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見君子

他眼也未睜,任我上蹿下跳。


好半晌,才咔一聲停了珠串。


「坐那麼遠做什麼?過來休息一刻鍾,讓人去雪林請南長老來。」


他微睜開眼,唇色泛白。


修道之人,若逢瓶頸,有時會心魔亂體,氣血逆衝。


忌諱人提及。


我亦不敢問,默默傳下吩咐,氣喘籲籲掏出糕點盒。


「師尊要嘗嘗麼?」


我打開食盒,禮節性問他吃不吃。


他掀開眼皮,竟抬手捻起一塊。


蹙眉咬下,抿抿茶,又拿了一塊。


我笑容僵住,不知合不合他口味。


上次飛出太虛宮的場景,還歷歷在目。


他輕微嗯一聲,「尚可。」


我如釋重負,昂起頭。


「那當然。我靠這手藝混遍東市,不少夫人小姐差人來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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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餘光掃來,「以此為生?」


「也不是。」我擺擺手,「從前顧瑜考科舉,我就搗鼓些花樣給他做飯食。今日起得早又做了些,師尊吃著順意便好。」


話音畢,卻覺氣溫陡降。


「顧瑜那廝不會動麼,你已是吾座下弟子,還甘心為男子洗手作羹湯?」


元泊蒼目如寒水,恨鐵不成鋼。


他眸中分明閃過紅光,似有黑氣盈身。


我不知所措,下意識地起身。


「為心愛之人下廚也是樂事,師尊何必惱怒……你怎麼了?」


他攥著座椅上的鳳頭,眸色深紅。


「心愛之人……位高者薄幸,念舊者自傷,你好自為之!」


他拂袖起身,忽地吐出一口血。


我顧不得許多,一把將他扶住。


「師尊,師尊,元泊蒼!」


我倉皇拭去他唇角的血,朝殿外喊人。


「求求你別死,我拜師不滿一年克死師父會沒人要的!」


我滿頭大汗。


他手背隱約充血,青筋暴起。


元泊蒼艱難撐開眼皮,恨恨咬牙。


「閉上你的嘴——!」


他沉重地吞咽著,指尖探到我手面,大力握緊。


恍惚間聽到骨頭碎裂聲。


「痛痛痛!」


我瘋狂地縮手,瞥見殿前來人,恨不得哭出來。


「南長老!快來!」


8。


南雁回問我,知不知道古蜀國是怎麼亡的。


我想了想,「太子自戕,朝局大亂。」


「史書為尊者隱吶。」


她專心包扎著我的手,狐眼一挑,笑。


「是太子弑君後自戕。」


我汗毛倒豎,「為何?」


「元泊蒼的母妃同皇帝是少年夫妻,因故由後貶為妃。新後入宮那日,她跳了蓮花池,屍首被撈起來都泡漲了。他持劍去典儀上殺了自己的父親,又飲劍自刎,屍解登仙。」


南雁回將密室外禁制設嚴,步至石榻前。


元泊蒼緊閉雙目,身周環繞黑白兩氣,兩相頡颃。


怪不得他提及男女相戀,反應會如此之大。


「多年來他一直有心魔,道心堅信真情尚存,魔意極厭情愛。若他墮魔,可就沒太平日子了。」


南雁回撫著禁制水晶,回頭看我。


「趙今月,我算出你是破局之人。」


我心下一驚,暗道不好。


她緩緩旋轉機關,歉意地微笑。


「留在這兒吧。有你安撫,他的道心會很穩固。」


「站著!」


我撲過去阻攔,卻被重重彈回。


出口處一片白光,無論如何也不能靠近。


石壁上懸著乾坤鏡,映出南雁回走遠的身影。


鏡中隻剩一片蒼茫。


此處在雪林之中,位置極其隱蔽。


隻怕旁人即使知道我在這,沒有南雁回的允準,也無法進入。


我百般破陣不得,頹然坐下喘氣。


顧瑜那廝肯定要擔心了。


我剛命人給他建了琉璃暖閣,還沒用上呢。


要是讓他知道我是與元泊蒼一起被關著,得醋死。


正嘆著氣,榻上人幽幽睜開紅瞳。


昏暗中,仿若琉璃火。


我本試圖同他講講道理,一見這魔瞳,立時放棄。


他沉沉地盯著我,啞聲道。


「過來。」


我又往角落縮了縮,猛地被扼住了咽喉。


窒息感隨著腳尖離地,越發致命。


他抬手,隔空將我提起。


「咳咳,唔!」


我摔跪在石榻上,摸到了冰涼的鱗片。


尾巴。


他攏起長尾,將我牢牢卷在身前。


龍首硌在肩側,沉重無比。


密室中盡是暴戾的氣息。


元泊蒼似乎想絞死我,一下下地收緊束縛。


我拼盡全力,掙扎著喚。


「師尊……!」


紅眸一閃,龍尾倏然放松。


爆裂的緊繃感霎時消失,我急急喘氣。


腰間蛇似地復上大掌,攬我入懷中。


腥甜血氣自唇邊溢出,我掙扎不得,狠命咬回去。


他隻停頓一瞬,又俯首沉沉碾磨。


瀕臨窒息。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貼在我耳邊。


「趙,今,月。」


「把你對顧瑜的愛,分一點給我吧。」


「他有哪點值得你忠誠,與我雙修,共享壽元,不好嗎?」


元泊蒼眸帶瑰色,聲音極低。


仿若妖鬼誘哄。


我劈手甩去一巴掌。


「哪來的狗躲在我師尊身上,滾遠點!」


對面的人愕然僵住,怒極反笑。


「不知死活。」


他拂袖帶出罡氣,結結實實地打來。


我已準備好就死,卻是他被震得猛吐一口血,狼狽地跪下。


身形如霧撞山林,消散得無影無蹤。


四下靜謐,唯我一人。


滴漏聲突兀響起。


可方才分明沒有水聲。


我打出雷光術照明,驚覺這內室是八卦陣型。


乾坤鏡懸在坎位,與滴漏平齊。


方才的一切,隻是夢魘。


9.


