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樊籠 - 第3章

四目相對,竟是故人。


 


「將……」


 


來的將領不是旁人,是我舊日的陳副官。


 


「將軍。」


 


我先發制人。


 


陳副官朝我點點頭,然後讓人去打探敵情。


 


確定這是齊軍先鋒隊後,後面再無敵軍,軍眷村的村民才回了家。


 


陳副官又派了不少士兵,和周家小子一群青年組成的自衛隊,在村周圍巡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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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副官來見我,欲言又止。


 


「商將軍,老將軍他——」


 


「他想見您。」


 


我摸著手中長纓,垂目許久,頷首同意。


 


再次踏進軍營,恍若隔世。


 


帥帳守衛挑開簾子,我看見坐在主位的李老將軍,滿頭銀發,黑臉沉目。


 


瞧見我時,冷哼一聲。


 


「還不進來,等著你師父我請你進來嗎?」


 


14


 


剛那股子近鄉情怯愁緒,瞬間沒了。


 


我踏進帳中,朝李老將軍行了一禮。


 


「將軍。」


 


李老將軍看我許久。


 


長嘆了一聲:「雀兒瘦了,也受苦了。」


 


這二十年來,除了小娘離世,我哭得肝腸寸斷,便再沒哭過。


 


如今,為老將軍這一句話,鼻腔一酸,瞬間淚流滿面。


 


「師父……」


 


十五入軍營,是李老將軍看出我女兒身,教我武功兵法。


 


師父告訴我:「世道艱難,雀兒雖為女兒身,也可建功立業。」


 


「等兩國交戰一止,師父便上奏官家,替你正名。」


 


李老將軍之於我。


 


如師如父。


 


如兄如友。


 


……


 


擦去臉上淚水,師父問我:「如今你有什麼打算?」


 


「我一身武功盡廢,當年幾十年的貴夫人,早沒法提槍上馬了。」


 


我垂下眼。


 


師父沒好氣賞了我一顆爆慄子:


 


「怎麼,沒了武功,你那腦子就是擺設?等著年節養肥了,給我下酒喝?」


 


我一頓。


 


「你擊退齊軍先鋒隊,用的是腦子,不是蠻力。」


 


「自古以來,兩軍交戰,靠的也不是蠻力,是腦子。」


 


多年陰霾,煙消雲散。


 


我朝師父鄭重行了一禮:「承蒙將軍不棄,明雀願自請為軍師,為大梁略盡綿薄之力。」


 


李老將軍瞧我須臾,緊繃的面色終於笑了出來。


 


「好。」


 


留在軍營做軍師後,我從師父處得知如今兩國如今戰況——


 


大齊在軍隊人馬上更勝一籌,但許多將士都是臨時徵兵來的奴隸,或者是戰俘,大軍軍心不穩。


 


而大梁兵馬雖然不敵,但軍隊訓練有素,能借邊關山林之勢以少勝多,但在平原之戰中,便處於下風。


 


商討之後,我們決定效仿古人,退避三舍,暫避鋒芒。


 


實則誘敵深入。


 


明面看似畏懼,實際背地找人假扮奴隸混進齊軍,起到擾亂軍心,讓其倒戈之勢。


 


當齊軍以為我軍畏懼,領兵將領又年輕。


 


輕敵冒進時,我軍已設下重重埋伏,又有無數奴隸、俘虜臨陣倒戈,一起抗擊齊軍。


 


此戰大獲全勝。


 


梁軍也趁機收編了不少俘虜、奴隸,我軍隊伍又壯大一倍。


 


而後幾次戰役,在我獻策下,無一不是以少勝多的奇戰。


 


大齊連連敗退,齊王似有願將邊關十三州送回大梁,以求再續梁、齊合盟之約。


 


而「明雀」一名,經此幾戰,名揚天下。


 


有人贊我不惑之年依舊年輕,有人說我是「女中諸葛」,文人墨客寫詩頌我巾幗不讓須眉。


 


當今官家聽聞此事,派了欽差犒賞三軍的同時,送來了封我為「忠勇侯」的旨意。


 


師父派陳副官來叫我去見欽差時。


 


我正坐在老槐樹下幫人寫家書。


 


不時和周阿姊她們說兩句話。


 


等手裡家書寫完,我才跟著陳副官一起回到軍營,挑開帥帳簾子。


 


我與陸歸舟幾人目光撞上。


 


「卿卿?」


 


「阿娘——!」


 


15


 


與陸歸舟他們記憶中錦衣華服的我不同。


 


如今我一身窄袖素衣,長發高束成馬尾,兩鬢依舊花白,但瞧著精神氣十足。


 


相比之下。


 


陸歸舟行形瘦骨,便是華服加身,眉宇間也是說不出的疲態。


 


陸晏然也沒好到哪去。


 


瞧著消瘦不少。


 


師父和陳副官有眼見力離開,把空間留給我與他們父子。


 


陸歸舟蹣跚兩步上前,朝我伸出手:「卿卿——」


 


觸及我疏離神態,尷尬收回手,目光戀戀不舍望著我。


 


