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春事

話音未落,阿姐的身子一軟,登時芳心俱裂,雙目無神,驟地自胸中吐出一口血來。


「阿姐——」


我猝不及防地抱住昏倒在地的她,於春光中與眾女使亂成一團。


當日午後,外翁回宅,我再顧不得許多,哭著跪倒在了他的面前。


「外翁,求您不要讓阿姐進宮,她與沈七郎兩情相悅,若強逼她入宮,她會沒命的!」


外翁坐在椅中,凝眉盯了我半晌才緩緩開口。


「如此說,景霆今日大鬧劉府,也是為了阿嫵?」


「千錯萬錯都是阿菼的錯,您別怪大哥,也別怪阿姐,是我讓大哥去把沈七郎搶回來的!」


「你錯在哪兒了?」


「我、我——」我張張嘴,竟猶豫了,「我不該給陳家惹麻煩。」


「麻煩?」外翁自椅中站起身,忽地冷聲大笑起來,「我呸!那姓劉的在汴京仗勢欺人已不是一日兩日,他原是個賣木屐的,不過借了宮中德妃的光才討了個官身,還想讓探花郎喊他一聲『丈人爹』?賤不賤吶他!老夫怕他的麻煩?我連鬼都不怕,還怕他這個賣木屐的?!」


我:「……」


外翁駐守河東路多年,西夏人曾給他起過個诨名叫「鬼見愁」。


能讓惡鬼愁白了頭,那是不是——


我忽地便直起腰杆來,在心中隱隱有了底氣。


「您是當朝樞密副使,自然不會懼他,隻是太後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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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翁捋捋胡須,嘆了一句:「你阿姐真是痴兒啊!


「原是外翁想錯了,我冷眼瞧著秦王與你大哥交好,他又時常差人來送東西,便以為阿嫵與他是良配,故此才應了太後的提議,若早知她心悅沈白——哎,罷了,阿菼啊,你定要多多寬慰阿嫵,便是太後有旨意,難道我陳府就不能抗旨?難道那老婆子還敢跟我搶孫女不成?」


我跪在地上,熱淚盈眶,泣不成聲:「外翁——」


外翁伸手將我扶起,感慨地拍了拍我的頭。


「外翁浴血疆場幾十個春秋,幾經生死,難道還換不來膝下的兒孫想娶誰便娶誰、想嫁誰便嫁誰?你們記住,我陳某便是你們的底氣,有我在,你們便是這汴京城最自在的小娘子,你們隻管歡歡喜喜地享福,至於其他,不是你們該考慮的。其實啊,皇宮看似金碧輝煌,可那不是人待的,誰家小娘子願去那破地方啊。」


我緊緊抱住他的胳膊,手指顫抖,一顆心如風雷般鼓動著,似乎馬上就能跳出來。


「阿菼與秦王兩情相悅,為了秦王,阿菼願去。」


外翁聞言大駭,登時吃驚地張了半天嘴,說話竟也磕磕巴巴起來。


「那個、其實吧、那地方勉強也能待。」


10


我大哥在汴京出名了。


他帶著幾名家丁勇闖劉府,硬是將被羈押在廂房的沈白給搶了回來。


那沒臉面的劉指揮使攔著不讓,還受了大哥的一記窩心腳。


那沈白是多麼溫文爾雅的人啊,經此一事,亦動了大氣,當日便上了一道彈劾折子。


在折子裡,他把那劉指揮使罵得豬狗不如,簡直恨不能將其撕碎挫骨揚灰之。


劉家女的名聲算是被親爹徹底給毀了,汴京人茶餘飯後都戳她的脊梁骨。


「逼婚不成便扣住人不放,這是有多恨嫁?」


自劉府出來的第二日,沈白滿面愧疚地來陳府探望阿姐。


梅花帳前,這個打馬御街、春華正茂的探花郎竟然潸然落淚了。


他緊緊握著阿姐的手不放,阿姐半倚在繡枕上,亦含情脈脈地回握著他。


四目相對,兩人一會兒痛哭,一會兒傻笑。


今宵剩把銀釭照,隻恐相逢是夢中。


雖然沒有過多的言語,但在場眾人皆知,於這對鴛鴦中間,任何人都是插不進去的。


我大哥大鬧劉府一事,自然也驚動了太後。


太後將我外翁召進宮中,百般陰陽怪氣。


「你們陳家這是要打老身的臉吶!」


外翁嘻嘻哈哈地裝糊塗。


「哈,您別跟毛孩子一般見識,誰還沒有個年輕氣盛的時候呢。」


太後冷笑:「說到『時候』,你家那孫女,病得可真不是時候。」


外翁繼續跟她打岔:「太後說笑了!病不是好東西,什麼時候得,都不是時候!」


太後素日也拿眼前這個怪老頭沒辦法,亦不能撕破臉。


但她又不甘心,當即派了好幾位御醫出宮來給阿姐診脈。


當得知阿姐是真病了時,執拗的太後仍不肯松口,隻說等阿姐的病好些,再召她入宮。


誰料四月末,汴京附近的幾個郡縣鬧起了旱災。


官家為了表示與民共度災荒的決心,下令減省了自己和諸宮嫔的日常用度。


秦王更是適時提議,皇室應釋罪寬恩,出放宮人,以禳天災,救濟萬民。


官家欣然點頭應允,第二日便出放了平素寵信的四五位宮人。


如此一來,太後召陳家女入宮的旨意,自然就不了了之了。


禳災事關社稷,哪有一邊放舊人,一邊又召新人入宮的道理呢。


趙元熙身為開封府尹,每日四更起身,忙得腳不沾地。


好不容易天降大雨,解了旱災,他又馬不停蹄地開始督促兵吏們在汴河和蔡河上清河道、固河堤。


汴京地勢低,往年盛夏常有被淹之事。


他行事雷厲風行不拘小節,又兼有節儉仁愛之心。


有時在岸邊忙著趕上飯點,他便端著碗和兵吏們一起吃粥啃饅頭,並無半點儲君的架子。


幾個月這麼風吹日曬的,再出現在我面前時,他又黑又瘦,哪裡還有半分皇子的風姿?


