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外袍......
正是那晚宴席上薛洛安穿的那件。
......
回府的馬車飛快地行駛在街道上,車輪碾軋在青石板路上發出吱嘎的轱轆聲。
天色昏暗,瑟瑟的冷風夾雜著雨意,聽著甚至有些刺耳。
我抱著一個木盒靠在馬車的軟榻上,感覺自己的頭昏昏沉沉的,耳邊仿佛還能聽見謝明玥壓低著嗓音在我耳邊呢喃,
「那晚,他喚我玥兒,一聲又一聲,一遍又一遍。」
「你隻知道他眼角有顆淚痣,卻不知道他左腰側也有一顆小小的痣,被汗水淋過,真真是瑩瑩生輝,漂亮極了。」
......
「小姐,你怎麼了......」一旁的白枳擔憂地問道。
我搖搖頭,手指緊緊攥著木盒,用力到青白。
方才謝明玥拿這個木盒給我,端出一副不緊不慢的從容模樣,道,「若你還是不信,可以拿著它去問洛安,那夜他究竟有沒有來我寢宮......」
思緒被車窗外的綿延雨聲召回,我這才發現,馬車停了下來。
「阿昭!」簾子外傳來一聲熟悉的低喚。
我心裡一顫,掀開車窗的簾子,往外張望。
「小姐,是薛公子!」白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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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著雨幕,便看見不遠處謝府門口,薛洛安站在那裡,手裡捧著個長長的卷軸。
我與他目光交錯的瞬間,他眸中閃過流光,似是有什麼東西蕩漾在裡面,叫人看不真切。
他朝我揚了揚手中的卷軸,薄唇動了動不知說了什麼,隔著漣漣雨幕我沒聽清,隻瞧見他唇角微微勾起。
看著他清淺和煦的笑容,我下意識也想揚起一個笑,可腦海中畫面一轉,卻是謝明玥神態自若,譏诮看著我的模樣。
我呼吸倏地一滯,心裡好似有一種細細密密的疼竄了上來。
僵硬著別過臉,避開了他的視線。
由著白枳攙扶下了馬車,門口忽然迎上一個小廝,「小姐,林將軍來府上了,此時已在大堂等候您多時了。」
我愣了幾秒,道了聲「好」,而後抱著木盒快步從薛洛安身邊走過。
「阿昭?」身後,薛洛安低沉著嗓音,摻雜著幾分遲疑和小心翼翼。
我腳步頓了頓,沉默了會,卻沒有回頭,抬腳跨入了府中。
來到大堂,隻見林子瑄一攏紅衣,暗色雲紋,低垂著眼睑端坐在主座左側,表情深沉內省,身側桌上放著個卷軸。
我不由想起,薛洛安好似也拿了個卷軸過來。
「林將軍?」我出聲打斷了正在凝神沉思的林子瑄。
林子瑄抬眼看我,神情思索片刻,旋即站起身來。
視線交匯,他從懷裡拿出一張請帖,薄唇掀開,淡淡道,「這是我成婚的喜帖,日子就定在下個月初五,屆時謝小姐若是有空,可以和薛公子一同去府上喝杯水酒。」
我愣住,下意識問道,「是和上次逃走的那位不知名小姐?」
聞言,林子瑄看一眼我,眉梢輕挑,心情卻是很好,嗓音影影綽綽地含著幾分愉悅,「她姓寧。」
我淡淡頷首,若是在今日之前,面對這種一看就很勁爆的八卦,我定是要逮著當事人好好追問一番,但我自身還有一堆爛事,於是便顯得有些興致缺缺。
忽然想起什麼,我抬眼,心頭掠過一絲疑惑,難道林子瑄今日隻是來送我喜帖的?
