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君柔的臉頰高高腫起,口鼻間鮮血淋漓。
這還不是最可怕的。
她狐媚的名聲一旦傳揚出去,在宮裡就再也沒有立足之地了。
內務府、妃嫔宮裡,都不會收留名聲不佳的宮人。
皇後一向慈悲淡薄。
但那慈悲隻在她成日的吃齋念佛的表象裡,始終也落不到小宮女身上。
4
沈君柔當天晚上就發起了高燒,那臉頰腫得像尚未破皮的桃子,一碰就會滲出組織液。
我求了無數人情,才終於讓她今晚能在宮女的內舍裡再住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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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宮女是請不到太醫的,但是若拿出錢,倒是可以買到幾味藥。
幸好我還懂一些醫理。
我買了清熱解毒的金蕎麥和紅藤,又花了大價錢買了一隻丹參。
隻為先吊住她的命。
沈君柔在昏迷之中疼得直喊娘。
我輕輕拍撫著她,低聲哄勸著:「乖,咬著參片啊。」
她閉著眼睛,淚珠子滾滾而下。
「憑什麼呢?」她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裡擠出來的,「就憑她們是皇後、是嫔妃嗎?」
我默然不語。
半晌,我輕輕道:「沈君柔,你要相信,很久之後,我們會生活在一個每個人都平等的地方。那裡就不會有人在肆意欺辱對方,那裡沒有皇帝、皇後,也沒有什麼妃嫔,更沒有太監宮女,隻是每個人都是平等的,沒有人再能使喚我們。」
沈君柔的淚珠子流得更兇更急了。
她的額頭溫度越發升高,我卻束手無策。
我沒有辦法讓這個地方改頭換新顏,沒有辦法讓這個地方的奴隸都站起來。
我唯有的,隻是這樣一個沈君柔。
我能做的,隻有祈求上蒼,讓她活下去。
也是這麼一個渺小而卑賤的沈君柔,卻在二十年之後,站在了皇後面前。
她斜倚在貴妃榻上,讓那個曾扇過她臉的嬤嬤,用同樣的力道扇著皇後的臉。
直到那臉紅腫如鮮血一樣,才懶懶地喊停。
那嬤嬤如爛泥一般癱倒在地,皇後的嘴角溢出血沫,喉嚨咯咯作響。
「三十個巴掌,」沈君柔巧笑倩兮,「本宮都記著呢,這是你之前給本宮送的第一份禮。如今,你都要S了,本宮也不能不還給你。」
她抬了抬手,欣賞自己手上那對碧如青海的玉镯:「畢竟,本宮最不喜歡欠人情了。」
她是不喜歡欠人情,別人對她的不好,她睚眦必報,但別人對她的好,她記著。
皇上封她為沈常在的那一天,她就將我從內務府調到了她身邊。
在那之前,她在承香殿做了三年的灑掃宮女。這三年間,我教她讀書寫字,教她後宮的生存之道。
我雖然隻是個現代人,然而對封建的皇權,我自有一番見解。
沈君柔不再是那個喜怒形於色的小丫頭了,她抬眸間便是楚楚可憐的惹人憐惜,舉止間穩重嫻雅。
再加上年歲漸長,她的五官徹底長開,那與生俱來的嬌豔已經讓人挪不開眼。
她隻差一個在皇上面前露臉的機會。
5
承香殿是宮內最偏僻破落的一個小佛堂。
誰也沒料到,有一天,天子竟然信步闲逛,對這個地方起了興趣。
出乎他的意料,這佛堂是如此清靜整潔。
還有一個苗條俏麗的女子正俯身,在供上的佛像前添著燈油。
隻是微微一個側臉,便讓皇上怔住了。
如此清絕豔麗的美貌,卻又在佛堂這青燈古佛前手持著素白貢瓶。
佛是寡欲的,世間的欲念,卻都在這宮女身上。
要用現代的話說,這就是一場禁欲系的 play。
不過,皇帝就吃這一套。
封建王朝,還沒有人敢對神佛下手。
但是我告訴沈君柔,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往上爬,那隻能靠自己。
世上難得有巧合,是我和沈君柔全副身家送給皇上面前的大太監,隻求他提一句承香殿。
要賭便是豪賭。
皇上封沈君柔為常在的時候,她所有身家隻剩身上那件袍子。
而若她沒有將我從內務府撈出來,我也連第二日換洗的衣物都沒有了。
好在,我們賭贏了。
皇後宛如一尊佛,貴妃驕矜,其餘的妃子也是家世顯赫,畢竟落魄的小官吏壓根兒沒有機會將女兒送進宮來。
高門貴女們,皆是受著知書達理的標準要求自己,自然也就沾染了傲慢和清高。
她們不像沈君柔能夠低到塵埃裡,畢竟她就是塵埃裡生出的花。
她獻媚討好,身段柔軟得令男人心醉神迷。
這樣的伏低做小換來了賞賜如流水一般送進了承乾宮。
她也從一個小小的常在成了貴人,一年後,便坐到了柔嫔的位置上。
短短的半年時間,她已然是後宮最為風光的一個。
沈君柔封嫔那日晚上,我親自下廚給她做了她最喜愛的奶油蛋糕。
我們關上院門,隻有兩人對坐著,看著明月高照,吃著美食,享受著這無邊涼爽風月。