「你為什麼騙我你假S?」


 


我還沒說話,陸晏然就迫不及待幫他父親說好話:


 


「阿娘,你不知父親因你離世大病一場,如今一直湯藥不離口,父親聽聞『忠勇侯』與你名同字,便強撐病體向官家請旨走這一遭。」


 


說著說著,便成了對我的責罵:


 


「誰知你竟在邊關逍遙,你心中可還有我和寧兒,有過我和父親?!」


 


「我看,這『忠勇侯』和你名同字,當真是侮辱了侯爺。」


 


「人家是第一個以女子之身得以封侯拜將,您卻拋夫棄子,跑到這邊關逍遙自在——」


 


「說完了嗎?」


 


我冷聲打斷他。


 


迎上我森冷目光,陸晏然一怔,不甘向我道歉:「阿娘,我隻是因您離世太難過,所以有些口不擇言。」


 


我平靜開口:


 


「首先,國公薨逝,舉世鹹知。」


 


「商雀!」


 


陸歸舟瞪我,眼底有著怒火。


 


「其次,我假S,真S,也與你們無關。」


 


我斂起衣裙起身,挺直背脊,仰頭,目光一一掠過眼前父子兩人。


 


一字一頓道:


 


「最後,老身不才——」


 


「正是陸小公爺口中古往今來,第一個以女子身封侯拜將的『忠勇侯』明雀是也。」


 


話音落下。


 


陸歸舟父子完全愣在原地。


 


是。


 


在他們看來,我一直是靠著天大福氣才嫁給莊國公的永安伯府的婢生女。


 


怎麼可能是那個令官家都稱贊的「忠勇侯」明雀。


 


在成為莊國公夫人前——


 


我是商雀,是僅憑一隻長纓上陣,就能叫大齊聞風喪膽的商將軍。


 


16


 


留在軍營這些時日,陸歸舟父子終於意識到,我當真是明雀。


 


打破了他們記憶中那個逆來順受的妻子,溫柔和藹的母親…刻板印象。


 


我曉兵法,擅策謀。


 


哪怕不能上戰場,三兩句話,也能叫敵軍大敗而歸。


 


陸晏然找過我幾次,都被師父讓陳副官擋了回去。


 


老將軍摸著新長出來的白胡子,哼哼兩聲笑:「這麼個白眼狼,哪配做我們雀兒的兒子。」


 


上京城中的貴妃知道這事後,立馬傳書給我。


 


信中字字見淚,說盡母女情,又講述自己如今失寵困境,求我向官家進言,幫她復寵。


 


看完信後,我直接燒了。


 


陸歸舟每日跟在我身後,我去軍眷村幫人寫信,他便站在不遠處望著我。


 


周阿姊她們瞧見,湊近問我:


 


「將軍,那便是你那眼瞎的前夫?瞧著挺俊一小老頭,怎麼就不長腦子?」


 


「姐姐抬舉他了。」


 


我吹幹宣紙上的墨汁,笑眯眯道:「他就沒這玩意兒。」


 


陸歸舟將我們的話一字不落聽完。


 


臉色蒼白如紙。


 


歸去路上,陸歸舟緊跟在我身後。


 


路過有軍眷村的兒童,踩著黃昏餘暉,朝我跑來,遞來手上的飴糖:「明奶奶,明奶奶,給你吃糖。」


 


我笑著接過她手裡的糖,又從隨身荷包拿出從鎮上買來的飴糖給她。


 


「去玩吧。」


 


孩子們嬉鬧著跑遠,吃著糖,唱著童謠:


 


「雀兒啊雀兒,你要飛高高,你要去遠方……」


 


夕陽落在我臉上,容顏已老,但心依然鮮活。


 


陸歸舟望著我許久,慢慢地紅了眼。


 


「商雀。」


 


「對不起。」


 


我轉頭看他,正要言語。


 


軍營忽地傳來擊鼓聲,烽火染紅半邊天。


 


「敵軍襲城了——!」


 


17


 


暫時擊退夜襲的齊軍後。


 


來不及多說,吩咐幾個士兵保護好陸歸舟父子後,我快步進了帥帳,和師父商量對策。


 


「京中來信,有人竊取了城防圖。」


 


師父面色微沉,是想到了二十二年前的淮水一戰。


 


當年也是軍中有內奸竊取城防圖,又有商曜亂指揮兵士,才導致淮水一戰,大梁將士S傷無數。


 


驀地,我腦海忽然閃過嫡姐腰間那塊玉佩。


 


問師父:「竊取城防圖之人是……」


 


「——莊國公夫人商雁。」


 


話音落下那刻,帳外傳來「砰——」的一聲,接著是陸晏然驚呼聲:「父親!」


 


我讓軍醫給陸歸舟診脈,然後繼續和師父一眾人商量對策。


 


連夜改了城防之勢,由陳副官等老將各自率領五千精兵,借山林之勢,利用火攻,趁齊軍不備,燒毀敵軍所有糧草。


 


後由我和師父李老將軍帶騎兵S出重圍,從鄰城搬來中援軍,將齊王活捉。


 


