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今朝

7


轉眼已經是二月初春,春雨無休無止下個不停,京城到處草長鶯飛,一片春意盎然之色。


自從那日我和薛洛安表明心意,我們兩家便開始商議親事。


薛家怕我爹娘舍不得我早早出嫁,想將婚期定在年底。但我爹娘不同意,他們很放心將我交給從小就知根知底的薛洛安。


於是兩家人舉手表決,最後總算是商議妥當,定在了五月成親。


與此同時,宮裡也傳來了喜訊——


謝明玥有喜了。


當今聖上膝下隻有一子,便是皇後嫡出的太子。太子從小被當成儲君培養,年至弱冠便出類拔萃,文韜武略樣樣出眾。


薛洛安同太子關系極好,又是表親,兩人品性相同,志同道合,在朝堂上下都是被極為誇贊的人物。


如今謝明玥有了身孕,就算生出來是皇子,恐怕也對太子產生不了太大威脅。


這日,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著雨,我正在屋子裡作畫。


丫鬟白枳急急忙忙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喊,「小姐!」


忽然被人打擾,我直接就是一個眼刀飛過去,白枳立即噤聲不敢多言一句。


我淡淡收回視線,捋了捋寬袖,凝神執筆,在砚臺邊點了點,臂間微移,落筆如行雲流水一氣呵成,畫了一個月了,我終於落下了最後一筆。


我滿意地看著紙上的畫——


街上被積雪覆蓋,男子一身盔甲騎在駿馬上凱旋,面容絕豔,身姿挺拔俊逸猶如天神般高高在上。身後萬千鐵騎接踵而至,百姓們歡呼雀躍地迎接著他們心目中的戰神將軍,激動得熱淚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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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我畫的正是初見林子瑄的場景。


不管再怎麼樣,那日慶功宴也是林子瑄替我解了圍,我謝今昭向來不喜歡欠別人東西,尤其是人情。


我想,既然林子瑄不是因為對我有意思而出手幫我,那肯定是打心底裡欣賞我作的畫,於是我便決定親自畫一幅送他。


「小姐,你畫的這頭驢好生威風!模樣長得跟匹馬似的!」白枳在一旁捂住臉揚聲捧場道。


我沉默了一瞬,眼神暗了暗,「這就是馬。」


屋內空氣好似凝住。


「哈哈哈是嗎......」白枳幹巴巴地笑了笑,眼睛盯著畫像仔細看了看,欲言又止。


忽地,她眼睛一亮,指著畫中某處笑道,「小姐,你這隻大猩猩畫的真是傳神,還會用大拳拳錘自己胸口呢!太可愛了!」


我:「......」


白枳笑聲戛然而止,「難道......」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緩緩開口,「這是一個大娘在用帕子擦眼淚。」


白枳也沉默了。


她沉默了很久,最後深呼吸一口氣,鼓起勇氣再次看向那幅畫,這次終於將焦點放在畫像裡的林子瑄身上。


在我略含期待的目光下,她遲疑道,「馬上之人,畫的可是名女......男子?」


我:「......」


聰明的我決定不再自取其辱,飛快開口,「他是林子瑄。」


「不可能!」白枳斬釘截鐵,「畫上男子的面容雖然扭曲,但眼尾處有一顆淚痣,奴婢看得清清楚楚,根本不是林將軍!」


我心裡咯噔一下,畫慣了薛洛安,方才作畫時不自覺的,習慣性在人眼角點了一滴墨,我自己都沒發現,沒想到白枳卻看到了。


「是薛公子!」白枳眸光驟然一亮,「薛公子眼角就有一顆淚痣!」


心跳倏地漏了一拍。


「不是薛洛安!」


白枳眨眨眼,打趣道,「薛公子是小姐未來的夫婿,為夫君作畫最自然不過了,小姐有什麼好害羞的?」


臉上的熱意快要兜不住,我差一點咬到舌頭,「這次我畫的真的不是他。」


白枳裝模作樣地點了點頭,拉長了語調,「哦—」


我強壓下心中羞愧的情緒,輕咳一聲問道,「你方才急忙跑過來,可有什麼要緊事?」


白枳這才想起自己的目的,懊惱地拍了拍腦袋,然後換上一臉笑容道,


「方才宮裡傳來消息,貴妃娘娘派人請您入宮。」


......


