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你幹點活你就找他,今天拜神他還有的忙呢,讓他多睡會兒。」
所謂拜神,就是磕頭敬酒燒紙,是專屬於男人的「累活」。
至於女人們,就做些喂豬喂雞劈柴做飯之類的「雜活」。
從十歲起,每年除夕劈柴,是專屬於我的工作。
我默不作聲地拎起斧頭。
「咔嚓」一聲,柴火從中間應聲而裂。
狠狠劈了五根柴火後,心中的鬱氣才散了一點點。
正待我劈第六根時,突然有人從背後抱住我,男人聲音滑膩:
「親~愛~的~」
Advertisement
我心中一凜,斧頭順勢轉個方向朝後一甩。
猝不及防之下,來人一個踉跄後退,跌倒在地,他吐掉嘴裡的煙頭,朝我大吼:
「別、別激動,是我啊!」
黝黑的皮膚、小眼睛、皮衣皮鞋花褲子……
我上下打量了一下,斧頭倏地壓在他的胸口:
「你是誰?」
耍流氓耍到我頭上來了?
他眼睛轉了一下,而後恍然大悟般開口:
「哥真人跟照片差別很大嗎?嘿嘿,你也別怪我,那都是手機自帶的美顏,我真人是不是更有男子氣概。
「你真人也比照片漂亮很多,這把老子真是賺到了,嘿嘿……」
「我問你,你是誰?」我打斷他的自說自話。
「輝哥!」我弟風風火火從屋裡衝了出來,「姐,你幹嘛呢,快把斧頭從哥身上拿開!」
7
我媽拉著我小聲叨叨:
「過了年,你虛歲就該 30 了,是老姑娘了。連個對象都沒影兒哪行呢,媽就想著,咱就在村裡找知根知底的。
「這李輝啊,是十裡八村掙錢的一把好手,人家今年才 40,年少有為。
「他家的果子據說都賣給美國人呢。人家不嫌棄你年紀大,就看中你長得好腦子聰明,以後生出的孩子也聰明。
「他說了,婚後你當家,到時候別說 3 層小樓了,你就算想蓋 30 層,都是一句話的事……」
我打斷我媽的碎碎念:
「40 歲,果園老板,姓李,我沒記錯的話,他就是村裡那個五年離了四次的家暴男,派出所常客?」
她一愣,而後拍著我的手:
「那都是別人嫉妒他能掙錢,亂傳的謠言。他正兒八經隻擺過一次酒,另外那三次雖然領了證但都沒擺酒,祖宗不認的。
「真要說,那也隻能叫分手,不能算離婚。
「誰家過日子沒個磕磕碰碰,怎麼就上升到家暴哩。
「再說,要是他真那樣,美國人還能買他果子?電視上都說了,美國人最煩家暴男了……」
她笑眯眯地解釋著,陽光透過土房子的窗戶,爬上她的眼角,在那留下一道道細小的紋路。
光影中,有什麼東西咔嚓一聲,碎了。
我抬手擦了擦眼睛,奇怪,怎麼會沒有眼淚呢。
按理來說,此刻我應該傷心痛哭才對呀。
良久,我聽見自己堅定清晰的聲音:
「媽媽,知道了。
「我跟他不合適。」
「你這孩子,才見一面怎麼就知道不合適,好歹跟人出去吃個飯聊一聊。他願意給 50 萬彩禮咧,這十裡八村,隻有我姑娘值這個價!」
她像隻驕傲的大公雞般昂著頭,因為太過激動,嘴角還洇滿了細密的泡沫,在陽光下閃著光。
我看著她,一字一句平靜地說:
「我說了,我跟他不合適。」
許是從未見過我如此疾聲厲色的一面,她瑟縮了,眼底竟隱隱有絲恐慌。
我拂開她的手,轉身走出房間。
8
堂屋內,張顯宗和李輝相談甚歡。
見我出來,李輝倏地起身,他笑得粗狂:
「丫兒,跟嬸子聊完了?咱可以去鎮上了嗎?今年的跨年活動可熱鬧了。
「嬸兒,今晚大丫能跟我在鎮上過夜嗎?我都安排好了。」
說著說著他竟猥瑣地咽了口水。
我媽尷尬地看了我一眼,點頭答應,而後借口喂豬跑了出去。
張顯宗很興奮,嘴裡叨叨著:「出發出發,我搭你。」
