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已經被……」
淚珠從她的雪頰滾落,「我們來得太晚了。」
村長終於敢轉過身來,義憤填膺聲此起彼伏。
「小燭,雖然你受了委屈,當不了新娘,但我們也不會放過你二叔。」
「真是昏了頭,怎麼敢對小燭下手,不顧全村人的性命啊。」
我隻覺得無聊,盯著燃了一半的香等姑婆給我帶的牛軋糖。
姑婆一進門,被如此大的陣仗嚇了一跳。
見被圍在中間的我還敞著後背,壓下眉眼把所有人趕出了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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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剝開糖紙,聽外面的人爭吵。
「張燈燭已經不幹淨了,把她送回去吧,我回頭去他二叔家牽走兩頭豬,還是趁早換個人,別耽誤了大事。」
姑婆蒼老的聲音和藤條觸肉聲交疊,她罵村長思想齷齪。
「他二叔都沒出現過,你是張口就來。」
村長這才醒悟,抓著張結彩問二叔在哪裡。
張結彩支支吾吾回答不上來。
在井裡。
我盯著香在心裡答,舔了舔沾了糖粉的手指。
「那剛才是在……」
「文鳳凰圖騰迎接河神!你們這群蠢蛋把祭祀打亂了!」
村民聲音顫抖起來。
「那圖騰才剛開始文,現在應該不晚吧?」
我輕嘆一口氣,靠回文身的桌案。
按葉子神所說,隻要香燃盡了,河神會降下傳承確定新娘。
文身的圖案自然會全,不需要任何外力幫助。
我支走姑婆隻是想逃過痛,看來該受的罪還是不能少。
門外卻傳來姑婆平穩的聲音:「晚了,她廢了,當不了新娘,帶回去吧。」
8
「太好了!姐姐能回家了!」
木門被破開,有人在慌亂中抓住我的手肘把我往外拖。
我猛然掙脫,揪住姑婆的衣擺和她渾濁的眼球對視:「姑婆要是心疼我,就讓我去做想做的事。」
姑婆輕輕別開臉,不說話了。
村長上手來捉我。
此時我才明白,縱使我在地裡揮了再多的鋤頭,縱使葉子神教我再多格鬥技巧,在絕對的力量面前,弱小的我還是處於劣勢。
「都別動!再動我就S了自己!」
我從外衣裡掏出把裁布剪刀。
前些天,姑婆才用它給我縫了夏裝。
現在,我用它抵住了自己的咽喉。
人群慌亂起來,這個重要的日子,誰都不希望見血。
「讓我在這裡過夜,過完夜我就離開!」
河神的傳承必須完成,沒有和他交流的渠道,一切將前功盡棄!
姑婆定住了,難以置信地開口:「你怎麼會知道……」
她並未教過我訂婚祭祀上與傳承有關的內容。
看著我慢慢往臥室挪,張結彩目眦欲裂:「別讓她進去!等傳承完成結果就再也改不了了!」
村民一頭霧水,還是趁我分神奪走了剪刀,扭著我的雙臂把我壓了下來。
線香的火光即將隱入塵土,我SS咬緊下唇,最後將目光投向姑婆。
漫長的僵持下,她緩緩行至我面前,撥開了村民的手。
她輕輕撫摸我翹起的黑發:「燈燭長大了,有自己想闖的天空。」
「飛吧,我不做折你翅膀的人。」
9
我進了臥室,在線香前站直。
村民圍了一圈,被扣住的人變成了發狂攻擊姑婆的張結彩。
氣氛吊詭地沉默著。
火星忽明忽滅,逐漸降至爐底。
穿堂風過,一室燭火盡滅。
小院外忽然傳來瓢潑雨聲,光束從天而降,落在了我的身上。