不見日光,隻能靠滴漏計時。


但昏沉久了,我也分不清被關了幾天。


這處密室像是造夢的魔盒,又像收藏著舊事的藏音石。


我以旁觀者的身份,看見了太子的一生。


幼時的元泊蒼還算可愛。


抓雞釣魚,上樹嚇人,都很專業。


根骨又上佳,小小年紀,已會用術法烤魚了。


昭元皇後還未被廢,皇帝正年輕。


一家三口,和樂融融。


元泊蒼十二歲時,第一次目睹父母爭吵。


色衰愛弛,帝心漸移。


新入宮的秀女越級晉封數次,一年由七品封妃。


前朝驚疑。


皇後勸諫,從後變妃,屢入冷宮。


太子地位不穩,自此規行矩步,從不逾越。


後宮一次次充盈,宮妃來來去去。


新後封後大典時,昭元皇後自戕。


太子屠宮,自刎身死。


登仙後斷情絕愛,從不信真心二字。


他令人散布流言,說我地位尊榮,不該有個根骨劣等的未婚夫。


明暗中打壓顧瑜,表露不喜。


又常領我結識宗門新銳,世族才俊。


樁樁件件,不勝枚舉。


怪道顧瑜不喜出門,日日不安。


看完舊事,入夢的又變成了如今的少微道君。


也不言語,隻無休止地錮著我索吻。


他於滴漏聲停止時出現,反之消失。


我已摸清了規律。


有人輕輕擠上榻,伸臂將我卷進懷裡。


元泊蒼又來了。


這回,我主動攀上了他的脖頸。


那人正埋在我頸間,呼吸停滯一瞬,欣喜地吻來。


我細細探過他周身,終於在耳後尋到一塊印記。


多虧他教我不遺餘力。


否則我也無從得知,仙人有分魂制傀之術。


與我相見的不是幻象,是元泊蒼分出的一縷神識。


「師尊,我知道你聽得見。」


我附耳靠近,咬牙質問,「將自己的弟子困在密室取樂,是正道所為麼?」


他渾身僵冷,又固執地收攏臂彎。


「吾不在乎。」


「你在乎得要命。」我一字一頓,「你想留我,又想維持你那點可憐的自尊,所以才放任南雁回將我關在這,假裝現在的一切都是夢魘。顧瑜呢,我失蹤,你是怎麼對他解釋的?」


他緊盯著我的眼睛,雙目通紅。


「顧瑜,又是顧瑜!蠢鈍卑賤之人,為何你偏生認準了他?」


「我蠢鈍卑賤時,他亦認準了我!」


我暗掐咒術,一面吸引他的怒火。


「情愛之事何來理由,你受萬人敬仰,可有人情願為你赴死?昭元皇後賢良堪為女德典範,你父皇可曾真心愛重過她?師尊,你在嫉妒。」


他周身魔氣蒸騰,生扛下我一記雷訣。


密室震動,塵土飛揚。


失敗了。


我暗自心驚,沒料到他僅是一縷神識都強悍至此。


他額角暴跳,捂著心口抬起眼。


我欲躲閃,毫無用處。


他死死圈禁著我,話音不穩。


「嫉妒又如何。你事事想著他,衣食住行樣樣精細,寵著哄著,為他起摘星樓琉璃室……將待他的真心分吾三分,有何不可?」


元泊蒼的臉,一點點變成了顧瑜的樣子。


五官像到極點,唯神態全然不同。


他眸色猩紅,淚意尖銳。


「若靠這張臉能討你歡心,換副面孔見你也不無不可。」


我渾身冒冷汗,將咒術一股腦兒往外放。


「不必頑抗。你的術法皆是吾教的。」


元泊蒼扣我雙腕,按至頭頂。


親吻冰涼,混著淚一路下移。


我緊緊盯著他身後的水鏡。


鏡中,顧瑜提劍進了密室外道。


「是他非要自尋死路。」


元泊蒼不曾回頭,祈求地看著我。


「別恨吾。」


顧瑜在修道上並無天賦。


元泊蒼說他會死,我毫不懷疑。


隻是沒料到,會是這種殺人誅心的法子。


無數張我的面孔在出現,環繞於顧瑜身側。


「你已非我良配,回去吧……」


「我心悅少微道君,阿瑜,忘了……」


顧瑜站定腳步,指節微顫。


抬手砍滅道道幻影,繼續前行。


畫面陡然開闊。


他步入桃林間。


不遠處竹屋前,「我」正坐在石桌邊,笨拙地同元泊蒼學術。


真實到叫人戰慄。


顧瑜亦猶疑地停下,不敢繼續向前。


笑鬧聲停頓,「我」回過頭,瞥見顧瑜,一時愣住。


顧瑜提著劍,步伐不穩。