我微微有些驚訝,張顯宗一直是驕傲著的,鮮少有這般卑微的姿態,他看向李輝的眼神中,竟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迎著李輝灼灼的目光,我淡定開口:
「我媽跟我說了。
「對不起,李哥,咱倆不合適。」
他的臉唰地一下,垮了下來。
我平靜地注視著他。
良久,他搖頭笑了下,從兜裡掏出根煙點著,狠狠吸了幾口。
濃重的煙味讓我忍不住咳了幾聲,我有點嫌棄地後退幾步。
他蹺著腿,旁若無人地吐著煙圈:
「說吧,要多少錢你才肯,1000?5000?10000?」
我愣怔了。
反應過來後,我面色漲紅,渾身發抖:
「你!」
「你什麼你,弟兄們可都知道咱倆談了,這會都在鎮上等著見你這個研究生嫂子呢。
「你這會兒甩臉子拿架子,不就是要錢嗎?行行行,我有的是錢,十幾萬都花了,還差這點?
「你趕緊開價,今天是除夕,別讓人久等。」
李輝不耐煩地看著我。
張顯宗很著急:
「姐,你趕緊換衣服,就當是隨便逛逛。」
電光石火之間,我突然想起昨晚無意間看到的短信。
冷不丁地,我打了個激靈:
「我和你,談了?」
李輝翻了個白眼,掏出手機一頓操作:「別磨嘰了,5000 行了吧。」
「支付寶到賬 5000 元。」
清脆的女聲響起。
我愣住了。
李輝也愣住了。
我倆齊齊看向張顯宗——響聲來自他的手機。
9
李輝最先反應過來,他一臉見怪不怪:
「切,沒想到你還是個扶弟魔?
「別緊張,我不介意,給小舅子花錢嘛,我也樂意。
「不過結婚後你可不能這樣了,要補貼家裡可以,但得我同意。」
張顯宗緊張得快哭了,他祈求地看著我:
「姐。」
「放心吧,她結婚後肯定不這樣,我保證。」我媽不知什麼時候又回到了堂屋。
她朝我微微點頭,眼裡滿是哀求。
我腦子一片空白。
張顯宗做的一切,她都知道!
她都知道!
「時候不早了,快走吧,你這身衣服也挺好看,我覺著就不用換了,實在不行到了鎮上我給你買新的。」李輝拽著我的胳膊往外走。
「媽!」我定定地站著,輕輕叫著她。
她不敢看我,隻一味地說:
「去吧,玩得開心點。」
我難過地閉上了眼。
再次睜開時,我對李輝說:
「有件事我想你應該知道……」
「大丫!」我媽瞪圓雙眼,厲聲大喝,她將我拽進房間,低聲耳語,「你知不知道李輝翻起臉來多可怕,你想害S你弟嗎?」
「媽,這是詐騙,你懂不懂啊?」
「我不懂,你弟他年紀小不懂事,他沒壞心的,他隻想跟那群人玩摩託車,可人家不帶他玩。
「他愁得都吃不下飯,我這才想著說把你介紹給李輝,這樣他就是李輝小舅子,有面兒。
「你個S妮子,都怪你,要是你乖乖加了微信,你弟也不至於搞這招。
「就當媽求你了,你先跟著李輝去耍耍,哪怕日後再隨便找個理由跟他分手也行,先把眼下這關瞞過去……」
「媽,我問你一個問題,你答得上我就跟他走。」
「啥問題啊非得這時候問,你說。」她催著我。
冬日的冷風呼嘯著穿堂而過。
光束間,塵土飛揚。
「我叫什麼名字?」我聲音輕柔。
可我媽卻臉色驟變,她絞著雙手,驚慌失措:
「招娣……」
我搖搖頭,打斷她:
「不是招娣,高考完我去改了名的,還是你陪著我去的,還說以後都用新名字叫我。」
「你等等,媽一定能想起來的……」
我每個月都會按時給她打生活費。
她有個腰疼腿疼感冒咳嗽,我都第一時間打款,生怕她舍不得錢,小病拖成大病。
逢年過節和她的生日,我也會打款。
從十八歲到二十八歲,十年,兩百六十五條轉賬記錄。
隻要她稍微留意,就能從打款明細裡看到我的名字。
可她毫不在意!
