諷刺的是,從燕貴人懷孕起,她的母家就借著太後的勢不斷入宮,儼然她懷的便是太子。
「同樣是懷孕,姐姐看起來倒是憔悴不少,本宮會讓皇上多多關照姐姐的。」
燕貴人輕飄飄地走了,留下沈君柔氣得渾身發抖。
我匆匆趕到的時候,沈君柔已經平靜下來了。
但她沒有看我,隻看向燕貴人離去的方向。
她這些年已經學會忍耐,所以她隻是擺弄著手上的帕子淡淡道:「我們回去吧。」
我想要說什麼,但終究什麼也沒有說。
一個月之後,燕貴人的胎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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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落胎的時候,她悽慘無比,沒有太醫能夠診斷出她究竟為什麼落胎,最後含混地歸結到她母體虛弱,不適宜生育上。
但是我知道,是沈君柔偷偷調換了燕貴人的飲食。
李斯特菌。
我告訴過沈君柔,切開的瓜果就算看起來表面無虞,實質上也會滋生出很多細菌,常人吃了都會拉肚子,更不適宜給孕婦吃。
我教給她保護自己的知識,變成了她毀滅另一個女人的利刃。
8
那句沒有問出口的斥責,終於被我狠狠地撂在了她面前:
「為什麼你要這樣做?我沒有這麼教過你。你到底在想什麼?」
「燕貴人確實不是個好相與的,但是她最罪不至此。你要知道,她——」
「我要知道什麼?」沈君柔惡狠狠地打斷了我。
她理直氣壯:「你不是告訴我,這世間沒有神佛嗎?」
「我明明是嫔位,比她更高一級。她嘴上說她已經封嫔,就不必向我下跪,這世間哪有這樣的道理?!」
我第一次在和她的對話中感到荒謬和無力:「你就這麼在意這些事情嗎?你不是說隻要被封了嫔妃就感到開心嗎?」
我聲嘶力竭:「這些嫔啊,貴人啊,又到底有什麼用呢?我們都被鎖在這個籠子裡,出也出不去,這一生都要仰仗著一個面目模糊的男人,這樣的日子,為什麼又要互相傾軋呢?」
沈君柔勃然大怒。
她瞪著我:「你在說什麼?緒卿,如果沒有我,你能有今天嗎?你原來隻是內務府的一個小宮女!」
「你還不開心?你還有本事對我指指點點了?」
「我為什麼要開心?」我一字一句地問,又像在跟自己說話,「我想活在一個人人平等、沒有下跪、沒有磕頭、沒有主子和奴隸的地方,要在那個地方我才能夠開心。」
「我想活在一個男女平等、我想結婚就結婚、想不結婚就不結婚的地方,那樣我才開心!」
「在這個鬼地方,我沒有一刻感到開心,我隻是活著,我隻是苟活著而已!」
我的胸腔劇烈地鼓動著,一種無與倫比的悲哀和絕望從我的心髒處蔓延到我的眼睛,我的眼淚第一次滾滾而下。
「我告訴過你這麼多,而你仍然隻是想做一個所謂的人上人——」
我看著沈君柔憤怒而不解的眼神,像在八月大太陽下突然被人淋了一桶冰水。
我跪了下來,這個舉動讓我自己都覺得可笑而悲哀。
「柔嫔娘娘,我不能再伺候您了。」
這是我跟沈君柔的第一次決裂。
9
我自請去了承香殿。這個宮殿內見證過渾身傷痕的沈君柔,見證過沈君柔的獲寵,最終迎來的是一個意志消沉、隻想躺平的我。
好在皇上因為顧念著跟沈君柔的相識之情,如今的承香殿已經變成一個清靜素雅,嫔妃日常都會往來的小佛堂,所以我在這兒的日子也不算難過。
每日不過添添香油、清掃灰塵罷了。
剩下的日子,我就發呆,或者睡覺,又或者翻看呈貢的佛經,一邊看一邊發出大聲的嗤笑。
佛堂裡畢竟人少,我自言自語的聲音在佛堂裡擊出陣陣回響,這樣聽起來倒反而不那麼孤單了。
「如是滅度無量無數無邊眾生,實無眾生得滅度者。」我喃喃念道。
佛教化救渡無邊的眾生,卻並不說眾生我渡。
我隨即嗤聲冷笑:「要不渡就不渡,渡了人還在這裡惺惺作態,想來佛祖也不過是個虛偽人罷了。」
一道低沉而溫柔的聲音輕輕笑了起來:「姑娘這話倒有些意思。」
我悚然一驚,猛地回頭,竟然是一個光頭的和尚。
我冷笑,擺出了宮女的架子:「你是誰?這可是承香殿,你怎麼能輕易進來?」
其實我是心虛,宮女在這個地方偷懶摸魚,要是被大太監抓到了,那可會招來重重的責罰。這和尚看起來是個生面孔,或許我還能嚇嚇他。
他踱步到我的面前,姿態好像在接近一隻小動物。
他的聲音輕柔:「你別怕,我隻是聽到你的說話,覺得很有些禪意。」
我抬頭看向這個和尚,他的面容清俊文雅,依稀有些眼熟。
「你是誰?」我突兀地問道。
他愣了一愣:「我是誰?這個問題問得倒有趣。」
這就是我和成親王的第一次相見。
其實他也不是成親王,他是承遠居士。
姬遠是太後的小兒子,天生有緣法。自五歲起,姬遠就進了大殘寺清修,更是在十二歲那年剃度出家,皈依佛祖。
