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瑜替我賣雞蛋時,被仙人選入麓山。
他一去八年,來信中寫盡飯食鮮美,生活自在。
後來逢麓山招收雜役。
我去應召,被發現靈根上佳。
長老大喜,爭相收我為徒。
萬眾矚目間,望見角落伶仃一人。
攥著掃帚,風雪壓身。
我提裙跳進他懷裡,歡喜喚他。
「阿兄!」
1.
顧瑜被我抱著,僵似頑石。
修士服已舊了,布料洗成了柔淡的麻青色。
我環著他,左看右看。
「你瘦了好多——手怎麼這麼冷啊?」
他灼傷般抽回手,隱於袖中。
半晌才嗫嚅著唇,生澀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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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月,你大了,不能隨便抱我了,快放開。」
「我不!」我瞥見他耳尖的紅,耍賴湊近蹭他,「你隻願給我寫信,不願見我麼?」
身後人群面面相覷,有人叫我。
「趙師妹,你同他有舊?」
是迎接弟子入山的周肅師兄。
我拉著顧瑜,笑著介紹:「師兄,我與顧瑜是……」
「兄妹!」
他打斷我的話,朝眾人拱手。
「我少時與趙姑娘比鄰而居,是她義兄。」
「原是如此。」
周肅淡淡應,又朝向我:「外門沒什麼好逛的,師妹快隨我上三霄,長老們都想見見你。」
我還未同顧瑜告別,他已拂開我的手,拾起掃帚遠去。
雪點飛濺,走得倉皇。
2.
周肅領我進內門,牢牢擋著我。
「孟師姐且慢!這苗子是我發現的,自然得先去見我們符箓派的人。」
他說著,蛄蛹著撞開一個紅衣女子。
我愕然,手中突然多了份印信。
男子騎裝佩劍,板著臉介紹,「趙師妹,我是……」
周肅掏出丹藥塞進他嘴裡。
「閉嘴吧顏青,你們修術的一幫子死心眼,師妹過去那憋屈完了,起開!」
那顏師兄憋紅臉,驚雷一聲。
「若你來道宗,可拜入少微道君門下!」
周肅像被毒啞的雀,沒聲了。
孟梟師姐瞪大眼,伸著頭問周邊人,「太虛宮那位已出關了?幾時的事,這叫我如何搶人,真是的。」
我聽不懂,想著什麼時候能去尋顧瑜。
顏青鬥敗一眾敵手,昂起頭。
「如何?師妹同我去再測一次靈脈吧,道君已等著了。」
我點頭跟上。
身後眾人交換視線,齊齊追了上來。
少微道君姓元,名泊蒼。
舊為古蜀國太子,自幼有靈骨。
如今坐鎮太虛宮,習五行道術。
顏青同我講了一路規矩。
道宗屬地,四面清寒。
巍峨殿前兩隻銅鶴展翅,細煙自羽下縹緲散出。
顏青站定,低聲提醒我,「去吧。道君不喜吵鬧,切勿多言。」
好香。
我一路嗅著,隔雪覷見廊下仙君。
臂間臥著隻黑貓,被他一下一下地順毛。
「去將手放在鶴首上。」
他未抬目,淡淡吩咐。
我依言照做。
鶴首冰涼,硌得掌心刺痛。
「嘶!」
我收回手,銅鶴生鎏金,昂首清啼。
黑貓跳走,愕然躲在元泊蒼身後。
他難以置信地頓住,緩緩走下石階。
「你可願入我門下?」
我問,「到你這兒來,要做活嗎?」
他輕蔑地一嗤,「笑話。若你有機緣,吾的太虛宮往後都是你的。錦衣玉食,自不必說。」
「好。」我想了想,又問,「我能帶個人和我一起住麼?他也是麓山宗人,叫顧瑜。」
他抿唇,沒接話。
周肅急急上前,一拱手。
「回道君,那人是外門的灑掃雜役,說是趙師妹舊時義兄。」
「義兄?」元泊蒼蹙起眉,「修道需靜心,不可耽於男女情愛。」
那就是不準了。
我有樣學樣地行了個禮,搖搖頭。
「多謝道君告知,我想再去別處看看。」
周肅瞪大眼,嘴角瘋狂地揚起。
孟梟拉著顏青擠眉弄眼,笑得快意。
上首那人錯愕幾息。
「你不願?你可知拜入我門下,離登仙隻一步之遙?」
「光我登仙有什麼用處,顧瑜會死。他死了,我怎麼辦?」
元泊蒼聞言,緊抿著唇。
似吃了蒼蠅又生怕被人瞧見,要咽不咽。
「你……」
他閉閉眼,「蠢鈍如豬!為區區情愛,放棄大道長生?」
長生於我,並不重要。
根骨被周肅發現之前,我還是個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農女。
我的前半生,寡淡可笑,歡愉甚少。
唯有一絲甜意,皆因顧瑜而起。
「道君,」我說,「大道在你心中的分量,就是顧瑜在我心中的分量。」
我又一拜,轉頭離去。
3.
