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外翁尚未應允,隻說要詢問你阿姐的意願。」
「那阿姐怎麼說?」
「你還不知阿嫵那性子嗎?她未應允,卻也未拒絕,隻是我瞧著她是不太情願的。」
未應允,也未拒絕。
是了,這是阿姐的性子。
她一貫九曲心腸,自卑且多思,平日裡謹慎自持得壓根不像個十五歲的小娘子。
可是,她怎麼能嫁給秦王呢?
她中意的分明是巷口那個溫文爾雅以筆下大雁和飛白書名冠汴京的沈七郎啊。
沈七郎已在秋試中嶄露頭角,難道她不等他了嗎?
自舅母房裡出來,我失魂落魄地去找阿姐。
推開槅扇,阿姐正在臨窗的美人榻上默默垂淚,繡了一半的秋塘雙雁頹唐地躺在長幾上,哀婉又寂寥。
見我闖了進來,她抬起一雙紅腫的眼睛,強撐著擠出一絲笑容。
「阿菼,你來了。」
我二話不說,上前一把牽住她的衣袖,將她急燎燎地往廊庑中生拉硬拽。
「跟我走,去向外翁說清楚。」
「阿菼、阿菼你聽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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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眼淚橫飛,哪還容她猶豫半分:「想說便去外翁面前說,我是斷然不會聽的。」
「阿菼!」
阿姐平素是個嬌嬌怯怯的閨閣小娘子,哪經得住我發瘋般的蠻力。
踉踉跄跄間,一個不留神,她撞翻了高幾上的一個鎏金梅花紋香爐。
香爐墜地,瞬時騰起滿室香灰。
我怔愣間松開了手,一顆心竟比紛紛嘈嘈的香灰還要亂。
阿姐見我面似土灰,登時抱住我的肩頭低聲嗚咽起來。
哭罷,她抬起頭,溫柔地替我將鬢邊兩縷松散的青絲挽至耳邊。
「你和秦王兩情相悅,我絕不會拆散你們,何況——阿姐知道,你怪我不肯對翁翁有話直說,可阿姐有阿姐的苦衷。」
我聲音哽咽:「阿姐,你自幼便懂事,從不肯為家中長輩添麻煩,可終身大事,豈能兒戲。」
「不,不是的。」
阿姐微微嘆了口氣,紅著雙眼挽著我的手重坐到美人榻上。
「大姐嫁的是茶商,二姐嫁的是翰林醫官,兩者皆是小門小戶,因此汴京人常暗中笑話咱們,說陳家的女兒不值錢。阿姐私心想著,若明春沈郎能得個官身,到時他託人來求親,倒也不算辱沒了陳家的門楣,阿姐此時不向翁翁言明,一來,臨近歲末,不便說,二來,阿姐也沒臉說。」
「阿姐你便是想得太多。」
阿姐的神情默了默,眸中湧過一絲從未有過的傷痛之色。
「你十歲才來汴京,很多事你不知曉。我姨娘——她是陳家的罪人,若不是她因嫉成恨,惹得母親小產,陳家也不會至今隻有大哥一位兒郎。她撒手去了,卻把我留在世上,在這座宅子裡,人人皆知我姨娘是個心腸歹毒之人,都等著瞧她生下的小娘子是怎樣的品性,可母親是怎麼待我的呢?她不僅把我記在名下,給了我嫡女的身份,還養我教我,視我如親生。若我不知分寸,以私情惹她煩憂,那豈不是連南燻門裡送進來的豬都不如嗎?阿菼,我將我此生最難堪的傷疤挖出來給你看,就是想讓你明白我的心——
「我,絕對不會搶你的心上人。」
8
阿姐向來柔順,可此次卻執意拖到明春。
幸好歲末很快便到了,汴京城裡家家都忙著祭祀、會客、灑掃門庭,皇宮裡也舉行著驅鬼逐疫的大儺儀,祈求來年風調雨順,萬歲康寧。
又是一年上元日,大病初愈的官家和眾妃嫔、秦王同登宣德樓與汴京百姓一起賞花燈。
那夜,大趙儲君以其錦繡之姿、俊逸之神折服了萬千民眾。
不過於我,那也隻是聽說而已。
隻因自去歲冬開始,我和阿姐便神情恹恹,一心等著春日的會試和殿試。
