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姿窈窕,穿著一條鵝黃色旋裙,雖然頭戴帷帽,我亦認出來那是阿姐。
而在阿姐身邊,站著Ṭű̂⁼一位身穿白色襕衫的少年郎。
少年郎不知說了什麼逗笑了阿姐。
而她一笑,那少年郎竟有些呆了,眉目間盡是傾慕之色。
船上,玉人含羞露新妝,春衫是柳黃。
池上,弄花噆柳小鴛鴦,一雙隨一雙。
趙元熙見我一時發怔,不禁順著我的目光望去。
「這是誰家白衣少年郎,竟令我家表妹看得如此出神?」
我扭頭含嗔白了他一眼。
「皇室子弟也吃酸嗎?那是我家巷口沈娘子的侄子,名叫沈白。」
「沈白?是梧桐書院的沈七郎嗎?」
「你認識他?」
趙元熙搖頭:「聽翰林畫院的人說,梧桐書院有位沈七郎,他筆下所畫的大雁是汴京一絕,飛白書寫得也極好。他身邊那位小娘子——是你阿姐?」
我奇了:「你還認識我阿姐?」
他登時氣惱地用手指彈彈我的頭。
「不認識!方才在寶津樓,我瞧她坐在你身邊,又聽景霆說今日你是和家中姐姐一起來的,故有此猜測。你當我趙元熙是什麼人,我哪會認識閨中的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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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信:「可聽我阿姐說,幾年前在街上,曾有好多小娘子向你扔荷包。」
「市坊謠言,沒有的事兒。」
暮春三月,他面色焦急,額頭上滲出了一層細碎的汗水。
沒有就沒有唄,這人慌個啥!
自金明池回家的牛車上,我不懷好意地誑阿姐。
「阿姐瞞得我好苦,你和那沈家哥哥——」
阿姐登時羞得粉面通紅:「壞妮子又胡吣!沈郎雖與咱家多年為鄰,可我與他一向守禮,隻私下見過兩次。一次是上元節那日,在街上我險些被人擠傷,他挺身護住了我;再一次便是今日,飛花社與偶得社鬥詩,我和他多說了幾句,偏又被你瞧見了。沈郎是謙謙君子,今年又是大比之年,你可不能毀人清譽啊。」
「阿姐字字句句維護沈家哥哥,還說對他無意?」
「哎——」阿姐擰著帕子,眉黛間飛上幾分愁鬱之色,「有意也好,無意也罷,皆看明春吧。」
沈白是錢塘人,因父母雙亡,自幼便來汴京投奔姑母。
巷口的沈娘子對自己這個落魄的子侄其實不甚在意,隻不過顧及臉面,多少接濟些罷了。
幸好沈白爭氣,不僅詩文寫得好,書畫也是上乘。
但若與陳家相比,他的家世到底薄了些。
大概阿姐是怕陳家瞧不上他吧。
一晃到了六月份,汴京的天氣也炎熱起來。
原本趙元熙說好要帶我去大相國寺吃炙豬肉的,但官家自四月起便讓他進登聞鼓院去歷練,所以這約定一直拖了好幾個月。
不過,他時常會命秦王府的內侍來陳家送東西。
這可苦了我大哥。
因為這些東西,實為送給我,可名義上是送給他的。
「這算哪門子事!我都覺得自己礙眼!」
大哥大口嚼著宮中蜜餞局新制成的杏幹和乳糖獅子,牢騷滿腹,憤憤不平。
「要不是五郎答應送我一匹西域寶馬,我才不擔這虛名呢。」
我甩手就扔給他兩雙粉底皂鞋。
「再添上這個,大哥可願把嘴閉上?」
我大哥尚武,因此極其費鞋,每月都得穿壞好幾雙。
他自己不過十八貫月俸,刨去吃喝用度和同僚交際,已經快連好鞋都穿不起了!