忽明忽滅,像是在猶豫著。
前世張結彩的傳承儀式,亮光堅定不移地選中了她。
她披散著頭發,聲音詭異而尖厲:「他不選你,重來一次也不選你。」
「張燈燭,我贏了!」
她倏然大笑,扣押她的村民皺著眉說:「難不成周姑婆說的是對的?她已經廢了?」
姑婆雙手緊緊合十,像是接收著上天的指示。
忽然,亮光大盛,我的後背逐漸灼熱,鳳凰圖騰逐漸生成。
一道藍光從天而降,從眉心沒入我的身體。
周姑婆驚叫出聲:「河神現世!」
威壓之下,村民紛紛趴伏在地上。
張結彩眼睛越睜越大,嘴裡反復念著不可能。
白霧擴散,她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紅色的新娘印在我額頂結成,一切回到正軌。
村長帶著村民向我跪拜,祈求著風調雨順、歲歲平安。
廟宇多年累積的香火成為可以被實感的靈氣,在我的身體裡纏繞旋轉。
我終於明白了葉子神說的傳承是什麼。
「香火是河神力量的來源,成親後通過你傳遞給他。」
「隻要蓋頭沒揭開,它就是獨屬於你的力量。」
那天後,張結彩找姑婆鬧了一次,她像是知道了什麼。
姑婆不再教我《女誡》,隻默默在院子裡灑掃,負責我的衣食起居。
我蒙了眼,每天隻需要坐在廟裡接受村民投遞來的香火。
村裡廟小人少,來上香的人數有限,每天能吸收的靈氣少得可憐。
不斷有人向我許願,我把香火氣物盡其用,實現他們的願望。
王姨生下個大胖小子,盼弟和光宗結了婚。
招弟帶著想弟來廟裡吃供果,大黃總在院門外蹲守。
最賣力的一次,我送村裡的一個女孩考上了大學。
這樣過了兩年,我積累下的香火力量幾乎沒有,但河神廟蒙眼新娘的靈驗聲名遠播。
不斷有車開進村裡,祈福的人多了一批又一批。
殿前的煙霧從早飄到晚,村長每天收香火錢樂得合不攏嘴。
樹葉黃了又綠,十年眨眼過去。
我聽聲辨位的技巧爐火純青,隻通過腳步和呼吸便能辨認出一個人的身份地位如何。
張結彩幾乎不再來找我的麻煩,聽說她拒絕了幾家的提親,像是已經有了意中人。
成婚前一個月,縣城來的車停在山腳下。
村長領著大腹便便的何老爺進了廟,吩咐快要高考的何知跪下祈願。
黃布簾落下,他握住我的手。
「你在這裡困了多久?想不想逃?」
10
何知無用的善良延續了兩世,張結彩害人的痴情也是。
一聽說有縣城的少爺來,她馬不停蹄地進了廟。
我掀開布簾,正聽見她和村長向何老爺獻殷勤。
「成親祭祀文曲星都要下凡參加河神的婚禮,少爺看了一定能高中啊!」
「我是新娘的親生妹妹,讓少爺來我家住上一個月,福氣自然就聚起來了!」
我蒙著眼聽兩人一唱一和,忍不住輕笑出聲。
何知立刻把頭轉向我:「不知道新娘住在哪裡?」
村長聲音裡滿是驕傲:「新娘從小住廟後的小院子,那可是我們村最好的地方。」
「我也要住在那裡!」
此言一出,在場的人都愣住了。
村長一通勸說,何知才終於明白後院不許外人進入,垂頭喪氣地跟著張結彩走了。
但他沒放棄,接連幾天進廟祈福,一來就往功德箱裡放上幾沓鈔票。
每次都鑽進布簾勸我離開,聲聲泣血痛陳迷信害人,接連編了十幾套逃離的方案。
我隻扶了扶縛眼的白綁帶:「少爺,你要是真想幫我,就帶來更多的香客吧。」
他大失所望,離廟的腳步沉鬱又急促。
漸漸地,他不再進廟。
想弟早上捧著供果靠在我懷裡,說我媽和何老爺夜談了幾次,張結彩可能要嫁給何知了。
我隻是笑笑,在河神像前又插了炷香。
