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打電話問我過年是否回家時,我玩心大起,騙她說:
「不回了,無良老板說要加班。」
電話那頭她沉默了一瞬:
「哎,我剛給你收拾好新房間,被子也曬得很暄軟,就等你回家呢。」
除夕前一天,我突然回家,我媽吃了一驚。
我也是。
1
今年家裡蓋了新房,我媽打電話問我過年是否回家時,我突然玩心大起,裝作失落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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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回了,無良老板說要加班。」
電話那頭她沉默了一瞬:
「哎,我剛給你收拾好新房間,被子也曬得很暄軟,就等你回家呢。
「工作要緊,那你在外也要好好吃飯,別不舍得花錢哦。」
掛了電話後,我美滋滋地繼續收拾行李。
眼角餘光看見床尾那一米五的布偶熊時,我頓了頓,把它也塞進了皮箱。
不知不覺,兩個大皮箱都裝得滿滿當當的。
坐高鐵、轉班車、再轉班車,倒騰十幾個小時後,我風塵僕僕地站在了村口。
我媽這會兒應該是在包粽子,待會我從天而降出現在她面前,大吼一聲:我回來啦!
肯定嚇她一跳。
想到她驚喜交加的樣子,我忍不住笑出聲。
離家越近,我越笑不出來。
誰能告訴我那兩間熟悉的土房子是怎麼回事?
我家不是起新房了嗎?難道不是在原來的宅基地上起?
2
我爸媽是奇葩。
小時候,家家戶戶的青壯年都跑去廠裡打工,我爸媽就不去,說要在家盡孝。
爺奶反復說自己不需要照顧,讓他們出去賺錢養家,他們不去,逼急了就號:
「你們就忍心讓兩個孩子當留守兒童?」
後來,爺奶走了,爸媽更是S守村裡,說什麼都要留在家照顧我和我弟。
即使我們已經去鎮上念初中,一周六天都在住校。
再後來,爸媽過了 40 歲,年齡太大,廠裡也不要了。
在農村,光靠著三畝薄田,不管再怎麼精心伺候,所得也堪堪隻夠溫飽。
是以別人家都掙了大錢回村蓋房子時,我家依然住著爺奶年輕時起的土房子。
我爸戲稱說是教育導致返貧——但其實,我和弟弟都靠助學貸款。
畢業後,我曾提議說要修繕房子,我爸磕著旱煙一口否定:
「現在修了,到時候你弟娶媳婦還得再修一次,浪費那錢幹嘛?
「這樣,你每個月給我 1500,我存著,到時候給你建個鄉間大別野。」
我點頭答應了,同時糾正他,「爸,不是別野,那個字念 shu,別墅。」
他狠吸幾口煙,笑罵說我念了幾年書還管起他來了。
後來,他肺癌走了,至S都住著四面漏風的土房子。
我傷心過後便央求我媽把錢拿出來修房子,我循循善誘:
「這輩子你不想住幾天磚房?窗明幾淨的,不像土房子,走路都得小心翼翼,不然揚起的塵都夠吃一嘴。」
沒想到我媽志存高遠,她說現在有本事的都在城裡買房了:
「你是咱村數一數二的大學生,這輩子媽能不能在城裡安家,就靠你了。」
我沉默不語。
而後安慰自己,她一輩子都在這個村旮旯裡,可能不知道城裡的房價。
在城裡安家,何其艱難。
她讓我每個月給 3000 家用。
「剩的我存著,到時候咱在城裡買個大房子。」
這回我長了個心眼,每個月隻給她 800。
村裡花銷不大,生病吃藥我都管,800 塊,足夠生活了。
她鬧過,但山高皇帝遠,卡在我手上,逼急了連 800 都沒有,於是鬧過幾回後,她消停了。
直到去年過年,我隨口提及自己已經存了 30 萬,可以按揭買套小房子時,她說:
「大丫,媽想了想,咱還是在村裡蓋個房吧。別家都是四五層的獨棟,就咱家還是土房,扶貧辦都上門好幾次了,影響也不好。別人都嚼舌根說咱家人好吃懶做,連個房都沒本事起。
「30 萬在城裡隻能付個首付,但在村裡夠起個三層小樓了,你不是一直都想要有自己的房間嗎?