「實不相瞞,我今日前來,還有一事。」
林子瑄拿起身側那個卷軸,打開一看,正是進宮之前我派人送去給他的那幅畫。
我眉心微蹙,等他開口。
林子瑄直直地看著我,嗓音清清靜靜,不卑不亢,
「我知道謝小姐送這幅畫給我,隻是為了感謝我當日替你解圍,實際並無其他心思。但我夫人與我久別重逢,縱使她性情豁達,難免也會胡思亂想,我擔心她看到這幅畫後一個人吃悶醋,更舍不得她有一絲一毫的難過,所以煩請謝小姐收回。」
我怔忪了一下,眯起眼往上瞧,視線一寸不落地定格在林子瑄臉上,他漆黑透亮的眼眸狹長漂亮,清俊的眉目間一片真誠坦然。
一時之間,心裡竟再次對那名姓寧的女子升起了濃濃的好奇,同時,一絲隱隱的羨慕悄無聲息地纏繞上來。
我默默接過卷軸,順勢將它跟喜帖一並放在木盒上面,想了想,剛要開口詢問,卻聽見林子瑄沉靜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聽聞謝小姐與薛公子的婚期定在五月份,那日便看出來二位彼此心系對方,如今也算是有情人終成眷屬。在此恭喜二位了。」
我愣住,心倏地一顫。
若謝明玥說的都是真的,那屆時我該如何,這門婚事又該如何......
隻要一想到他和謝明玥做了那種事,謝明玥還懷了他的孩子,單單想到這一點,心間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一揪,眼淚不受控制從眼角流下來,滴落在喜帖上,瞬間將喜帖打湿了一大半。
方才見到他的那一刻,我本想不顧一切質問他。
可我卻忽然生出了一股退縮之意,謝明玥當時的神態太過篤定了,讓我有些害怕。
我害怕他親口告訴我,「是的,我們是有一個孩子。」
我會發瘋的。
直到身後有人輕輕靠近,將手圈在我的腰間,我才恍然回神,猛地推開那人的手,轉過身便看到了一臉錯愕的薛洛安。
薛洛安沒有防備,被我一推,忍不住後退了幾步,抬眼看向我,發現我通紅的眼眶後眸光微沉,「阿昭,你——」
我微怔,環顧四周,發現林子瑄已經離開了。
薛洛安視線落在那張被淚水浸透了的喜帖上,喉頭細微鼓動,沙啞出聲,「林子瑄成親,你......為何要哭......」
我沉默地凝望著他,握著木盒的指關節泛白。
深沉的靜默籠罩著一切,逆光下,薛洛安清俊的側臉沉寂異常,似蘊藏著深濃的晦暗。
「阿昭,其實我今日來是想告訴你,你的畫技進步了許多。」沉默了半晌,薛洛安唇邊溢出一抹淡淡的笑,語氣平靜地換了個話題。
他緩緩打開手中的卷軸,對上我的眸,溫柔笑道,「前些日子你送來的這幅猴子撈月圖,簡直栩栩如生,如躍紙上。」
我驀地一怔,盯著那幅畫,心裡的悲傷決堤,旋即淚水更為洶湧地溢出眼眶。
我分明畫的是一個美人在湖面凌空起舞,湖水裡頭倒映著月亮,怎麼就成了猴子撈月呢......
「阿昭,對不起,我方才是開玩笑的。你、你別哭了。」
薛洛安一臉慌亂,伸手想要為我擦拭眼淚,我看著這隻修長勻稱,仿佛白玉雕就的手,心裡倏地咯噔一下,或許那晚,它也曾溫柔地、不緊不慢地愛撫過別人......
像是有一把利刃猛然穿透心髒,反反復復翻攪著血肉,生疼生疼。
我瞬間紅了眼,抬手用力打開他的手。
「別碰我!」
薛洛安有些蒙住,眼裡的亮光瞬間黯了下來。
我靜靜地凝望著他,許久,一字一句地吐出一句話,
「薛洛安,我們取消婚約吧。」
薛洛安整個人僵住,好幾秒,他才沙啞地說,「阿昭,你說的是氣話對不對?我——」
「不是氣話。」我眼眶酸意強烈,揚聲打斷他的話,「我不想嫁給你了,待會兒我就同爹爹說明情況。」
薛洛安急得眼眶紅了,呼吸急促起來,「對、對不起!我方才真的是同你在開玩笑,不是故意將你比作猴子的!」
「何況,你的身材哪有猴子纖細啊。」他說這句話時聲音有些低,似是一聲喟嘆。
我臉頓時一黑。
他說的話,每一個字皆重重刺在我心上,如魔咒般在我腦海裡翻雲倒海,揮之不去,分外清晰。
我冷冷地看著他,描繪著他臉上每一寸的輪廓,眸中皆是冰冷的恨意。
多麼漂亮的一張臉,多麼惡毒的一張嘴。
把我當備胎就算了,竟還嫌棄備胎胖!
備胎不圓難道還是個方的嗎?
啊??