成親前一天,河神廟落了鎖。
姑婆給我備好嫁衣,跪在大殿的蒲團上念了一夜經。
我靠在院牆邊的樹上吹風,感受全村的靈氣匯聚在身體裡的感覺。
忽然,窸窸窣窣的聲音沿牆傳來。
我扶著枝條向外探,迎面對上熾熱的呼吸。
對面的人爬牆的手一頓,差點摔了回去。
我一把拽住何知的手,拉他上了樹。
我問他半夜翻牆進廟幹什麼,看他支支吾吾答不上來,隻說一起吹吹風好了。
白色的縛眼布迎著風飛舞,不斷擦過枝條和他的臉頰。
他問我真的不走嗎?我搖搖頭。
我說:「逃了之後呢,成親不會結束,讓村子再推一個人出去送S嗎?」
我讓他早點回去,臨走的時候他靠在牆根衝我喊:「張燈燭,我是想救你。」
「救我不如幫我,讓成親祭順利完成。」
我沒回頭,隻是徑直向前走。
第二天我穿上嫁衣,梳妝齊整,蓋上蓋頭上了花轎。
轎子起起伏伏,經過農田忽然停下了,張結彩撩起簾子把我拖出去。
一輛汽車正等在出村的山路上。
她目光沉沉:「我說了,不會讓你當上新娘。」
我撩起蓋頭,河邊煙花已經開始燃放,吹鑼打鼓聲聲入耳。
我氣笑了,揮手打開她的手:「張結彩,跟你走我們都得S,你想再試一次嗎?」
她瞳孔劇震:「你怎麼會知道……」
我沒好氣地問她:「這車是何知的?何知人呢?」
草叢窸窣,何知走出來。
「我們不是想帶你走……燈燭,我送你去河邊。」
張結彩滿臉不可置信,還是被他塞進後座。
汽車越過山路,準時到達。
我坐上插滿鮮花的木筏,順著河道滑下堤壩。
前來觀禮的人無不跪拜,萬音齊響。
歡呼著、慶祝著,把我送上S亡的河道。
人群在我的視線中越來越小,直到徹底消失在天的盡頭。
旋渦出現,我握緊了婚服裡藏的剪刀。
什麼裝神弄鬼的河神,今天就讓我一探究竟。
11
天陰沉似水,風呼嘯而至。
深淵之下,竟藏著一座宮殿。
大紅的喜字貼滿牆壁,紅燭窈窕,把我的側影映在牆上。
腳步漸近,黏膩的觸感貼上了我的頭蓋骨。
我猛然掏出剪刀,隻憑觸感削去了它的觸手。
是的,觸手。
葉子神在十年前告訴我,河神不是神明,隻是個靠吞噬女子獲得營養的水妖怪。
觸手四散,腐蝕性極強的黏液飛濺,腐蝕了蓋頭,在我臉上灼出一個見骨的血洞。
我咬緊了牙,聽聲辨位,鋒利的剪刀直取它後背那顆仿制人類的心髒。
「嗤」,靈氣匯聚在指尖,又流入刀鋒。
我反復用刀片切入,手下的肉身終於沒了動靜。
滿身冷汗,我終於摘下蓋頭。
眼前躺著一副完整的女性身體。
抽搐的觸手隨著母體的S亡漸漸平靜下來。
大殿依舊華麗,天花板上卻開始產生裂隙。
磚瓦崩塌,水流瞬間噴湧進來,我抱緊那具屍身逆著水流往上衝,終於在氣息即將耗盡的時候破開了水面。
河上有人在捕魚,見水裡鑽出個人頭嚇了一跳。
待看清我還活著,急忙用船槳把我撈了回去。
我脫下繁重的婚服,隻穿著一身白色內襯回了村。
天色已暗,河邊的繁華景象還在延續,煙火照亮狂歡的人群,數以千計的紙蓮順著水流漂向下遊。
「有船!」
不知道誰先喊了一聲,越來越多人看向黑壓壓的河渠。
「是張燈燭!」
「她不是坐著木筏漂走了嗎?」
「厲鬼……厲鬼來索命了!」
船靠岸,我拖著湿淋淋的女屍上岸。
村長舉著火炬把我攔在堤上問我是人是鬼。
「我還活著。」
我託起懷裡的女屍,撥開頭發露出她被浸泡得面目全非的臉頰。
「她是S了。」
身邊頓時響起嘶嘶的抽氣聲音。
一個滿頭白發的老妪突然衝出來奪下她,跪在地上慘烈地哭號。
「我的盈盈啊!」