「蓋好之後,你住三樓,你弟住二樓,媽住一樓,咱一人一層。」
我心動了。
隨即把 30 萬打給了她。
這一整年,每當被領導虐到撐不住時,我都會一遍遍品著聊天記錄。
不知道新房起得怎麼樣了?瓷磚有沒有用我選的花色?房間是否按我的設想給做個飄窗?
到時候我再考回家,做個朝九晚五的公務員,想著想著我就會充滿力量。
眼下,看著這陪伴了我二十八年的土房子,有什麼東西從我腦海裡一閃而過。
我,心如擂鼓。
再看到我媽在院門口蹲著包粽子時,那鼓聲停了。
我聽見自己飄忽的聲音:
「媽……」
3
我媽嚇了一跳,她用圍兜隨意擦了擦手便迎上來:
「不是說加班不回來嗎?怎麼瘦了這麼多?
「你說你,也不提前說一聲,還背這麼多東西,就知道亂花錢。手怎麼那麼松,老早就說把錢給我幫你攢著……」
她絮叨個不停,言語間的關切並不作假。
「媽,咱家起的新房子呢?怎麼不去新房包粽子呢?」我壓下眼底的酸澀,打斷了她的碎碎念。
是不是有什麼說法,比如不能在新房包粽子?
或者說新房灶臺沒弄好,所以隻能在老房子裡包。
總之不管怎樣,都會有「新房」這個東西,是吧。
我飽含期待地看著她。
下一秒,我的期望落空。
她說。
「做什麼美夢哩,30 萬哪夠蓋 3 層小樓啊,頂多就是把現在的房子修補修補,或者蓋個一層小磚房。那有啥意思,還不是比不過別人家。」
我的淚,倏地落下。
「那為什麼要騙我說蓋了新房?
「6 月 20 日,你說錢不夠,三樓暫時裝不了廁所,我給你打了 3 萬。
「9 月 8 日,你說我選的瓷磚貴,預算不太夠,我又給你打了 2 萬。
「12 月 10 日,你說鎮上沒有我想要的窗簾,我說我網購寄回來。
「現在你說這些都是我在做美夢?
「你!為!什!麼!要!騙!我!」
說到最後,我嘶聲大吼。
「啪」的一聲,臉上火辣辣地疼。
我不敢置信地看著她,她騙了我,還打我!
頂著我憤怒的眼神,我媽哆嗦地收回手,聲音顫抖:
「嚷嚷什麼嚷嚷,嫌不夠丟人嗎?還不快進來!」
我抬眼一看,果然左右鄰居都探出頭來,居高臨下,竊竊私語。
「屋裡說和屋外說,有啥區別呢?
「別人不僅能聽到,還能看到。」
我譏諷道。
她身形一滯,沉默地幫我拎過行李。
34 寸的大皮箱,襯得她身形格外瘦弱。
村裡人愛捧高踩低,自打左鄰右舍相聚起了高樓後,我家那個四面漏風的土屋夾在中間,毫無隱私可言。
屋頂上時常有他們隔空扔的垃圾,有時候還被砸漏,每到此時我媽便打電話跟我訴苦。
「大丫啊,你有出息了,什麼時候帶媽出去享福呢?媽在這村裡,真是一日都過不下去了。」
她委屈隱忍了一輩子。
我拼了命地工作,加班加點,996 是常態,一人打三份工,隻為給她一個安全舒心的家。
結果到頭來,她竟然騙我。
為什麼?
她訕訕地說:
「媽想過了,在村裡蓋房子不劃算,還是得住城裡。
「可你在興頭上,我不想掃興,想著你過陣子就該忘了,沒想到你一打電話就問房子的事,一打電話就問房子的事。
「媽這輩子都沒扯過謊,這一扯我就圓不回來了。
「我、我也是沒辦法。」
我麻木地燒著火,一根接一根柴往灶裡遞。
事已至此,怪誰?
隻能怪我突然回家唄。
我很想知道,要是當時我沒有騙她說我不回家,她又該怎麼圓這個謊呢?