元泊蒼冷臉拂袖入竹屋,隻留「我」與顧瑜相視無言。


「我」眼有些紅,朝前邁了幾步。


「顧瑜,我們聊聊好不好?」


「我每日在太虛宮學術法,你呆在院子裡,沒有交際,也沒有自己的生活。我不知道能跟你聊什麼,又怕你難過,每次見你都要想方設法地找話題……」


「所有人都說你根骨不佳,我不在意,一點都不在意。但流言太多,你難受,我也很累。我每日要見太多太多人,沒辦法一直顧忌著你的情緒。」


那人面傀頂著我的臉,紅著眼,連措辭都毫無破綻。


顧瑜的淚落得很兇。


茫然無措,盡是心碎的樣子。


「我知道,今月,我知道了。所以,你是和他……」


畫面外,我扼住了元泊蒼的咽喉。


若殺意能化魔,我不比他道行差。


「你不如直接殺了他,你大可以直接殺了他!」


元泊蒼任我扼著,病態微笑。


人面傀步步邁近,哽咽著抱緊顧瑜。


「如果不入麓山,我會開開心心地做個農女,和你在一起。」


「但現在,回不去了。」


女聲戛然而止。


顧瑜木然立著,手中劍已貫穿她胸口。


血液粘稠,周遭幻象轉瞬化為齑粉。


沒有桃林美景,隻剩黑暗空蕩的長廊。


鏡中顧瑜拼命蹭幹淨掌心血跡,對著地上幹癟的紙人, 笑得像哭。


「她抱我, 手從來沒安分過, 你學得不像。」


我氣得破功, 又哭又笑。


朦朧中, 顧瑜又橫起劍。


唇角顫抖, 閉了閉眼。


一劍封喉。


我再笑不出來。


兩行殷紅淌下, 他頸側血管突起, 壓抑地忍著痛。


慢慢解下束發帶, 蒙住了雙眼。


看不見, 自然不受心魔阻礙。


劍尖一寸寸探著地面, 回響空寂。


終於,長廊走到了盡頭。


他緩緩伸手, 撫著嚴絲合縫的石壁。


我跪坐在密室石門前,無力垂首。


隻一門之隔。


指尖在門縫中徒勞劃動, 我貼在冰涼的石塊上,蜷成一團。


石門卻動了。


灰土撲簌簌落下, 巨石一點點挪開。


元泊蒼寂然隱在暗處, 墨發已白盡。


「是吾錯了。」


「你們走罷。」


10.


我帶顧瑜走了。


仙門似海,留下會淹死我的愛人。


幾個長老稱我進步神速,應當留下繼續修煉。


被我拿著擴音石挨個罵了個底兒透。


脾氣爆的上來揍我,發覺打我的咒術全無效果。


總算有聰明人, 急急忙忙去太虛宮查探。


去得及時,在華臺上救回了吐血的元泊蒼。


拜師那日結的師徒契, 還算有幾分用處。


回顧氏老宅安頓完畢, 麓山的木鳥銜著信吱呀叫。


帶著治眼疾的丹藥, 並幾句闲話。


說元泊蒼心魔已破, 執念又生。


前半生斷情絕愛,現如今又渴求一份全然的真心。


隻恐大道難成。


顧瑜放下面餅,小狗探頭。


他的眼睛我早已治好, 用的是太虛宮裡的藥材。


興許是有愧,我將太虛宮寶物洗劫一空, 元泊蒼一字未發。


「字跡圓滑, 似春山在望,其勢也雄,其神也媚……」


「我不!」我瞥見他耳尖的紅,耍賴湊近蹭他,「你隻願給我寫信,不願見我麼?」


「一我」我嘶拉將信片撕成碎塊, 扔到一旁。


信是南雁回寄的。


她亦因窺探天機受罰, 被雷劫毀去數百年修為。


我對她無話可說,心安理得地接了賠禮。


是份烙了術法的六國文牒。


我同顧瑜行走四方,一路順遂, 在隨國停下腳步。


趙氏商行開滿隨國那日, 千掛鞭炮蓋過了麓山鍾聲。


顧瑜剝著松子,問我傷不傷心。


我百思不得其解,「什麼?」


「聽聞少微道君執念太深, 應雷劫失敗,根骨盡毀。」


他狀似不經意,卻憋著一股氣。


我指著兩個比我還高的女兒,問他是不是發癲。


顧瑜笑得咳嗽。


我在門前曬太陽, 看著銅鏡裡生出皺紋的臉,安然閉眼。


一生一念,決不相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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