此戰歷經兩月,終於大捷。


 


而邊關十三州也從此回歸大梁,齊、梁再結合盟之約,互定百年之內不再相犯。


 


外戰事了。


 


官家便開始肅清朝堂。


 


有功者論賞,有過者罰之。


 


從京中來信。


 


我知道嫡姐當年假S,是早與先齊王有了首尾,什麼為自由假S,不過騙陸歸舟之言。


 


陸歸舟聞此消息,咳血不止。


 


而今商雁歸來,也是為了竊取城防圖,從當今齊王手中,換她和先齊王幼子活命。


 


當年淮水一戰,也是嫡姐從商曜手中偷得城防圖,害無數戰士慘S。


 


官家一怒之下,不顧太後求情,賜她五馬分屍之刑。


 


永安伯府誅九族,無一幸免。


 


而我有師父以多年功勳,陳情上書,替我正名,還我被商曜頂替身份,被罵二十餘年的清白。


 


官家聞言之後,沒有責備,反而為我加封爵位,是為「忠勇伯」。


 


據說嫡姐S前,還念著先齊王之名。


 


氣得陸歸舟聞訊又吐血不止。


 


……


 


在一堆亂七八糟的消息中。


 


我聽聞陸晏然兄妹結局。


 


前者因嫡姐原因被貶,莊國公爵位被撸,成了白身,但保留了府宅讓他們居住。


 


兒媳和陸晏然和離,帶著孫子回了娘家改嫁。


 


後者原因是我女兒原因,隱有復寵跡象,還屢屢給我寫信,讓我幫她在官家面前美言。


 


我轉頭就上書官家與陸晏寧斷去母女關系。


 


官家見此,漸漸對陸晏寧冷落,最後,她在宮中鬱鬱而終。


 


一切塵埃落定後。


 


我回京述職,順便去見了陸歸舟。


 


18


 


昔日榮極一時的莊國公府,門可羅雀。


 


陸晏然跟在我身後。


 


「自從邊關回來,父親便一直住在您的院子裡。」


 


我踏進院門。


 


陸歸舟躺在藤椅上, 聽見腳步聲, 喚了一聲卿卿,我沒應,他便睜開了眼。


 


四目相對許久。


 


「來了。」


 


我嗯一聲。


 


陸歸舟想伸手碰我,卻發現怎麼也抬不起手。


 


他嘆了口氣, 欲語淚先流。


 


「卿卿,是我對不住你。」


 


「陸歸舟, 其實這些年, 我想明白一件事。」


 


他咳嗽不止:「咳咳咳…什…什麼事?」


 


我看著他,字字誅心。


 


「與你做夫妻那二十年, 我應該從沒愛過你——」


 


「咳咳咳……」


 


陸歸舟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咳嗽不停。


 


我後退了一步, 生怕沾染上晦氣。


 


「不,應該說, 我騙自己我愛你,我們是恩愛夫妻, 我們有一雙乖巧懂事的兒女,若不這樣——」


 


抬目, 是四方的天,壓抑又窒息。


 


「我怕是早S了。」


 


隻有騙自己我愛陸歸舟, 我嫁給他是我高攀,是我八輩子修來的福氣。


 


我才能壓下被挑斷手腳筋,被廢了武功, 困進樊籠, 過著一眼望到頭的生活…那滿腔不甘苟且活下去。


 


才能在這大宅裡, 扮演好「國公夫人」的角色,演一出夫妻恩愛,兒女乖巧的戲碼。


 


「可這二十年, 我像溝渠裡的一條蛆,沒一日活得像自己。」


 


哪怕過去幾年,哪怕再重獲自由。


 


這是我第一次自稱「我」。


 


「(此」「好在商雁回來了, 我還得謝謝她。」


 


我抬指抹去眼角淚,笑盈盈道:「是她給了我機會, 讓我做回了商雀,活回了我自己。」


 


陸歸舟盯著我, 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我拿出方帕,如往日多個瞬間, 為陸歸舟溫柔擦拭唇邊血漬。


 


「國公爺, 一路走好。」


 


陸歸舟張了張嘴。


 


最後S不瞑目。


 


我丟掉帕子, 抬指拭去眼角淚。


 


轉身朝小院外走去。


 


陸晏然神情復雜望著我, 最後長長作揖行了一禮:


 


「母親珍重。」


 


我腳步一頓, 最後輕輕嗯了一聲。


 


從莊國公府大門出來,我回頭看沾滿灰塵的牌匾。


 


骨子裡原有的東西終於回來了。


 


我毫無留戀,翻身上馬, 朝城外飛奔而去。


 


郊外樹下是正在等我的師父和戰友們。


 


「老將軍,你輸了吧,我就說伯爺會追上我們。」


 


陳副官笑嘻嘻道:「將軍,趕緊的, 把你珍藏好酒拿給我們兄弟喝。」


 


師父氣得吹胡子瞪眼。


 


我沒忍住。


 


跟著笑出聲。


 


此後,風雲萬裡,雀兒自有遼闊天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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