他常年不在宮內,隻是近日太後病重,他才回來侍疾,想來,出家人也有一些難以割舍的塵緣。
我趕忙爬起來鞠躬:「我隻是偷懶翻看佛經罷了,請勿怪罪奴婢,出家人慈悲為懷,請大師寬恕。」
沒錯,這一出就是道德綁架。
對待J女要講懷才不遇,對待和尚卻要講道德。
世上的事都逃不過一個套路。
但是姬遠,他是套路之外,神佛給我偶然投下的那抹微笑。
10
他從未舉報過我偷懶摸魚,那麼我自然也可以在他靜心念佛時,在一旁悠闲度日。
我們偶然談及一些佛法,他往往會被我的奇思異想逗得笑出聲來。
他也會和我描述大禪寺裡的紅楓和綠柳,沉雪和青堤。
在那佛法之外的花紅柳綠裡,他亦能尋到一抹寂寞。
我默然不語,隨即輕輕嘆道:「這世界哪裡有什麼不寂寞的呢?」
紅塵之中,亦是紅塵之外,我聽見沈君柔平安誕下一子的消息,卻隻覺得心如止水。
隻是那段時間,我在神佛之前跪下的時間變長了,我在祈求著什麼,從未與人說起過。
我求著沈君柔孩子的康健平安,更求沈君柔自己的安康。
同時,我也在為燕貴人腹中那從未見過生天孩子,求一份來世的順遂。
我不是有神論者,隻是在這深宮,人人都需要一份寄託。
無論那寄託是男人,或是一尊木頭。
太後的病久久不愈,因此姬遠也在宮中待到了新年。
這是我和沈君柔相識的八年來,頭一次不在一起守歲。
不過這個新年也並不難過。
沈君柔誕下小皇子,便向皇帝陳情,說要為宮裡的孩子祈福,所以給承香殿添了不少的香油錢。
又說承香殿裡伺候佛祖的宮人辛苦,晉為柔妃的沈君柔特意囑咐廚房添了好些菜式。
我託著我的食盒躲在殿後,這菜餚是我熟悉的滋味,但仔細品一品,又帶了點別的味道。
「你不與她們看煙花去?」
姬遠帶笑的聲音在我身後傳來。
我懶得回頭,隻快速拭去臉上的淚痕:「有什麼好看的?」
我將餐盒歸攏:「你今晚也可以嘗一嘗宮裡新式的菜餚。柔妃娘娘知道你茹素,給你備下了一桌素齋。」
姬遠的眉目微凝,隨即搖搖頭:「柔妃娘娘,美則美矣,卻缺少了些靈魂。」
我抿了抿唇,感受到自己的牙齒磨了又磨。
我站了起來,硬邦邦地行了個禮,隨即往外走去。
姬遠的笑聲從後面傳來:「你要是願意,我把你送回柔妃身邊怎麼樣?」
我頓了頓,搖頭拒絕:「不必了。」
他入宮已然三月餘,能打聽到我的來歷也不足為奇。
姬遠的聲音緩緩的,像一種蠱惑:「那你願不願意隨我出宮?」
我悚然回頭,隻看到他的眼神裡帶著一些黯淡不清的光芒。
他靜靜地看著我:「我知道你不願意被束縛在這深宮之中。隻要你願意,我可以帶你出去。」
11
我還未曾來得及回答,就聽見外面傳來的喧鬧聲,我顧不上姬遠,趕緊出去迎接。
原來是皇帝率著一眾嫔妃前來佛堂上新年的第一炷香。
他身後的皇後穿著鎏金刺繡的鳳袍,身上的鳳凰圖案端莊而典雅,與皇帝頗是一對相稱的夫妻。
然而,若再看向沈君柔,就會發現這所謂的華衣,遠遠比不上她渾然天成的豔麗美貌。
難怪她能夠站在皇帝的左側,遠遠地將淑貴妃的風頭壓了下去。
我趕緊上前拜見:「奴婢,見過皇上、皇後,見過各位娘娘。」
皇帝默不作聲,隻從我手中接過供奉的線香,徑自在佛前上了三炷。
在此期間,姬遠一直靜靜地站在一邊,手持著佛珠,遠遠地看著他這所謂的皇兄。
「你們都下去吧,」皇帝突然開口,對身後的妃嫔們揮了揮手,「讓我們兄弟二人好好敘敘舊。」
皇後和妃嫔們面面相覷,不知發生了什麼,隻好退至門後。
沈君柔瞟了我一眼,又一眼,表情惱怒起來。
但她也隻能出去等著。
皇上漫不經心地上下打量了姬遠一番,輕笑道:「你果然是在外面待久了,天真得緊啊!」
姬遠沒說話,但他一直盤弄著佛珠的手指卻停了下來。
「皇兄何意?」他問。
皇帝輕笑:「都說你已經出家多年,怎麼還叫朕皇兄?你不該叫朕施主嗎?」
姬遠抿著唇,沒有說話。
他的表情略微有些扭曲,竟讓我覺得有一絲陌生。
皇帝轉頭看著垂首不語的我,微笑起來:「你怎麼不說話?那日你在朕面前嘴皮子不是溜得很嗎?」
我將頭垂得更低。
皇帝轉過頭來,看著姬遠,突然大笑起來:「你啊,你連宮裡一個小宮女都騙不過去。」
姬遠渾身一震,他的目光像淬了毒一樣向我投來。
這才是真正的他。
陰毒的目光,滿是貪婪和仇恨的表情。
我抬起眼眸,毫不畏懼地與他對視。
「你不是問我為什麼不去看煙花嗎?」我頓了一頓,「那呼喚叛軍的煙花有什麼好看的呢?」
遠不及我家鄉,那萬紫千紅的夜空。
12
第一次對姬遠起疑心,是因為他的佛法委實爛得一塌糊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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