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是,是我不懂審美,請大哥寬恕則個。」
我誇張地屈身給他行了個禮,又惹得他哭笑不得。
「油嘴!牛車已經候在門外,趕緊出門吧,路上有得堵呢。」
金明池是皇家園林,每年三月會對尋常老百姓開放。
今日又是官家駕幸寶津樓觀水戰百戲的好日子,很多人家為了一睹官家聖顏不到五更便出了門,生怕時辰晚了會搶不到好位置。
汴京的三月,晨光熹微,淡月疏斜。
天邊方露一抹魚肚白,陳家的馬車便緩緩地駛出了朱雀門外西大街。
一路上,果然堵著很多牛車和驢車,尤其是在順天門附近,我們的牛車竟堵了近半個時辰。
「嗐,我先走也!」
金明池就在順天門外,大哥性急,索性跳下牛車自己走了。
我與阿姐坐在車裡面面相覷:「與小娘子相看都沒見他這般急過!」
陳家的兒孫皆晚婚,大哥今年已十七歲,尚沒有定親。
舅母急得不行,日日催他。
催得急了,大哥索性日日留在禁中練習箭術,不回家了!
三月的金明池,彩棚林立,攤販雲集。
仙橋和五大殿的前後回廊裡熙熙攘攘,幾乎全城的老百姓都擠在這裡等著一睹聖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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沾外翁的光,陳家的家眷可以在寶津樓南的宴殿裡休息。
待我和阿姐坐下,瞧見水面上的藝人已然開始表演水傀儡和水秋千了。
阿姐一時頗為感慨:「今年的金明池似乎比往年的要熱鬧許多。」
我笑:「去年外翁平定了河東路叛亂,如今天下海晏河清,汴京老百姓的心情也好得很。」
「便是這樣,御史臺彈劾外翁的折子也不少。」
「有彈劾的折子才好呢,阿姐難道忘了——」
我附在阿姐耳邊,「官家最忌憚朝臣私下相交,我倒覺得外翁是在刻意行一些離經叛道之事呢。」
阿姐笑著撓我的痒痒:「鬼靈精,偏你又知道了。」
嘻嘻哈哈之際,忽地寶津樓上一陣喧哗。
定睛一看,原來是官家已然登上了二樓觀諸軍百戲。
官家身邊圍著好多人,即便我伸長了脖子也看不清他的容顏。
可有一個人的臉,我看清了。
是上元節那日救了我的「火楊梅郎」。
他今日穿著一身絳紅色挑金線綢衫,頭插翠玉簪,腰系玳瑁佩,豐神俊逸的臉在霞光的映照下,更顯得如玉人一般。
我驚喜地一把抓住了阿姐的手腕:「阿姐你瞧,火楊梅郎!」
阿姐順著我的目光狐疑地瞧去:「火楊梅郎是誰?」
「是我在上元節那夜遇到的,當時他頭上插著一枝紅豔豔的火楊梅燈,在一眾年輕的郎君裡,我獨記住了他一個。」
「哪個是?」
「就是官家身邊最好看的那個少年郎君呀。」
阿姐用紈扇擋住耀眼的日光,瞧了半晌終於認了出來。
「什麼『火楊梅郎』,那是當今官家第五子,秦王趙元熙。」
「趙元熙——」我喃喃地讀了兩遍,「真真是個好名字,可與姜大車相媲美。」
阿姐被我逗得,幾欲自椅子裡滑下去。
「幾年前秦王自軍中回汴京,在街上差點被小娘子們扔的香囊荷包給砸死,如今又添了一個你,哎——」
我亦笑得直不起腰,卻忽地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他與咱們可有親?」
阿姐掰起了手指:「婆婆與當今太後算是五服裡的堂姐妹,這麼算的話,我們倒是要喊他一聲『表哥』。可官家並不是太後所生,所以這親戚,說有也行,說沒有也行,若強說有,那也是拐著八道彎呢。」
我再次笑道:「那還真是遠得很呢。」
4
聽說今日還有幾個屬國使者要與大趙招箭班的郎君比試箭術。
所以百戲結束後,官家便帶著一眾皇親內侍去了射殿。
我和阿姐則挽著手去逛汴京春景。
在金明池的仙橋上,阿姐遇到好幾位相熟的官眷小娘子。
「今日飛花社的郎君們要和咱們偶得社比詩文,阿嫵你是社裡的女文曲星,可萬不能缺席啊。」
一位熱情的小娘子拽著阿姐的袖子不放,生怕她不答應。
阿姐望著我,一時面露難色。
我忙笑著將她推向她們:「阿姐知道的,我平素最怕那些平仄韻律,金明池西畔恰好有賣新鮮魚膾的,阿姐就容我去解解饞吧。有女使們跟著,難道阿姐還怕我丟了不成,何況今日金明池還有那麼多禁軍守著呢。」
「那你小心啊,萬不能被擠著傷著,對了,戴上帷帽。」阿姐仍不放心。
我卻早笑嘻嘻地已經走出了好幾步遠。
「戴那勞什子幹嗎,我又不是蜜糖做的,被人瞧幾眼還能化了?」