依大趙風俗,女兒要富養。
因為女兒嬌貴,在閨閣中的日子就那麼十幾年,待嫁了人,會是另一番天地。
當初大姐和二姐出閣時,外翁和舅父幾乎是掏空了家資為她們備置嫁妝,所以即便外翁如今官至樞密院副使,可陳家卻極為節儉。
因為還得繼續為我和阿姐備嫁妝呢。
所以像大哥這樣的兒郎,舅父和舅母就是胡亂地養著,反正餓不著凍不著就行了。
穿好鞋?做夢。
我用兩雙親手縫制的鞋子堵住了大哥的嘴。
而沒過多久,大哥便趁休沐之日,借去大相國寺看壁畫之名,帶我和阿姐出了門。
相國寺橋上,一襲薄衫的趙元熙已經等候多時了。
大哥一見他,便歡快地吹了聲口哨,兀自擠眉弄眼地帶著阿姐直奔大相國寺的山門而去。
而阿姐知我私下與秦王相會,眉眼間有幾分憂慮,最終卻不曾多說什麼。
6
我和趙元熙已三個月未見,雖書信常通,卻難解相思之意。
如今終於得見,自是心中如小鹿亂撞,雀躍之色溢於言表。
汴河上停著一隻烏篷船。
一進船,趙元熙便斜倚著坐在了繡毡上,閉上了雙目。
我瞧他眼下盡是烏青,便在矮幾上的鎏金香爐裡燃起了香。
「你在登聞鼓院裡很累嗎?」
他搖搖頭,兀自揉起了太陽穴:「還好,隻是汴京城裡的愣頭青實在是多,前日竟然有個丟雞的大嬸也去敲鼓。呵,丟了雞,不去找廂吏抓偷雞賊,居然去找我們,真是又可氣又可笑。」
我柔聲勸慰他:「民為天下之本,百姓之事再小亦是大事,替百姓辦的雞毛小事多了,朝中大事自然也便解決了。」
「正是,所以我連夜派人去尋那隻會下蛋的老母雞,到底是在他家鄰居的大鍋裡尋到了,可香著呢。」
「哈哈哈哈——」
我被他那又幽怨又滑稽的語調逗得登時笑出了聲。
這一笑,趙元熙的眉目亦舒緩了:「阿菼是在笑話我嗎?」
「小女子哪敢笑話秦王殿下,不過,區區一隻老母雞,會令你如此煩憂?」
一言既罷,似是被戳中心事般,趙元熙的面色又暗了暗。
「怎會呢,是我三哥半月前忽染疾病,如今竟是頗有些藥石無靈的樣子。」
我一怔:「太子病重?可朝野並無人提及此事。」
「我爹爹和二府相公們唯恐臣民不安,便對外瞞下了,隻是——三哥是我最敬重的兄長,多年來我可以做個自由自在的王爺,想去軍中歷練便去軍中,想不娶妻便不娶妻,全賴兄長暗中周全。你應該已經知曉,我生母是宮中已逝的王美人,三哥是我在這世上,除爹爹之外唯一對我好的至親,如今他病重至此,我心中實在悲痛不已,不瞞你說,我已經愁得半月不曾睡過安穩覺了。阿菼,我怕的是——」
烏篷船裡,他那一張清俊的臉上滿是憂色,雙目中隱隱盡是淚光。
人前風光無限的皇子,背地裡竟然對我這樣一位小女子垂淚。
我的心驟然一疼,主動握住了他的手。
「表哥重情,我懂的。當初我娘病重之時,曾給我講過一個故事,以前有一位小娘子,她失去了雙親,內心悲痛,一心求死卻又不敢死,後來有位僧人說隻要她能幫自己去城中尋一把六根清淨的鍋底灰,他便可以幫她去死,但這把鍋底灰必須出自沒有辦過喪事的人家。於是小娘子四處去尋,卻發現每一家都失去過親人,都有過悲痛,後來,她漸漸地想通了人世無常,便不再想死了。表哥,我們來這世上與親人相遇,無論是來報恩或是討債,皆是緣也是劫,這一世的劫盡便是下一世的緣起,常做如此想,便不會那麼難過了。」
燻香嫋嫋,我清音低沉,陷入到舊事之中,一時竟是萬般唏噓。
