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今朝

等等,他該不會以為我畫的是那個馬夫吧?


「我到底哪點比不上他們,你為何這般瞧不上我!」隨著悶悶的抽泣聲,他的肩膀無法抑制地抖動,聲音透著嘶啞,仿佛是一頭受傷的野獸。


我:???


不是我瞧不上他,分明是他瞧不上我啊!


我心底萬千思緒如一團亂麻,怎麼也理不出一個思緒來。


這時,薛洛安慢慢轉過身子,眼眸通紅地望著我,痛楚,不甘,無奈一一凝結,嗓音夾雜著顫抖,


「謝今昭,輪也該輪到我了吧。」


6


我被他這樣的眼神看得心底驀然一痛,張嘴欲辯解,卻被薛洛安啞聲打斷,「算了。」


他僵硬地立在那裡,眸中苦澀層層漾開,簡單的一句話,到嘴裡仿佛有千斤重,


「若你如今當真喜歡林子瑄,我......我又能如何呢?」


我心裡一急,「薛洛安,你別這樣,其實——」


「阿昭。」


薛洛安忽然低低地喚了一聲我的乳名。


他注視著我的眼睛,聲音極輕,幾不可聞,有試探,也有不確定,隱隱還有一絲期盼。


「我一直想這麼喚你的名字,隻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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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由怔住,一時間沒再開口。


薛洛安垂下眼簾,遮掩住了眼中的情緒,但一張嘴,聲音裡的苦澀還是清晰地泄露了出來。


「你一定很疑惑,為何那個馬夫忽然要回家探親,而後再也沒回來。你一定派人去他家查探過消息,結果發現他其實是個孤兒。你這一年來對我沒有好臉色看,是在心裡猜測,我因為嫉妒不擇手段殘害了他,是嗎?」


我:......


我不是我沒有你瞎說!


我連那個馬夫長什麼樣子也不知道啊!


「我絕對沒有這麼想!」我急急開口,生怕他又腦補些什麼個亂七八糟的東西。


我盯著他斬釘截鐵地說道,「憑你的為人絕不會做出這等事!」


薛洛安微微一滯,遂而抬起眼看我,恍若春光回暖,眸底難過的情緒淡了些。


見狀,我心下一松,緩緩舒展開眉眼,卻聽見薛洛安低聲道,「我會。」


「我會的。」他自己又重復了一遍。


我愣住。


「謝今昭......」


薛洛安望著我,眸底暗色變得濃稠,一字一句,嗓音卻是悄無聲音地緊繃了起來,


「我心悅你。」


四周空寂無聲,大腦有一瞬間的空白。


我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聽見自己劇烈跳動的心跳聲。


「所以為看不得你喜歡別人,看不得你為別人作畫,看不得你寫情詩給別人。我無法控制自己對那個馬夫的嫉妒,恨不得殺了他,然後將你鎖起來,讓你哪裡也不能去,讓你眼裡心裡隻有我一人。」


我恍惚了下,隻覺得難以形容的情緒在身體裡肆無忌憚流竄,心潮起起伏伏,越發地說不出話來,隻餘一雙眼睛定定地望著他。


薛洛安也目光深深地凝望著我,半晌才低低笑了聲,聲音之中,充滿了自嘲,


「可我做不到,因為心悅你,我做不到傷害你喜歡的人。」


冬日溫軟的陽光從枯枝傾瀉而下,將薛洛安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有股難以言喻的哀傷和苦澀。


心髒被他的話弄得重重蜷縮了下,我這才回過神,「薛洛安,不是的,那個馬夫——」


薛洛安打斷我的話,「你放心,那個馬夫他沒事。」


「誰關心他有沒有事啊,我想說的是——」


薛洛安再次打斷我的話,「我給了他幾畝良田和幾千兩銀子,讓他離開京城,足夠他安穩一生。」


「你你你......」


我的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哽住一般,心裡也在哗啦啦滴血。


幾千兩銀子啊!!!真真是個敗家子!!!


薛洛安看見我難看的臉色,眸光一黯,薄唇動了動,「你果然還是在意我將他送走....」


我被他氣得說不出話來。


他抬眸看我一眼,眼神掠過一絲復雜,猶豫半晌終於開了口,「那個馬夫不是你的良人。」


我快崩潰了,直接扯開嗓子喊道,「他是不是良人跟我有何關系!他娘的我壓根就不認識他!」


話音剛落,四周溫度嗖嗖直降。


光線落進他的眼睛,將他眼中的不敢置信毫無遺漏地顯現了出來。


他唇瓣微顫,「你....不認識他?」


我點點頭,心想終於將這個誤會解開了,彎彎唇角,卻見他臉色面如白紙,整個人也搖搖欲墜似的。


心下一驚,無意識抬手伸向他的手指,冰涼的觸感讓我身體微微僵住。


我不解地凝著他,正要詢問,薛洛安深深看我一眼,低啞的聲音緩緩落下,


「原來,不過才一年,你便忘記了他。」


我:???


「從前那般用力愛過的人,如今輕而易舉就將他遺忘了。」


「謝今昭,不愧是你。」


我嘴角狠狠一抽。


我:.....


用力愛過了?