靜月宮內,檀香嫋嫋,謝明玥此刻正懶懶地倚在貴妃榻上。


白淨清秀的臉上透著淡淡的紅,或許是有了身孕,眉眼嬌俏帶著風情,比平常好看了許多。


皇上則小心翼翼地將臉貼在她小腹上,自言自語般地呢喃著什麼。


謝明玥微微皺眉,「才一個月呢,皇上怎麼知道臣妾肚子裡是個公主?」


皇上怔了怔,笑道:「生個公主就好了,長得像你,性子也像你。」


謝明玥眉頭蹙得更深了,眼神微暗,抬眸正要說話,視線恰好與我撞上。


「姐姐,你來了。」


被迫吃了好一會兒狗糧的我緩步走來,斂衣行禮,「參加皇上,貴妃娘娘。」


聽到「免禮」時,我起身恭立。


皇上看上去心情極好,年近四十的他依舊五官深邃,豐神俊朗,久居皇位,令他渾身散發著一股沉穩氣息。


謝明玥深得聖寵,聽聞為了討她歡心,年紀隻比我爹小幾歲的皇上,竟像個毛頭小子似的,四處搜尋新奇珍貴之物,命人擴建改造宮殿,做盡了些風花雪月之事。


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他拍拍謝明玥的手背,很是體貼地道,「你們姐妹許久未見,定有許多話要聊,朕還有政務去處理。」


說著便在眾人的恭送聲離去。


待到皇上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見後,謝明玥揮了揮手,屏退眾人。


偌大一個宮殿,頓時隻剩下我和謝明玥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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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外人在,我翻了個白眼,「謝明玥,不想笑就別笑,假惺惺的模樣醜死了。」


