邊走一邊解大氅,就著他那半壺殘酒飲盡,喘了口氣。


「大冷天的怎麼坐外邊,要喜歡看著景吃,我讓人給你建個琉璃暖閣好麼?」


顧瑜恍惚片刻,面色閃出驚喜。


扶案起身,又晃晃悠悠往我身上倒。


他雖清瘦,身量卻高。


我摟著腰扶他,悄悄比劃粗細。


極勁韌的一把,叫人心猿意馬。


「你有好久不來見我了。」


顧瑜半睜著眼,醉意朦朧地摩挲我的臉。


「今月,你是不是嫌我無趣?我如今已無法護著你了,也……無用,隻會損你顏面。」


我被迷得七葷八素。


聽不清他說什麼,隻知道臉已笑得酸痛。


「先不說那些,顧瑜,你把臉低下來一點。」


我哄著他低頭,親得滿足。


院門外似有人影晃動。


我欲細看,被顧瑜扳正了臉。


「你在太虛宮四月,道君還好相處麼?」


我點點頭,笑扶他進臥房。


「看著嚇人,實際上好說話的……吧。」


元泊蒼一點也不像修道之人。


他厭極了蓮花。


我本想把住處弄得更有活人氣,沒成想觸了他的霉頭。


那堆蓮花被烤成了炭。


我隻好去尋南雁回求助,問元泊蒼可有喜歡的吃食。


好不容易問到了,回來吭哧吭哧地做。


那是個極古老的菜式,許多要用的配材都已不知品種。


對著典籍學了半天,也沒研究出名堂。


我這人,做菜的手藝有,但不多。


能做好的一次就成,做不好的怎麼學也沒用。


運氣不好。


做出來一碟四不像。


他也沒說什麼,嘗了一塊,然後把我打了出去。


我偷偷繞回去試吃,吃吐了。


沒打死我,看來他對我還有幾分師徒情誼。


在太虛宮的日子,就是挨罵的日子。


每天受完他的氣,就回我的溫柔鄉親親顧瑜。


生活美滿,但元泊蒼的臉越來越黑。


有一回挨了罵,給我氣完了。


跪在祖師神位前上香,我偷偷告狀。


說元泊蒼暴打徒弟,不是為師之道。


翌日,他面帶微笑來給我授課。


老天。


他喚我近前,扯出慈愛的神情。


冰塊臉帶笑,要多詭異有多詭異。


「今月吾徒,太虛宮住著還滿意麼?」


我嚇傻了。


求饒都來不及,就飛進了浴池。


噩夢。


那浴池裡全是淬體藥草,泡進去痛得要命。


元泊蒼抱著貓順著毛,垂眼站在岸上。


還抽空拿著劍鞘壓我,不準我起身。


「告狀告到九霄上清宮,吾真是太寵你了。」


偏生他一直用真氣護著我心脈。


我暈都暈不了。


後面從哥到爺都喊了一遍,才被撈出去。


我嘆了口氣,戳戳顧瑜的臉。


「你那次問我為何臉色不好,能好嗎?疼得想死又要跑回來陪你吃飯,還得想法子去哄師父。唉,人生艱難。」


第二日元泊蒼見我帶了糕點說來賠罪,結實愣住幾瞬。


什麼也沒說。


丟給我一瓶丹藥,讓我走了。


自那以後,他對我的態度倒也軟了不少。


如今相處還算和睦。


甚至,他已經允許我在院子裡養雞了。


小跑雞燉湯比太虛宮藥膳好吃一萬倍。


我吃那藥膳跟生嚼中藥一樣。


難吃到惡心,不如自己燉湯。


他冷著臉要了我的雞湯喝,往後絕口不提藥膳,將膳房允給了我。


吃人嘴短。


元泊蒼不罵我了。


他罵我,我就隻做自己的飯。


師徒關系點暴漲。


我每日用水雲訣衝洗地面,還能練習術法。


甚妙。


我細數著太虛宮大小事,顧瑜默然聽著,忽大力將我摟緊。


猝不及防,他欺身而上,惶急地吻我。


「嗯……?」


我疑惑地攀上他脖頸,不得其解。


顧瑜喘著氣移開唇,鼻息混亂,瞳孔恐慌地縮著。


我愣了會兒,心下明了。


「你擔心我喜歡他?」


他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呼吸輕了許多,喉頭一滾,隻祈求般地看著我。


我順著他鬢發捋,「且不說我對他無意,二來他是師長,師徒倫常,我還是有數的。」


「修仙之人長壽,不在乎那些。」顧瑜頓了許久,無力地續上一句,「隻要你還記得我就好。」


我笑罵一句,催他休息。


「弱水三千,隻取一瓢,趙今月說到做到。」


晨起時,顧瑜還睡著。


我神清氣爽地去往太虛宮。


元泊蒼端坐華臺上,仍盤著指間串珠。


那珠子好像換了有七八串,都是被氣得掐斷的。


不知為何,他今日臉色有些蒼白。


自我住進太虛宮,他從一開始的心平氣和,發展到現在每天吃著飯生悶氣。


清冷道君的形象毀得幹幹淨淨。


但好哄。


扎幾個逗小孩的竹玩具放他桌上,立馬哄好。


前幾日做梅花杏仁餅,給他留了一碟。


收獲了整整半個時辰的高容忍度。


我哼著小調同他見禮,盤腿坐到一邊看經籍。


想起顧瑜的醋味,又挪遠數尺。


元泊蒼閉著眼,哐哐砸下幾道罡風。


我蹭地彈開,狼狽引氣格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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