她毫不在意!
我跨出房門,我媽拖著我不放。
「搞什麼啊,磨磨嘰嘰的,有完沒完?」李輝不耐煩了。
我上前一步,搶過張顯宗的手機,扔給李輝:
「跟你談了一年的人,不是我,你自己看吧。」
張顯宗面色煞白,撲通一聲跪下了。
我媽捂著胸口,顫巍巍地跌坐在地:
「完了,完了,造孽啊……」
李輝:「……」
半小時後。
李輝一蹦三尺高,滿嘴生殖器官地問候了我們祖上十八代。
當他沙包大的拳頭要落到張顯宗臉上時,我媽忍不住了。
她說。
「現在談也來得及!大丫願意的!」
10
李輝面色一喜,目光灼灼地看著我。
我搖頭拒絕。
「我媽說的不算,李輝,我說過了,咱倆不合適。」我頓了頓,「我沒看上你。」
他面色漲紅,拳頭隨即落下。
「嗷!媽!好痛!」張顯宗痛哭出聲。
我媽心疼得落淚,她哽咽地看著我:
「大丫,你要逼S你弟弟嗎?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說著說著她邁著短腿就要往柱子上撞。
我站著沒動。
我賭她在裝模作樣。
一哭二鬧三上吊,從小到大,這手她玩得很溜。
可這次我錯了。
「咚」的一聲,她重重地撞了上去。
猩紅的血順著額頭往下淌。
「媽!」我慌了,衝過去扶住她。
她竟然真的願意為了張顯宗去S!
那我算什麼?
我算什麼呢?
她虛弱地看著我,不再說話。
卻比之前的叨逼叨更讓我心寒。
我忍著眼角的酸澀,看向李輝:
「張顯宗騙了你多少錢,你說個數,我賠。」
沒想到李輝啐了一口。
「喲,擱我這玩啥子苦情劇呢?老子缺那點錢?」說著說著他又踢了張顯宗一腳,「這小畜生騙了我,你呢,嘖,也看不上我,那就一拍兩散唄,還有啥好說的。」
他話音一轉:
「這樣,你陪我一晚,這事就這麼算了,否則我就廢了這小畜生。」
我媽輕輕拉著我的手,眼裡的懇求如有實質。
張顯宗哎呀呀地喊疼:
「姐,我錯了,姐,救我……」
李輝已不耐煩地轉身出門,他回頭催我:
「愣著幹嘛,趕緊跟上呀,我弟兄們都在鎮上等著呢。」
我直起身,平靜地看著他:
「你報警吧。」
他惱羞成怒,唰地一下從腰間掏出個匕首:
「逗我呢?你當我輝哥這名頭是白叫的?我現在就廢了這小子。」
他瞪著我,衝向張顯宗。
11
我媽倒了,為了幫張顯宗擋刀。
李輝倒了,是被我砸的。
我看著手裡五斤重的花瓶,感慨萬千,它本該在新房的飄窗上,插著滿滿的小刺菊的。
屋外警笛聲此起彼伏地響著。
低矮土房子沒有隱私,但好處就是吃瓜鄰居見狀不對及時報了警。
他們曾無數次開口要買這塊宅基地,要是出了事,就不吉利了。
救護人員把受傷的三人抬走後,隻聽「轟隆」一聲,房子應聲而倒。
我早就跟我媽說過,那根頂梁柱內裡已經被蟲蛀了,得及時更換。
她不聽,現在好了,被她那麼一撞,房子都倒了。
……
李輝因為故意傷人,被判了三年。
張顯宗因為詐騙罪,被判了五年。
消息傳來時,我媽正賴著不肯出院,用節食逼著我找人把張顯宗撈出來。
聽完消息後,她厥了過去。
再次醒來,她開口就是指責:
「都怪你!說了不回來非要回來!本來你弟都可以隨便找個理由跟李輝分手了。
「回來也就算了,你又不是沒談過朋友,就跟李輝睡一睡咋啦?要不是你S腦筋,事情能鬧這麼大?