謝明玥的笑容僵了一瞬。


我從身上拿出串佛珠遞給她,那佛珠圓潤透亮,顏色濃而不豔,上頭還雕刻了些精細的花紋。


我瞟她一眼,裝作若無其事道,「知道你有身孕後,母親去寺廟為你祈福,順便為你肚子裡的孩子求了一串佛珠,叫我拿來送給你。」


謝明玥接過佛珠,微怔,輕輕看我一眼,纖長的眼睫微微顫動,神色莫辨。


許久,她伸出手,把袖子拉高了一些,露出那嫩藕般的白皙手腕——


上方恰好有一串淺棕色的佛珠。


「這是母親前幾日派人送來給我的。」


我低頭看了看佛珠一眼,絲毫沒有被揭穿的尷尬,面不改色道,「她又替你求了一串。」


謝明玥眸中神色微動,默了默,問道,「那日我在宴會上令你出醜,你不記恨我?」


「恨啊,當然恨啊,我又不是什麼聖人。」


我低頭隨意地撥弄著自己手腕上的玉镯,「但罪不及子,我是為你肚子裡的孩子求的,又不是為你。」


謝明玥垂下眼睑。


我抿了抿唇,沉吟少許,問她,「那幅山水圖,後來你將它怎麼樣了?拿去拍賣了還是——」


「扔了。」謝明玥回答得十分幹脆。


我愣住,呼吸停滯了半秒。


謝明玥忽地抬起頭,嘴角揚起一個溫婉的弧度,對著我笑了笑,面容嬌豔清貴宛若桃花,嗓音嬌嫩輕媚如同珠圓。


「謝今昭,我知道的,你為了我的生辰禮,提前半年開始準備,那幅山水圖是你畫的幾千幅裡面,最滿意的一幅了對不對?」


她嗤笑一聲,「隻可惜,你空有一副皮囊,靈魂空無一物,那幅畫基本毫無章法可言,這麼醜的東西,我為何要留著。」


我沒說話,眼睛直直盯著她。


謝明玥見我依舊不惱不怒,眸色悄然變暗,一隻手藏在袖下緊緊握了握,「我最討厭看到你這副樣子,一副自以為自己有多高尚,有多善良,有多忍辱負重的愚蠢模樣。」


「你明明也很討厭我的吧,我如今是榮冠六宮的貴妃,你也很嫉妒我,就像我之前嫉妒你一樣嫉妒我,對嗎?為何你就是一定要裝作對我很好呢?這樣你會有成就感嗎?你——」


「說夠了嗎?」我眸色沉沉,聲音極冷地打斷了她的話,目光死死鎖著她的臉,「說夠了就住嘴,你這個貴妃之位怎麼得來的,自己心裡沒點數?」


她臉色煞白,身形晃了一下,「不可能,你怎會知道.....?」


「我還有事,先走了。」


我冷冷看她一眼,隨後毫不留戀轉身就走,背後傳來謝明玥咬牙切齒的聲音,「你走這麼急,是要趕著去和薛洛安約會嗎?」


我腳步微微頓了一下,總覺得這一幕該死的熟悉。


沒有回頭,隻是淡淡道,「你安心養胎吧。」


那邊沉默了會兒。


倏地,謝明玥叫住了我,「謝今昭!」


「你當真希望我肚子裡的孩子平安生出來嗎!」


謝明玥的聲音壓得極低,猶如從冰窖裡發出來般。


我動作一滯,轉身看她,「你這是什麼意思?」


謝明玥眸色深深,良久,輕扯嘴角,「那日在宴席上,洛安不知為何喝了很多酒,皇後心疼他,叫一個太監扶著醉醺醺的他去休息,那個太監是個剛進宮的,路還不熟悉,你猜怎麼著——」


她頓了頓。


目光輕瞥我一眼,似笑非笑道,「竟將他送到我這裡來了。」


呼吸猛地一窒,我隻覺得腦子那根弦「啪的」斷了,緊接著有什麼東西在耳邊轟隆隆地響。


「不......不可能!」


謝明玥打量著我的神情,嘖了一聲走上前來,步履輕快。


她挑了挑眉,唇角的弧度加深,用柔荑撫了撫自己的小腹,又扯了熟悉的一張臉皮,輕快,又柔和的嗓音湊在我耳邊,


「要不要猜一猜,我肚子裡的孩子,是誰的?」


8


我極力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退後一步拉開與她的距離,盯著謝明玥的眼睛,怒氣沉沉,


「你瘋了嗎?」


肚裡的火氣直衝頭頂,我快被氣笑了,


「謝明玥,你再怎麼看不慣我,再怎麼見不得我過得好,也不該編造出這等可笑之言。你可知自己如今是什麼身份,這他娘的是禍亂宮闱的大罪,你是嫌命太長了嗎?」


謝明玥微怔,撫著小腹的手顫了顫。


「何況,薛洛安的為人你我都清楚,就算與你有過一段情誼,可如今他為臣子你為貴妃,他斷不會做出這樣的事!」


我凝著她一瞬不瞬,嘴上硬氣得很,心底卻有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感覺。


這些日子我一直沉浸在薛洛安的繾綣溫柔裡,潛意識不去回憶,最初他喜歡的人是謝明玥,對我則是退避三舍,冷淡得很。


如今自己親口說出來,真他娘的難以形容。


謝明玥聞言眸光一暗,臉上表情卻沒有任何變化,輕嗤了一聲,


「你就這般相信他?」


我冷冷瞥她一眼,反問,「不然呢?信你的一面之詞?」


「一面之詞......」


謝明玥玩味地念著這幾字,面上忽地劃過一抹無辜的笑,「可我分明記得,洛安那夜喝了許多酒,醉醺醺拉著我不放開,還說一直忘不掉我呢。」


縱然冷靜,這一瞬,我瞳孔重重一縮,呼吸更是不自覺屏住。


「而且,我可不隻有一面之詞。」


說著,謝明玥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吩咐太監拿來一個木盒。


我皺眉,心裡忽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預感,「這是什麼?」


謝明玥勾唇,抬手從木盒裡取出一件分明屬於男子的墨綠色外袍,青蔥般的指尖從衣襟慢慢滑下,最後停在繡著木槿花紋案的袖口,細細摩挲,而後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


我死死地盯著,心髒重重蜷縮在一起,一剎那竟是有些呼吸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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