金明池沿岸,柳垂絲,花滿樹,鶯啼楚岸春天暮。
汴京城裡精明的商家們,早就於三月初在池畔搭起了彩棚。
珍玉奇玩、釵環錦緞、酒茶器皿,在這裡,老百姓想買什麼,便能買到什麼。
我帶著幾位女使興致勃勃地四處闲逛,逛得累了,便挑了一個幹淨的食攤,點了螺蛳肉、旋切羊白腸、梅汁鴨片和沙糖冰雪冷元子等吃食。
誰料,我剛夾起一片羊白腸,便聽見一個意氣風發的聲音。
「阿菼——」
扭頭一看,是已經換了一身青色春衫的大哥陳景霆。
而在他身後,竟然還跟著身姿如玉樹的秦王趙元熙。
內心一喜,我登時起身欲給他行禮:「秦——」
誰料趙元熙目光灼灼地朝我含笑搖搖頭:「怎麼,當真不肯喊我一句『表哥』?」
知他不便在眾人面前展露身份,我立即從善如流,甜甜喊了一句。
「表哥。」
待他們坐下,我好奇地問:「你們怎地遇到了一起?」
「我爹爹已經回宮了——今日你大哥好生威風,在比試箭術時贏了屬國使臣,我爹爹一時高興,當眾賞了他一個鑲玉弓囊。」
「當真?」
大哥冷哼著夾起一片梅汁鴨扔進嘴裡:「手拿把掐的事兒,何足掛齒——诶,阿菼你的臉怎麼這般紅?」
我心虛地摸摸自己的臉,刻意不去瞧坐在我對面的趙元熙。
「這才三月,汴京的日頭也太盛了些,曬得,曬得——」我訕訕地道。
一雙筷子夾著一點螺蛳肉放在我面前的白瓷碟子裡:「既然曬,因何不戴帷帽?是怕人找不到你嗎?」
「怕誰找不到?」大哥抬頭不解地看向趙元熙,忽地大驚小怪起來。
「五郎,你的臉怎麼也被日頭曬紅了?!」
食攤前,兩人心懷鬼胎,眉目傳情。
一人渾然不知,滔滔不絕。
「阿菼,若五郎不提,我還不知曉你在上元節差點被拐子拐走的事兒。你說巧不巧,我和五郎在宮中是舊識,偏他又救了你,這算不算天意?我就說吧,小娘子們平時都得習習武,若哪日落了單,遇到歹人——」
大哥喚過攤主,點了一壺芳香撲鼻的梅花酒,邊喝邊兀自聒噪。
旁邊的趙元熙卻一直端著酒盅子,無聲地含笑望著我。
池光潋滟,而他的笑容燦若九春。
「诶,我方才的話,你們有沒有聽?我問你們,這到底算不算天意?」大哥見半晌無人回應自己,終是急了。
「算。」
「算。」
趙元熙居然和我同時開了口。
大哥瞧了瞧目光繾綣的他,又瞧了瞧粉面通紅的我,漸漸咂摸出點不同尋常的意味來了。
「你們兩個——」
趁著路過的殿前司同伴相邀去飲酒的時機,大哥又懊惱又不甘心地拂袖而走。
食攤前,唯剩我和趙元熙四目相對。
驟然安靜下來,我們似乎能聽到彼此兩情相悅的小火苗躍躍燃燒的爆響。
「今日這頓我請,算是答謝表哥上元節相救之恩。」
我不自然地清清嗓音,紅著臉主動開口。
趙元熙卻「噗嗤」笑了:「也好,我今兒匆忙出宮,忘了帶錢袋子,可偏偏方才路過幾個彩棚,瞧見好多心愛之物。不如表妹陪我走走,順便幫我付個錢?」
我瞧了瞧隱在人群中的幾位壯漢,知那都是他的隨行護衛。
忘帶錢袋子是假,不想走才是真吧。
可我還不是一樣在心裡想多親近他?
於是,我含羞剜了他一眼:「走吧,誰讓我欠你呢。」
我今日穿著一件梨白色窄袖褙子,與他一起走在垂柳成蔭的暮春池畔,郎才女貌,竟宛如一對璧人ţū⁺。
前面有一處賣釵環的攤子。
攤前掛著一個圓盤,圓盤上有九個不同顏色的大小圓環,每個圓環上皆畫著一個釵環。
攤主見我似是有興趣,極力邀我試一試。
「小娘子,二十錢五枚飛鏢,不貴的。」
我一時好奇便付了錢,可連拋了四枚,皆是空鏢。
趙元熙在一旁忍俊不禁,見我面色失落,他款款上前將最後一枚飛鏢塞進我的掌心,然後以他的大手溫柔地覆在了我的手上。
「阿菼,我們就擲那個芙蓉釵好不好?」
他俯下身來,在我耳邊輕聲問。
5
「嗖」的一聲。
那帶著溫熱的飛鏢果然擲中了一支白玉芙蓉釵。
「哎呀呀,小娘子真是好手氣,我這芙蓉釵可價值七百錢呢。」
攤主心疼得又嘆氣又跺腳,卻不得不含恨將那釵子遞到我面前。
趙元熙替我伸手接過,得意地將釵插在了我如雲的鬢上。
「這也是天意。」
他垂頭含情脈脈地盯著我早已紅透的臉,我歪著頭,欲語還休,偏不讓他瞧。
真真是,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待逛到東岸時,池面上的畫舫遊船已然漸漸多了起來。
忽地,我在一隻木蘭舟上瞥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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