我和趙元熙已經很久沒見面了。
上元日,他命秦王府的內侍來陳宅送節禮,其中竟有一盒子火楊梅燈,那內侍說這是秦王專門送給家中的小娘子們賞玩的。
我知道,其實他是特意送給我的。
我將那枝火楊梅燈鎖在了我的妝盒裡。
膽大妄為如我,敢在御街前當眾高喊自己「尚未婚配」,如今卻不敢多瞧幾眼妝盒裡的火楊梅。
隻因我怕,那不過是一時璀璨一世虛空。
我怕在十四歲時遇到了太過驚豔的人,萬一被辜負,餘生便不會再多瞧旁人一眼。
明月不諳離別苦,斜光到曉穿朱戶。
我竟然也在初春的夜裡患得患失了。
阿姐比我尤甚,二月裡她忽然病了,舅母請了很多郎中,藥湯煎了一盞又一盞,可阿姐卻日漸消瘦起來。
春夜裡,她時常斜倚在廊庑的美人靠裡,一邊咳嗽,一邊仰頭望著庭中春色垂淚不語。
楊柳絲絲弄輕柔,煙縷織成愁。
我知她所憂為何,因此不停地安慰她。
「過幾日便是春闱了,阿姐你要想開些。」
阿姐卻黯然地搖搖頭,一張玉容蒼白如紙:「可是太後的旨意很快就要來了。」
我摟住她單薄的肩一時悲戚不已:「阿姐你何必自苦至此?外翁尚未應允你入宮,太後難道還能來家裡搶人不成?」
阿姐垂淚不語,手中的帕子上盡是斑斑的舊日水痕。
上元節之後,趙元熙接連約我了好幾次,我皆以各種理由拒絕了。
我覺得,便是我有萬千個去見他的理由,可此時此刻,偏沒有一個去見他的身份了。
不料,我不就山,山自來就我。
三月初的一個午後,大哥忽然來找我。
他說他在潘樓街買了幾個汴京時興的懸絲傀儡兒,讓我去挑一個把玩。
我私心想著阿姐病恹恹的,若能親手給她演個傀儡戲哄她開心也是好的。
可是待我推開大哥屋子的槅扇,卻看見趙元熙正如松般站在一座博古架前。
內心一翻,我旋即轉身欲走,可他卻迅疾搶步關上了槅扇,將我與他單獨置於槅扇之後。
「為什麼?」
窗棂與門縫裡射進來道道細碎的金光,那金光與陰影皆在他的臉上,忽明忽暗,正如我的心。
我搖搖頭,不知不覺已經開始落淚。
「我阿姐病了。」
「她是心病,你心疼她,我也得了心病,你可曾心疼過我?」
他咄咄逼人,ţű̂ₘ一步步走向我,如山的身影將我嬌小的身軀漸漸籠罩,「我於宮中長大,自幼遇到的皆是驕矜虛偽的女子,她們進宮求的是富貴不是真心,可我偏ṭũ²偏要的就是真心。去歲上元節遙遙一見,我便對你動了情,可如今你這般躲閃,還是當初那個恣意率真的姜大車嗎?」
「……怎麼不是?」我羞慚地開口強辯。
「既然是,因何躲我?難道你想始亂終棄?難道男子的心便可以用來任意踐踏?」
「你、你胡說什麼?誰始亂終棄?」
「沒有嗎?」他恨恨地盯著我鬢上的芙蓉釵,「芙蓉釵還插在你的鬢上,難道你要不認賬?難道你不知汴京插釵的風俗?」
我:「……」
我自然是懂的。
依大趙習俗,男女相悅,以插釵為憑,可是——
一時間,我的臉又紅又燙,額頭竟於這乍暖還寒的春日滲出了一層層細碎的汗珠。
趙元熙此時悄然露出一絲滿意之色,他自懷中掏出一方錦帕,彎下腰不顧我的躲閃,扳過我的額頭,為我細心擦拭起來。
「我知道太後有意召你阿姐進宮,但她有她的襄王,我有我的神女,便是太後再專權,也不能肆意亂點鴛鴦譜。阿菼,你說過你是四海列國千秋萬載獨一無二的姜大車,可我也是四海列國千秋萬載獨一無二的趙元熙啊,難道你當真要狠心舍下我?」
說到「舍下」兩字,他的聲音不禁低沉起來。
「我生母舍下我,三哥舍下我,如今連你也要——」
內心猛地一顫,想到我娘病重時給我講的那個故事,我竟仰頭脫口而出:「我絕不會舍下你。」
縱是紅塵人人歷經離別苦,亦無法抵消我幼年的喪父失母之痛。
隻因,被舍下的滋味太苦了,我已嘗過幾番,又怎舍得再將那種痛苦加諸於他?