顏青送我出道宗,仍不死心。
「趙師妹,你的根骨同我派心法極相合,當真不考慮留下嗎?承襲道君衣缽,尊榮長生,比不過你那義兄?」
「顏師兄,」我笑笑,「我來麓山宗隻為顧瑜,他一開始,就比富貴尊榮重要。」
御獸谷與符箓派來書,要我先休息幾日。
原本都急著要見我的長老,也突然沒了聲響。
我明白興許是道君惱了,要治治我。
索性背好包袱,去外門尋顧瑜。
要找到顧瑜不容易。
問這個問那個,總問不見。
直到碰見周肅,才知顧瑜住在膳房旁的雜役處。
走著走著,膽怯漸生。
「周師兄,外門弟子隻能做雜役麼?」
「那也不是。雖要做活,也有心法與些許補給供他們修煉,每月五十兩銀。五年一次大比,有悟性者可入內門。」
周肅引我前行,隱晦提醒。
「趙師妹,以你的根骨,還是盡快拜師修煉好。道君屬意你為徒,莫要犟著了。」
我默然。
道過謝後,朝那片低矮院落去。
白牆黑瓦,竹木生於道旁,來往修士行色匆匆,膳房飄起白霧。
顧瑜仍舊是一身舊袍,在廊下掃雪。
我抹著淚,袖口錦緞華光燦燦。
他寄來的銀錢夠我富裕生活,卻不曾給自己留身好衣服。
檐角燕叫,顧瑜察覺,循望過來。
隻一眼,便慌得失了神。
他似想將掃帚藏在身後,又覺無濟於事。
終是沒動。
隻攥著竹柄,等候審判般僵站著。
我一路踢雪疾走,聽見自己咚咚作響的心跳聲。
氣他隱瞞,氣他避我如蛇蠍。
他被我揪住領口,踉跄低下頭來。
「好你個顧瑜!」
我指著他,話哽在喉頭。
「全是騙我。你過得一點都不好。」
顧瑜低頭看我,眼中洶湧透了淚。
我大力撞進他懷中,收臂抱緊。
他急喘著籲出白氣,胸腔震動,將我的手掰開。
「先松開,聽話,今月,你聽話,你……!」
我推他進門,砰地摔上門。
房裡比外頭也沒有暖和多少。
屋裡昏暗,青石板地面古舊,四面都是冰冷的樣子。
顧瑜被我逼到角落,抵著半新的桌幾。
淚早已落下,晶瑩一線,似竹葉上清露。
他瞳孔微擴,面上泛出蒼白的震驚。
我逼著他親了一會兒,死死扣著他的手。
骨節清瘦,白而涼。
他緊繃脊背,眼皮顫顫地開合,吐息終於有了些熱意。
我半晌停下,合著他的臉。
他怔怔地,又小心翼翼蹭了蹭唇角,指腹上血跡淺淡。
我挑眉迎上他視線,一字一頓。
「沒錯,我咬的,怎麼了?」
顧瑜臉上也似復上薄血般,紅到耳根。
「你,你……」
對面呆了半天,咬牙低聲,「你胡鬧。」
我叫他偏開視線,緊緊逼視,「你過得不好,為什麼不回來找我?」
顧瑜垂首良久,眼皮泛紅,輕聲道。
「有我在這,每月寄銀,旁人見你還錦衣玉食,必不敢欺。顧家已無官身,若我又狼狽離宗,要如何養你?」
我氣急,「置畝薄田種地,天能餓死我?」
他瞧我許久,喉頭幾滾,忽哽了嗓子。
「我在伯母牌位前發過誓,不叫你再吃苦的。」
我什麼也說不出了。
4.
顧瑜推脫說忙,不準我去尋他。
村頭大黃都能猜出來,他是要跟我撇清幹系。
就連介紹我是誰,也一口咬定是兄妹。
我偏不如他意。
這幾日忙著拜見各派長老,看誰願收我為徒。
另附的條件,是提一提顧瑜的位次。
不求讓他入內門,起碼別做雜役的活計。
御獸谷,符箓派,蒼穹劍宗,雪林……
一個個去。
前三位皆是大手一揮心動不已,最後咬著牙拒了我。
去雪林時,那位見首不見尾的長老竟然在。
南雁回飄在水上,幾隻河狸推著她的肩。
「朝東推,來客了,沒看見麼?」
河狸打個彎推她靠岸。
我目瞪口呆。
她站起身,立江流中如履平地,足下水波漾開。
我隨她邁入江心閣,四處寒香撲鼻。
「你就是元泊蒼那廝看中的苗子?」
南雁回斜倚主座上,挑眉覷我,燃起煙槍吸了一口。
白煙飄散,氣味又淺又甜。
「直說吧,元泊蒼自小生在深宮裡,最不信什麼情愛真心。你為個男人拒絕他,他很惱火,不準我們收你。現在去認錯,還有希望入他門下。」
我拱手,「多謝南長老告知。」
「怎麼樣?」她眯著眼笑,「決定要去太虛宮了?」
我搖搖頭,「我要回家喂雞了。」
南雁回猛地嗆住煙,咳得臉通紅。
「哈哈哈哈哈哈……」