「現在好了,你把咱張家的根送進去了,我該怎麼跟你爸你爺你奶交代啊,我的命好苦啊……」
她絮絮叨叨,滿身憤恨,厲聲詛咒:
「怎麼進去的就不是你呢!」
雖然已經失望透頂,但我想了想,還是問出口:
「劉桂枝,我十歲那年,你為了採果子給我做冰糖葫蘆而後流產傷了身子的事,是真的嗎?」
她愣了一下,一臉不滿:
「那還有假?要是我能多生幾個,也就不用花點錢就看你臉色,更別說看著你把你唯一的弟弟弄進去。
「都怪你,打小你就克我……」
「這縣醫院有幾十年歷史了,那次,你也是在這做的手術吧?」
「什、什麼?」她臉色煞白。
我靜靜地削著蘋果。
病房內很安靜, 隻有削皮的沙沙聲。
眼見一圈圈果皮連成一片, 我滿意地點頭。
真好, 沒斷呢。
我將削好的蘋果遞給她。
她不由自主地接住了。
「七個月, 自主引產。」我不帶感情地陳述著, 「之後你又懷了兩胎, 稽留流產。」
「病歷裡寫得很清楚,並不是什麼傷了身子懷不了。
「要不是這次住院, 醫生調出既往病史, 我都不知道, 你竟然诓了我這麼多年。
「不是說從不說謊的嗎?」
「大、大丫,你、你聽我說。」劉桂枝語無倫次地打斷我。
我不理會,繼續說道:
「出院後, 我給你找了個養老院, 以後你就住那吧,我會按時續費。
「家裡那土房子也塌了,剛好不用花錢修了。」
我安撫她:
「放心吧, 我看過了,養老院是個四層小樓, 窗明幾淨的, 你這輩子啊,也是住上樓房了。」
她慌了。
2
「好隻」「哦, 那你去告吧。」我起身, 走了幾步後扭頭提醒,「對了, 你想起我的名字了嗎?被告人姓名那欄,可別寫錯哦。」
她號啕大哭。
張顯宗沒能堅持到出獄,他在獄中染上了肺炎。
臨S前留了四字遺書。
【媽, 我恨你!】
劉桂枝知道後神情恍惚,在一個雨夜偷偷溜出養老院。
幾日後,她在土房子的廢墟裡被鄰居發現時, 已經沒氣了。
左右房子的老太太知道後氣得中風了。
劉桂枝用她自己的方式,狠狠惡心了鄰居一把, 也算是出了這輩子的惡氣。
辦完喪事後, 我離開了。
12
十八歲那年,我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後就去改了名。
張向陽。
「招娣, 這是啥子意思咧?」
「向陽而生的意思, 記住了, 以後別叫我招娣了。」
「哦,行。大丫,你說咱晚上吃啥?」
原來, 很久以前,她就給過我答案了。
隻是我花了十年才明白。
好在,也隻花了十年。
本文完
字體大小
主題顔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