那是我十四歲情竇初開一見傾心的少年郎啊。
我怎舍得。
窗外,海棠未雨梨先雪,相思隻在丁香頭。
聞我之言,趙元熙的眸中終於閃過一絲狡黠之色。
少時,他含笑垂頭,以他的額深情抵住我的額。
「大車檻檻,毳衣如菼,豈不爾思,畏子不敢。阿菼,你可敢嫁我?」
9
汴京三月,是沈七郎的良辰佳時。
聽說在集英殿上,官家與沈白一見如故,還當著眾舉子的面獨獨讓他畫了幅《蘆雁圖》。
十九歲的探花郎,風華絕代未娶親,出身寒門志高潔。
他的一顰一笑都令汴京的小娘子們發瘋,無數家有待嫁女的貴人們,明裡暗地都要搶他去做乘龍快婿。
有這般天大的喜事,阿姐也似乎精神了些。
梅花帳裡,她雙目殷殷地道:「沈郎說瓊林宴後,便會請官媒上門求親。」
我真心替她歡喜:「阿姐,沈家哥哥是不可多得的良人,你就等著鳳冠霞帔風風光光的那日吧。」
阿姐含羞,以手中的繡棚遮臉。那繡布上的秋塘雙雁纏綿相依,繾綣不離,真真是羨煞凡人。
自那之後,阿姐的身子一日日地好了起來。
官家在瓊林苑為眾新晉進士賜宴的第二日,綠楊曉寒輕,杏枝春意濃,她還難得地在女使的攙扶下下了床,來到庭院的廊庑下曬太陽。
沈白與阿姐約好的,今日會登門來求親。
阿姐那日穿著一件鵝黃色春衫,外披梨白色輕紗帛,眉似遠山,雙頰如桃,是汴京城裡難得的嬌美小娘子。
我陪她站在廊下,一邊打趣她,一邊滿懷期盼地等啊等。
可一直等到豔陽高懸,沈七郎也沒有來。
阿姐終是急了,她顫聲對貼身女使道:「去沈娘子家打聽下——留心些。」
女使匆匆去了,沒過多久便驚慌失措地回來了。
「沈郎君昨夜被宮裡劉德妃的胞兄劉指揮使以宴請之名強留在家中,至今未歸!聽說是德妃有意要招他做侄女婿!」
「什麼?!」
阿姐的身子猛地一晃,一張粉若豔霞的臉登時毫無血色。
我亦急了,登時朝那女使高聲疾喊:「去前院找大郎君!就說是我說的,讓他帶人立刻去劉府,文的武的、好的歹的、請的搶的都行,務必把沈郎君給我弄回來!」
「是!」女使應聲,連跑帶跌地去了前院。
可她剛一出小院,便有舅母身邊的一位女使進了阿姐的院子。
她躬身向阿姐施禮,臉上有藏不住的喜氣。
「宮裡有懿旨,大娘子請三姑娘去前院接旨。」
我不由得渾身冰冷起來:「可是太後的旨意?」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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