她捂著心口,笑得不行,「你阿兄就有那麼好?以你的根骨,若留下,往後美男要多少有多少,還能得元泊蒼親手教導,你可得想清楚。」
美人歡顏,賞心悅目。
我不自覺地跟著笑,抿抿唇。
「弱水三千,我隻取一瓢飲。」
我爹死得早。
娘病著,常年下不了榻。
村民厭惡我娘,也嫌我晦氣。
我聽得最多的話,就是叫罵。
「大娼婦生了小娼婦,不知哪家的野種!」
娘從不對我說,但其實我都知道。
爹死前病了幾年。
她為著養家抓藥,拉過偏套。
村裡的女人管不了丈夫,隻好恨毒了她。
八歲起,我幫家裡賣雞貨。
一群孩子大大小小,圍在我小攤邊,指著我笑。
「她跟狗蛋有點像,狗蛋,是不是你爹給你肏出的野姐姐啊?」
孩童不知善惡,向來毫不掩飾。
但顧瑜從不嫌棄我。
那日他坐著馬車出遊,不知為何叫停馬,跳到了我攤子邊。
「你爹呢?為什麼叫你看攤子?」
我剛被罵過,一聽,嗷地大哭。
他慌了神,手忙腳亂地拆荷包給我。
「你……你哭什麼?買!我都買了,五兩銀夠不夠?」
我哭得更兇。
他木木愣愣地站了會,手足無措,紅著眼道歉。
「你到底哭什麼啊?你這樣,我夜裡要睡不著了!」
衙役們忙哄著,我才知他是縣令家的小少爺。
同顧瑜的第一面,潦草無比。
我拿了他的銀子。
將五隻雞和一筐雞蛋留給了他。
再出攤時,已是半個月後。
誰知他又來了,還說要幫我賣。
被我罵了一頓也不走,就在一邊坐著。
我裝作看不見他,照舊吆喝。
可我嘴笨,呆了一下午,停留的人寥寥。
沒人買雞蛋,隻有吃飽了飯的小霸王神氣地來找事。
我攢了一肚子氣,铆足了勁罵。
可圍著我的人隻是笑,像看小雀啄人。
笑夠了,又來摸我的雞蛋走。
顧瑜板著臉,中氣十足地喊了聲「放肆」。
他長我幾歲,足比我高出一個頭。
清清瘦瘦,站在那群紈绔兒面前,氣勢竟也分毫不虛。
指尖彈出火球,很是唬人。
為首的大孩子認出了顧瑜,氣焰全消。
我沒挨拳頭,這是頭一回。
顧瑜嚇走了人,小狗似的轉過來看我,好像求誇獎。
我沒法罵他了。
也拉不下臉道歉,隻好往他手裡塞了兩個雞蛋,收拾攤子跑了。
往後每次我出攤,都能遇見他。
他生得好看,又是縣令之子,旁人都賣他面子。
小少爺吆喝起來,比我還賣力。
有一日,他來得很晚。
我等到暮色將近,才看見他匆匆忙忙跳下馬車,蜷著手。
掰開他的手一看,盡是竹條印。
「霍家的人說你是雜種,我在學堂寫書罵了他,不少同窗應和。父親說我小小年紀不學好,盡幹黨同伐異的事。」
他坐在我身邊,很委屈。
我聽不懂什麼黨同伐異,隻知他當眾替我報了仇。
天到底要黑了。
他解下荷包給我,讓我快回家。
我挎著小籃回頭看,他站在馬車邊,不停揮手。
黃昏下,影子拖得很長。
就好像他在我心裡一樣。
娘在我十五歲時謝世。
家裡隻剩我。
摔盆砸碗,起棺落墳,宴請親友,告別亡靈。
這些事,我不知如何去做。
抬棺的轎夫見我是沒了雙親的孤女,都不願接這活,怕沾了晦氣絕戶。
親戚沒有,鄰居也不來。
沒親友送終,死後的體面,竟也無法做到。
我穿著麻衣看著薄棺,茫然無措。
可顧瑜來了。
披孝服,帶著黑衫侍衛來了。
擺起酒宴,揚起白幡,牌位前上香磕頭。
那時顧家出了進士入朝為官,簡在帝心。
若他願意,隨時能搬去京師居住。
他又有靈脈。
流言傳著,都說他是做仙人的料。
故而聽聞顧家小少爺披麻戴孝,縣裡官吏雖不知死的是誰,也著急忙慌,一水兒地趕來吊唁。
我跪在帷幔後,看他迎來送往到深夜。
一場喪儀,辦得體面至極。
四下靜謐,唯我哭得止不住。
這是姑爺該幹的事。
他做了,我便認他。
顧瑜被麓山宗弟子接走前,還在替我看攤位。
一面溫書,一面算賬。
我煮著雞肉餛飩,熱熱地給他盛出一碗。
沒吃上幾口,便得消息。
前幾日測靈脈,顧瑜入選。
緊接著,來了幾個修士。
拿著他的名籍,要他收拾行裝,即刻就走。
顧瑜攥著書,手在抖。
我替他扇涼餛飩,說再吃一口。
寒風吹得我眼熱,猛地被揉進懷裡。
字體大小
主題顔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