議論聲四起。
姑婆給我披上外套,摟著我回了廟。
我站在河神像前,從未感到如此輕松。
隻差一點,我就要像崔盈盈一樣,作為水妖的寄宿S在水底。
姑婆從我側臉的傷口裡取出啃食皮肉的觸手,看它在香火中化為齑粉。
一隻妖怪,吞噬香火、生命、財寶,玩弄風雨, 還想左右一個村的命運。
你欲主宰萬物,你終淪為奴僕。
12
沒了河神,村裡第一時間感受到的不是解脫, 而是恐慌。
村民紛紛擠進小院, 要把我燒S, 給河神陪葬。
一群身穿黑衣的保鏢攔在門口,何知罵道:「說了就是個為非作歹的妖怪, 你們魔怔了!」
「她可是把你們救出來的活菩薩!」
「她不S河神, 難道你們還要世世代代讓女兒送S, 天天活得擔驚受怕嗎?」
村民舉起了火把, 照亮自己猙獰的面孔。
「犧牲幾個女人就能換來的福澤幹嗎不要!」
不知道是誰先揮起了棍子,痛呼聲很快此起彼伏。
何知氣地鑽進屋子裡抱怨:「你也不出去說兩句, 他們簡直蠢得令人發指!」
我端起了降福的香爐:「他們可不是蠢,是壞。」
這群人看似是向我尋仇, 實則各存了一份行兇的心。
河神廟積財已久, 現在河神沒了,廟要拆除,多出來的錢該怎麼分?
混亂中的棍子可不長眼, 是敵是友, 氣紅了眼的男人哪能分辨。
而我,就是他們挑起混亂的借口。
消耗到現在,存儲的靈氣已經見底,剩餘的部分剛好夠抹除所有人的記憶。
我點上一炷線香,看煙霧逐漸滲出門縫, 消散在院子的空氣中。
門外的爭吵聲漸漸停下,何知晃了兩下, 臉著地摔在了地上。
我推開木門, 邁過昏睡中的眾人出了廟。
姑婆守在廟門口和我對視。
「你自由了。」
我看著她。
不再被逼迫著殘害同為女子的孩子,不用再守著一尊石像度過餘生。
我一路來到田裡, 找到了十年前的那棵樹。
它依舊茁壯,枝幹衝天。
寄居在裡面的鬼魂在水妖S掉的一瞬間掙脫束縛, 現在人走樹空, 隻剩下穿破夜晚的蟲鳴聲。
「人能在失去靈魂的狀態下存活一個月。」
她們在最後教導我。
「這一個月,你要保護好自己,永遠離開這個惡心的地方。」
被投入河中的少女冤魂這樣告訴我。
她們被河神掠去肉體, 隻剩下哀怨的靈魂不甘地盤旋在生長的土地上。
我第一次違逆了她們的建議。
一個月後,村裡的太陽照常升起, 我在廟裡迎接學堂的第一批學生。
想弟蹦蹦跳跳地進了廟門,對著石碑恭敬地拜了兩下。
念弟跟在她身後,嘴裡喃喃道:「奇怪,我總覺得這裡應該擺著特別高的石像才對。」
想弟推著她鬧著進了後院,少女的疑慮在第一次上學的興奮中煙消雲散。
籤筒在我倆面前搖晃,我知道村長會先遞給張結彩。
「【「」何老爺扶著眼鏡,身後跟著一臉懵懂的何知。
「我們為什麼來這個村來著?」
何老爺問秘書。
秘書迷茫地瞅了一圈, 目光落在石碑上。
「是為給村裡捐女子學校來的!您欽佩二十英娥, 總是念叨著要做點什麼,您都忘啦!」
何老爺恍然大悟。
何知的眼神定定落在我身上。
「我是不是見過你?」
我撫過石碑上的名字:「也許是見過我妹妹,她和我長得像。」
「你妹妹?什麼時候。」
「兩年前吧,我們二十歲生日, 她心髒病去世,我媽跳了河,上了縣城的報紙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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