薛洛安幽幽地望著我,眼眶微紅,自怨自艾,「我差點忘了,有林子瑄這樣的新歡,他那樣的舊愛又算得了什麼,我又算得了什麼。」


我已經沒脾氣了,用手扶額,「林子瑄不是我新歡......」


「忘了也好。」薛洛安似乎完全聽不進去我的話,嗓音略沉,「我.....有件事怕你傷心,一直未同你說,我之所以將那個馬夫送走,是因為——」


薛洛安眼底驟沉,側臉如湖面覆了層薄薄的寒冰,似乎有些難以啟齒,嗓音也隱隱透著一股涼意。


「他是個斷袖。」


我眨了眨眼,見他拳頭捏得咯嘣咯嘣直響,周身怒氣翻滾,忽然意識到他有可能是在替我抱不平,為我「永遠得不到的愛」抱不平。


滿腔的氣憤瞬間煙消雲散,有股奇妙的感覺湧了上來,隨後輾轉蔓延到了四肢百骸。


我想了想,正視他,用這輩子都沒用過的認真語氣說道,


「薛洛安,你聽好了,我,謝今昭,從未喜歡過那個馬夫,那幅畫裡的人,根本不是他!」


我伸手扣住他的手,看著他眸光裡的錯愕,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臉上也多了幾分溫熱感,踮起腳尖,幾乎是貼著他的側臉,在他耳邊輕輕吐出一句話,


「你好好想一想,這是表白信,為何我要讓白枳將畫像交給你。」


薛洛安瞳孔猛地一縮,整個人呆住了。


我見他傻愣愣望著我的模樣,心中有些好笑,同時心底的躁意竄起,微微別開臉,唇角止不住上揚,假裝埋怨地道,


「所以你當時為何不向我問清楚,還因為那個馬夫斷袖,怕我傷心,花了幾千兩銀子將那個馬夫送走....」


薛洛安雙唇翕動,「我......」


我偷偷轉過頭,見他臉色怪異,應當是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語氣也輕柔了許多,「何況,他斷袖又如何,每個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利,你就這樣將他送走,總歸是——」


「他想斷我的袖。」薛洛安忽地打斷我。


????


我眼睛瞬間瞪得像銅鈴,將要說出口的「不好的」三個字直接咽了下去。


薛洛安看我一眼,有些不自在道,


「那日,我本來想清楚他對你的態度,他卻一副完全聽不懂的模樣,我隻當他是怕我發現裝傻充愣,心中氣憤又無計可施,拂袖轉身欲走,這時,他忽然拉住了我的袖子.....」


話語戛然而止。


我驚呆了。


「那日之後,我便送走了他。」周遭寂靜無聲,他低沉的聲音穿透沉悶的空氣,在我耳畔清晰地響起。


我反應過來,抿著唇,抬起手,開始為他鼓掌,恨不得把手掌拍爛,「幹得漂亮。」


薛洛安聽著我的掌聲,長長的眼睫輕輕扇動,修長的指骨緊張地微顫,聲音又輕又沙啞,「方才你的意思,那畫像裡的人,是我嗎?」


我抬眸與他對視。


他依然是一副雍容清貴的模樣,此時略微緊張地看著我,耳郭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紅暈,將冷硬的線條襯出了幾分渾然天成的柔和,好看得恰到好處。


我心尖顫了顫,那股子被衝消的躁意又重新返回了身體裡。


其實方才我已經說了很明顯了,薛洛安或許隻是想要一份確認而已。


我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掀開唇問道,


「那幅畫......你還留著嗎?」


他微怔,許久才挫敗地吐出兩個字,「留著。」


我有些訝異,他都這般誤會了,竟還留著它。


他緩緩道,「那時我將自己關在屋子裡半個月,日日都盯著那幅畫看。」


我心裡咯噔一下,低垂著眼睑。


原來他不是因為謝明玥進宮被封為貴妃,而是因為我......


深呼吸了一口,努力平復著心裡的不平靜,我重新抬眸看他。


陽光傾瀉,他臉上細微的絨毛一根根被照得微微透明,眼角下方生了一顆褐色的淺痣,在陽光底下分外清晰。


小時候我和謝明玥還同薛洛安開玩笑,說他堂堂一個男子漢,竟然生了顆美人痣,要是旁人被這般開玩笑,早就該動怒。


但薛洛安偏不,他反而一本正經,卻又奶聲奶氣告訴我們,「這不是美人痣,這是美男痣,這世間隻有美男子才會生出這樣的淚痣。」


後來我到了及笄之年,姿容儂麗絕豔,我娘忍不住拿我取笑,問我將來要嫁給哪個美男子,我臉上一燙,腦海裡蹦出來的第一個人便是薛洛安。


「那幅畫......怎麼了?」薛洛安低啞的嗓音扯回了我紛雜的思緒。


我定了定神,握著手心的濡湿向他湊近,視線落在他眼睑處那顆淺痣,「你既盯著那幅畫看了半個月,為何沒發現畫中之人——」


我頓了頓,模仿著他小時候的語氣,一字一句,字字清晰,


「有著一顆美男子才能生出的淚痣。」


薛洛安渾身一僵,似是憶起什麼,墨玉的眸子閃過不敢置信的欣喜,喃喃,「原來那個畫在嘴角的大痣是淚痣....」


我羞愧地低下頭。


平時畫的都是一些山水動物,第一次畫人像,當時可能五官比例沒把握好。


畫偏了憶點點叭。


他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眉眼明亮又舒坦,清晰地映在我的瞳仁裡。


我的心倏地一顫。


他抑制不住顫抖地,輕輕喚道,「阿昭!」


我被他看的臉頰微燙,這一聲飽含著綿綿情意的呼喚更是差點令我的心髒從胸腔裡蹦出來,忍不住把頭埋得死死地。


「阿昭!」他再次喚道。


我咬著唇瓣,沒出聲。


「阿昭!」他不死心地又喚了聲。


他嗓音本就低沉,如今刻意壓低,我聽著已是嘶啞透了。


我心髒悸動,唇角翹了翹,克制著內心不可名狀的情愫。


終於低低應了聲——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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