「不蓋就不蓋吧,那你把錢給我,我自己存著。」
我媽欲言又止。
屋內瞬間安靜,隻有灶裡的火嘶嘶地叫囂著。
轟鳴的摩託聲打破了這詭異的寧靜,我媽臉色一變,神情倏地慌亂。
4
少年身著全套騎行裝備,長腿跨在車上,朝我們吹了個口哨。
他把頭盔取下,露出挑染的黃色頭發,而後學著電視裡的模樣甩甩頭。
「喲,姐,你回來了?」他擰眉,「媽,你眼睛進沙了?」
正擠眉弄眼的我媽,表情瞬間扭曲。
我上前輕撫車身。
該怎麼描述這輛摩託車呢?
車身流暢、酷炫,我也隻是在拆遷戶同事的朋友圈裡見過,叫什麼來著?
不記得了,隻知道價格令人咂舌。
「小心點!別亂摸,可貴了我跟你說。」
「是嗎?有多貴呢?」我輕輕問。
「貴什麼貴啊,他跟人借的!」我媽說。
「基礎款,不到 20 萬!」我弟說。
……
他倆同時出聲,而後面面相覷。
我媽忍不住捶了他一下,他疼得龇牙咧嘴。
人在無語時真的會笑。
我笑了。
笑出了眼淚。
月薪一萬二的我連騎兩塊錢的共享單車都要反復思量,能步行就步行,還安慰自己就當鍛煉身體。
而我的弟弟,無業青年,就能眼不眨地花 20 萬買個摩託車裝逼。
「那 30 萬裡的 20 萬,就在這了是嗎?」
我弟瞪著清澈愚蠢的眼睛,嘟囔著:
「不懂你在說什麼,每次回來都陰陽怪氣的……」
我沒理他,隻是靜靜地看著我媽。
她破罐子破摔般開口:
「現在的年輕小伙都流行騎這個,媽不明白這有啥好的,但別人有的,咱顯宗也得有,不然怎麼找對象?」
「再說,這村裡誰家不是姐姐供著弟弟,就你整天把錢把著,我這也是沒辦法,誰讓我沒本事呢。」她喃喃低語,「要是我能多生幾個,也就不用花點錢就看你臉色……」
我摸著車頭的手頓了頓。
十歲那年,我鬧著要吃冰糖葫蘆,但家裡窮得漏風,她隻能上山去摘野果子回來自制。
下山時她不慎踩著碎石,四個月的身孕,就這麼沒了。
她傷了身子,沒法再生。
這些年,每當我不聽話時,她都用這個事來點我。
「媽不怪你,你那時候年紀小不懂事……」
話裡話外都是不怪我,可小小的我聽了之後,卻萬分愧疚。
在村裡,多個孩子就是多雙筷子的事,但卻是實打實的勞動力。
而我因為嘴饞,讓我家受到了莫大的損失。
長大後,我也曾聽見村裡人嚼舌根,說那胎是個女的,原本她就不想要。
可無論她是否想要,因為我,她失去了再次做母親的資格,這是事實,我得認。
因此我都對她有求必應,是孝順,也是贖罪。
可現在摸著線條光滑的摩託車,我仿佛聽見心裡那個小小的自己問:夠了吧,應該已經足夠了吧。
「那還剩 10 萬呢,給我吧。」我打斷她的話,沒像以往那樣順著她道歉。
她愣怔了。
5
我從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有堪比國家一級演員的演技。
她一會兒捶胸頓足談起我去世的爸。
一會兒歷數自己嫁給我爸後的辛苦生活。
一會兒說小時候爺奶準備溺S我,是她下跪節食威脅才救回。
一會兒說她從牙縫裡省下錢供我上學。
……
總之,我要是執意拿回那 10 萬塊,那就是天打雷劈,就是逼她去S。
屋外聽牆腳的鄰居議論紛紛,聲音不大不小。
「張家嬸子,這孩子啊該打就得打。」
「剛剛上一段你重新說說,我咋聽著跟上次不一樣呢?」
……
他們有恃無恐,並不怕我們聽見,甚至有意讓我們聽見。
我媽抹了把眼淚,壓低聲音:
「都怪你,大過年地伸手跟家裡拿錢,這光彩嗎?」
我轉頭看向那個既得利益者——他正愉快地玩著遊戲,指尖紛飛。
「你也這麼覺得嗎?」我奪過他的手機。
「艹!幹啥呢!我好不容易要贏一把!」他神情暴躁,「你倆吵架能不能別帶上我,煩S了!」
他伸手要拿回手機。
我藏到身後:
「你先說,剩下那 10 萬塊,媽該不該還給我。」