我曾以為,這就是我們後來的人生。
她伴我,我伴她。
直到我發現,她在背著我肆意懲罰內務府曾經與她一同為奴為婢的宮女。
隻是因為那個宮女給她送衣料的時候多嘴了一句:「娘娘曾經也在內務府——」
沈君柔當場沒發作,隻是等那個宮女退下去後,讓她嘗了三十個嘴巴子。
她隻喜歡罰人掌嘴。
在我沒有發現的時候,她已經變得陌生。
6
「為什麼呢?」我並沒有問出來,隻是靜靜地看著她。
她看著我,突然露出了一個討好的笑容。
這個笑容我看過千百遍,是她問我借錢的時候,是她學會了一個新的成語向我撒嬌的時候,還有她得封嫔位的時候,拿到聖旨之後轉頭對我露出的笑。
這個笑容我太熟悉了,這個笑容裡並沒有愧疚,隻有志得意滿。
「哪有什麼為什麼?」
「誰有本事爬到這個位置,自然也就有了能踐踏別人的權利,不然我們這麼努力地往上爬是為了什麼?你告訴我啊,緒卿。」
我頓時啞然,隨後靜靜開口:「我是為了想讓你和我都好過一些,這個地方本就是吃人的地方,我們不想被吃,就隻能順應這個制度!可我並沒有教過你仗勢欺人!」
但她隻是傲然仰起了頭。
沈君柔發間純金的流蘇一晃一晃,映著日頭,照得我眼睛有些發酸。
「阿姊,你以為我天天在想什麼?我就是想著往上爬,然後把那些曾經對不起我們的人狠狠踩在腳下,我不僅要他們羨慕,更要讓他們後悔,讓他們痛苦。我受過的苦,憑什麼他們能夠逃過?」
我看著她倔強的面容,終於還是軟了下來,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我懂。」我走上前,柔聲道,把她倔強發抖的手摟在懷裡。
「你呀,就是太好強了。」我憐惜她還在過去的折辱裡走不出來,隻能溫聲勸慰,「過去的那些事情又如何?重要的事情難道不是現在嗎?你以前告訴我,隻要封妃,你就很開心了。」
她沒說話。
我沒辦法跟她說,底層的傾軋不會給任何人帶來好處,在這個封建的畸形王朝裡,沒有人能贏。
所以我換了個說法:「他們看起來微不足道,但是連大象有的時候都會害怕螞蟻,他們作用雖小,但用得好,也能給你帶來好處。」
沈君柔倒是把這段話聽進去了。
她年幼時就因為家裡人犯事被送入了宮,飽嘗人世冷暖,養成了她有些涼薄的性子。
我沒辦法怪她。
她要是生在紅旗下,每日隻要念書玩耍,她肯定比誰都要開朗活潑。
沈君柔在宮裡靠著自己的生存哲學活下來了,憑我區區幾句話又怎麼可能動搖呢?
但隻要我在她身邊,總有一天,她會知道的。
後來的事情證明我失策了。
我苦思冥想才意識到,沈君柔沒見過大象。
人,是沒辦法想象自己沒見過的事物的。
就像她一生都不知道什麼是人人平等。
7
沈君柔,後來的嘉柔皇貴妃,坤元帝的生母。
她一生誕下過兩位皇子,兩位公主。
可惜一子在九歲時夭亡,一子胎S腹中。
她並不像她自己所說的有所謂的宜男相。
什麼宜男相,不過是一些蠢貨用概率來騙另一些蠢貨的話而已。
但是她懷上第一胎的時候卻是那麼地欣喜若狂。
我也並不想在這個時候去對她說教,當著她的面信誓旦旦:「你必然懷的是個皇子。」
她笑得囂張又得意。
我看著她笑,內心卻有些酸楚。
她才十七歲。
這麼小的年紀,本就不該懷孕。誕育新生命本就是一件苦差事。可是我也知道,在後宮裡,她如果沒有子嗣,那麼她寵妃的位置就永遠坐不安穩。
我能做的就是控制她的飲食,每日督促她運動,為她補充足夠的蛋白質,好讓她在生產的時候不必那麼辛苦。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新入宮的燕貴人也傳出了懷孕的消息。
燕貴人是戶部尚書的獨女,母親是太後母族的遠親,家世優渥。
有了這一層關系,在宮裡懷孕慶賀的聲勢都落在了她一個人的身上
就連曾經為沈君柔懷孕欣喜的皇上,目光也更多地偏向了燕貴人。
我勸慰沈君柔,懷孕時最忌傷神動氣,無論怎麼樣,先把孩子好好地生下來,養好身體才是關鍵。
我好說歹說才把她安撫下來。
然而,不巧的是,那一日在御花園裡,她們兩人撞了個照面。
沈君柔冷冷地站著,等著比她品級略低的燕貴人向她行禮,然而燕貴人卻帶著驕矜的微笑,挑釁地抬起了頭。
「姐姐還沒有聽說吧?」她微微一笑,「皇上已經封我為嫔了,如今大家平起平坐,我不必向姐姐行禮,姐姐也不必向我彎腰了。」
燕貴人垂下眼睛:「姐姐的家人,不知道有沒有得到皇上的特許入宮來探望呢?」
這對沈君柔來講,又是一道極重的打擊。
她生母早逝,繼母對她非打即罵,後來她因家罪而入宮,又哪裡有什麼人給她撐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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