趙元熙原本隻想向我訴訴心事,不料卻惹得我傷懷起來。
他不由得直起身,愧疚地回握了我的手:「阿菼——」
我眸中隱隱有淚光,卻含笑以手指虛虛地捂住了他的嘴。
「表哥,你放心,我不苦的。」
在汴京多年,雖是寄居,可我並無寄人籬下之愁楚。
皆因外翁一家都對我極好,吃穿用度,從未虧待。
有這樣的血親,我覺得自己是個極有福氣的小娘子。
而如今我有了心儀之人,恰恰心上人是眼前人,便更覺得日日是好日、事事是好事了。
汴河水光粼粼,碎金點點,不知不覺間,汴京的盛夏已然到來。
趙元熙曾在軍中歷練幾年,性情一貫直率不羈,此時卻也柔腸百結起來。
「阿菼雖是小娘子,可心性之豁達與通透,是我不能及也。」
熙春四年十月,二十三歲的皇太子趙元昭薨逝。
為江山計,中書門下和樞密院的相公們紛紛於冬日上書請立太子。
官家膝下如今唯剩二子,而皇六子剛剛年滿三歲。
於是,無論是立賢還是立長,十七歲的皇五子趙元熙皆成了毫無疑問的儲君之選。
可官家與太後卻在此事上發生了爭執。
官家非太後親生,他自六歲登基,直到二十歲才真正理政。
在漫長的十四年裡,太後垂簾聽政,待他極為嚴苛。
此次,官家和二府相公們皆主張立秦王。
可太後卻說先太子屍骨未寒,秦王與先太子是至親骨肉,此時立他為太子,會令他背負不孝不悌之名,儲君之清譽不可受損,不如再等等看。
太後都這麼說了,秦王也隻得一再上書推辭,不肯受位。
於是立太子一事便耽擱了下來。
可是連我大哥都知道:「等等看?太後怕不是在等皇六子長大吧。畢竟,皇六子的生母德妃是太後的親外甥女啊。」
7
臨近冬至,官家忽然染了心疾。
驟然喪子之痛,加之與太後常年龃龉,官家的病一日重於一日。
連冬至祭祀太廟這樣的大事,都是由趙元熙和宗正寺幾位老親王代為主持的。
冬至之後,趙元熙被官家任為開封府尹,小事則專決,大事則稟奏。
如此一來,雖無儲君之名,可連汴河上的船夫都知道,秦王已是獨一無二的太子之選。
聽說太後不滿官家此舉,私下寫了封手書給門下中書省,意圖阻止秦王上任。
可那封手書卻被相公們故意給弄丟了。
大趙歷代,皆是士大夫與官家共治天下。
相公們明裡暗裡地不給蓋印,即便是太後的手書,也不過是廢紙一張。
臨近年底,在一次宮宴之後,外翁被太後單獨留了下來。
當夜,外翁回到陳宅,頗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樣。
我私下好奇地問舅母:「外翁這是怎麼了?」
舅母嘆了口氣道:「太後欲召你阿姐於明春進宮。」
「進宮?」
我登時身子一怔,心頭湧起一絲不好的預感,連聲音都微微顫抖起來,「為何進宮?」
「秦王曾經在你外翁的軍中歷練,且他又與你大哥交好。大概太後是瞧著立太子一事已成定局,想借此籠絡陳家吧,畢竟太後與咱們原就是沾親帶故的。」
「太後是想——」
舅母點頭:「太後想送你阿姐到德妃宮裡做養女,然後再賜婚給秦王。」
寥寥幾句,我如墜冰窟,臉色瞬時蒼白如紙:「外翁可應下了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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