他默了一瞬,而後開口:
「都是一家人,你把錢給了媽,那就是媽的了,她想怎麼花就怎麼花。
「30 萬是媽給我的,我花光了。
「可我不欠你,你有火也別往我身上撒。」
我SS捏著手機,鐵鏽味在嘴裡洇開。
不知不覺間,嘴唇被咬破了。
「你說你回來幹嘛?好端端的家都要被你攪散了!快把手機還給他!」我媽撲上來捶我。
我往旁一閃,她撲通一聲絆倒在地,哎呀呀地捂著腿喊疼。
我弟見狀趕忙上前扶起她:
「媽,你咋樣了?」
我媽淚眼婆娑:
「顯宗,以後我隻能靠你了,媽做這一切可都是為了你。」
張顯宗煩躁地撓頭:
「你可別說這話,每次給點錢就說要靠我,我先說了啊,我擔不起,壓力怪大的。
「何況我姐比我有本事多了。」
我笑得諷刺。
我媽惱羞成怒:
「你得意個啥,顯宗隻是晚熟,他遲早能獨當一面,別以為我隻能靠你一個。」
「哦。」
我媽更氣了:
「我就白養你了。
「村口大樹腳那邊的陳家姐妹,村裡人都知道她們就在城裡賣,可那又怎樣,人家是一捆捆的錢往家搬,給三個弟弟每人都蓋了六層小樓……」
她叭叭個不停,絲毫不覺得這話有什麼不對。
「媽!差不多得了,越說越過分了。」張顯宗難得呵斥了她。
她閉上了嘴。
手機振動了幾下,我抬手一看,幾條信息炸了出來:
【大丫,聽說你回來了?不是說加班不回來嗎?
【是不是太想我[壞笑][壞笑][壞笑]?
【等著,我明天就去找你,咱再去鎮上開個房跨年[親親][親親][親親]嘿嘿嘿~】
我挑眉。
大丫是我,可這是張顯宗的手機。
正疑惑間,他衝過來一把奪過手機:
「我去睡覺了,你倆不嫌丟人就接著吵,每年過年都要為這點破事吵,煩S了!非要回來幹嘛!」
我媽揉著腰給我盛飯:
「進門就吵吵,快吃吧,別待會又說胃疼,我懶得聽。」
我默默地吃著飯,心中百感交集。
說她愛我,可是好像又沒那麼愛。
說她不愛我,可碗裡的飯卻是熱乎乎的。
可我總覺得委屈,啪嗒啪嗒,眼淚一滴滴地落進碗裡。
待我看到堆滿雜物的床以及散發著霉味的被子時,那點子感動馬上煙消雲散了。
連曬被子這事她都在騙我,明明就沒曬啊!
她嘴裡還有幾件真事?
我嘆了口氣,打開行李箱,裡面躺著會唱歌的八音盒、亮閃閃的風鈴、一米五的玩偶熊……
我扛著它們,在人山人海的春運期間奔馳一千多裡。
旅途中,我興奮得睡不著,曾無數次想象它們該布置在新房的哪個角落,卻沒想到它們連出行李箱的機會都沒有。
我翻出訂票軟件,把初六的回程票改籤到了初一,待在這家裡,還不如回去加班。
加班還有錢,在家隻有氣。
這時我還不知道,我連除夕都沒能過。
6
天剛蒙蒙亮,我就被我媽的罵雞聲鬧醒了。
每逢放假,我媽必定在早上六點,就在房間的窗戶邊上罵雞、罵狗、罵一切。
我鬧過,讓她小點聲。
但她撇著嘴委屈控訴:
「咋?我在自己家說個話都不行嗎?你們不是玩手機就是睡覺,我隻能跟家裡的貓貓狗狗嘮點嗑……」
後來,我就習慣了。
見我起來,她邊揉著腰邊朝著院門努努嘴:
「趕緊對付一口,然後幫我把那堆柴劈了。好不容易放假回來,都不知道早點起床幫我幹點活……」
她神色如常地絮絮叨叨,仿佛昨天的爭執從未發生。
這是我媽的優點,她忘性極大,沒什麼事是睡一覺不能忘的,心寬得沒邊。
「張顯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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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題顔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