這一刻,我被怒火衝昏了頭腦,被不知名的情緒燒掉了理智,我徹底變身成了超級賽亞人,然後——
捧起手中的木盒使勁朝薛洛安劈頭蓋臉地砸了過去。
9
薛洛安被我砸瞎了。
屋內,我們兩家人圍坐在薛洛安的床邊,五雙眼睛緊緊盯著正在號脈的大夫,連大氣都不敢喘。
隻有罪魁禍首的我卑微地站著,不自覺撥弄著腕子上的玉镯,心裡無比緊張。
方才我砸了薛洛安,他醒來後眼睛直直望著屋頂,眼神似乎失去了光彩,空洞死寂。
而後他自己伸手在眼前揮了揮,像是懂了什麼似的,平靜又哀傷地宣布,「我瞎了。」
我頓時人就傻了,腦子嗡嗡作響,冷靜下來後連忙派人通知了薛洛安他爹娘,他們聽到這個噩耗,趕緊帶來了京城最好的大夫。
此時,薛洛安躺在床榻上,鎖緊的眉頭依然沒有松開,他微微側頭,忽然抓住大夫的手,虛弱道,「蕭大夫,我的眼睛怎麼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好像看到薛洛安對著那個大夫眨了眨眼。
仔細一看,他的眼裡又恢復成了一潭死水湖泊,沒有生機和漣漪。
我搖搖頭,覺得自己方才一定是看錯了。
這位蕭大夫生得白淨俊秀,看起來十分年輕,他收回號脈的手,沉默許久,忽地重重嘆息一聲。
我的心因為這聲嘆息狠狠哆嗦了一下,難以置信地望向薛洛安,難道他真的......
蕭大夫不斷嘆氣,許久才沉痛道,「薛公子頭部受了重創,腦內形成血塊才造成了失明,這種情況可能是暫時的,也可能是一輩子。」
「什麼!」薛洛安他娘一聲驚呼,含著哭腔,「我可憐的孩子!怎麼會這樣啊!」
我的眼淚瞬間就掉了下來,屋內的氣氛頓時壓抑到極點,呼吸仿佛都變困難。
這時,薛洛安病恹恹從床上坐起,臉上慘白,雙眼有些失焦,漫無目的地環顧周遭,「爹,娘,還有伯父伯母,你們先出去吧。我有幾句話想對阿昭說。」
我爹娘他們面面相覷,但此時也隻能順著他的意思退了出去。門被關上,屋內陷入了一片寂靜。
我緊咬著下唇,淚眼蒙眬地望著他,低低吐出一句,「對不起......」
薛洛安怔住,而後輕輕搖了搖頭,「我不怪你,都是我的錯,是我不該隨便開玩笑。」
我心裡一顫,嘴唇動了動,卻說不出話來。
「阿昭,我如今是個廢人,不配做你的夫君,你值得世間更好的男子。方才你說要同我解除婚約,我答應。」
薛洛安的嗓音聽起來有些沙啞,可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堅決。
「薛洛安——」
「解除婚約後,我也不會再禍害其他人了,就讓我一個人孤獨終老吧。」
他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唇邊溢出一抹苦澀的笑容,「隻要你幸福快樂,哪怕我心痛著離開,哪怕我過得多悽慘也無所謂的。」
我看著他故作堅強的姿態,一股強烈的鈍痛在心髒生根蔓延。
明明是我害了他,他卻一點也不怪我。
這樣處處為我著想的薛洛安,真的會和謝明玥做出那樣的事......
會不會是我隻願意相信自己所認為的事實,誤會了他?
「薛洛安,我問你一件事。」
我深吸了好幾口氣,終於下定了決心問道,「那日林子瑄的慶功宴,你是不是喝醉了,而後被一個小太監帶去了......」
指尖無意識地掐了掐手心,我直勾勾地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謝明玥的寢宮?」
「你怎麼知道!」薛洛安有些驚訝。
我一顆心墜落谷底。
是真的。
「等等!阿昭——」薛洛安頓住,臉色被凜冽覆蓋,從唇齒間擠出一句,「謝明玥同你說了什麼?」
酸意湧上眼眶,我閉了閉眼,「已經不重要了。」
剛邁開幾步,就聽見身後「哐的」一聲巨響,緊接著便是薛洛安極其輕微的悶哼聲。
身體的反應快過大腦,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衝到了薛洛安的面前。
將他重新扶回床上後,薛洛安緊緊攥著我不撒手,「我什麼也看不到了,你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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