「噫,比汴河上常年卸貨的船夫還黑。」


在我最常去的雪珍樓二層閣間裡,我將自州橋夜市買來的嘉慶李子幹塞進他嘴裡,滿目嫌棄地道。


趙元熙摸著自己的臉,一時又氣又自嘲。


「早就知道你是相中了我的美色,姜大車,你這個好色之徒。」


「知好色而慕少艾,乃人之常情也。」


「哈哈哈——」趙元熙被我逗得大笑起來,忍不住上前一把擁住了我,「那夜上元日,獨你於眾人間穿著白裘,火樹銀花之色倒映在你的白裘上,流光溢彩,我一見便傾了心,其實世人無論男女,皆慕好顏色,誰也不能免俗。可這天底下的良緣,始於好顏色是不夠的,還要合於性情,止於終老,阿菼——」


他邊說著,邊略不好意思地自袖中掏出兩個彩色小黃胖,「這是我用黏土和泥親手捏的,雖不精細,卻代表著你泥中有我,我泥中有你——我爹爹他已然同意我們的婚事了。」


我聽得一怔:「官家他——」


「爹爹年輕時也曾有過一個中意的小娘子,可太後偏不許他娶她,爹爹說你姜家一門雙進士,你翁翁曾為三司使,你爹爹生前又任青州刺史一職,清流之家,堪為良配。爹爹還說,願天下的有情人皆能鴻雁於飛、白首不離,再不復有如他那般的終身之憾。」


他說得溫柔繾綣,我卻早已熱淚盈盈。


鴻雁於飛,白首不離,谷則同室,死則同穴。


情之一字,令天底下多少男女為之發狂。


有人自稱薄情人,其實是傷情人,有人自詡多情人,其實是鍾情人。


有人尋覓半生,曾經滄海難為水;有人驀然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誰家陌上年少,足風流。


那一刻,我真慶幸,我竟這般勇敢地愛著。


11


阿姐那日一時情急吐了血,但經汴京名醫們的調理, 身子漸漸又緩了過來。


九月重陽節之後, 陳家和沈家交換了帖子,正式定下了親事。


由於沈白年底即將被外放至祥符縣任職,所以冬月裡他們便匆忙成了親。


成親那日,鳳冠霞帔, 十裡紅妝,一向不拘禮節的外翁居然講起了排場。


「我便是要讓全汴京都知道, 我們陳家的小娘子是風風光光地嫁給了她的心上人。」


成親後, 阿姐要隨著沈七郎一起去祥符縣。


離京前,在我們幼時一起讀書玩耍的廊庑下,她握著我的手熱淚殷殷:「ţṻₗ阿菼, 多謝你的成全。」


我亦抱著她痛哭失聲,滿心不舍。


阿姐竟謝我, 可她謝我什麼呢?


沈郎是大哥自劉府搶回來的, 婚事是外翁親自主持的, 嫁妝是舅父舅母多年為她置備的。


其實,原是我該謝她才對啊, 謝她始終自苦, 卻始終不肯為難我半分。


我的阿姐, 是汴京城心腸最善良最柔軟最肯為旁人著想的小娘子。


她本就該這般幸福。


熙春六年春,官家正式立秦王為皇太子, 並為我和趙元熙賜了婚。


聽說太後在宮中與他大吵了一架, 官家這次沒有讓步,倒把太後氣得一病不起。


可一輩子逞強的太後, 即便在病中亦不肯罷休。


她隔三差五就召老相公們進宮抱怨。


「哎,到底不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那塊肉!官家啊,他不聽老身的啦!」


老相公們一個個擦著冷汗不敢多說:「太後保重。」


唯有我外翁故意打著哈欠,揉著惺忪的睡眼:「太後您方才說啥?」


太後微慍:「肉!老身說肉!」


「哈,大相國寺的炙豬肉,確實好吃!」外翁登時當眾擦起了哈喇子!


我和趙元熙成親後, 依舊住在東華門外的府邸裡。


他每日早出晚歸,我便在府裡親手為他打理各種事宜,一切都極為節儉。


一晃又過了幾年,官家晏駕, 趙元熙成了大趙新君。


上元佳節, 帝後同登宣德樓賞花燈。


望著長街上那些繽紛溢彩的火樹銀花和滿城年輕的郎君小娘子,趙元熙忽然便熱淚盈眶, 緊緊握住了我的手。


「那年上元夜驚鴻一瞥, 竟成全了你我一世的緣分, 隻是匆匆幾載,我好像都長出白頭發了。」


我頭戴鳳冠,於燈火交映中,笑著回握住了他的手。


「縱是華發早生,你亦是我心中獨一無二的火楊梅郎。」


聽說帝後結緣於一盞小小的火楊梅燈, 漸漸地, 每逢上元節, 滿城的年輕郎君們竟人人皆在頭上插了火楊梅。


後來,有市井詞人還特意為此作詩雲:


「蛾兒雪柳冠群芳。


白裘夜浮錦繡光。


驀然回首闌珊處。


滿城盡是楊梅郎。」


這汴京的春事啊,紛紛攘攘, 繁花錦簇,自是一場又一場的繾綣纏綿,不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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