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間,我徵戰沙場,極少與京中貴女往來,早已習慣。
剛成婚那段日子,請帖雖不絕,顧裴堂為我推掉不少,隻道我不喜社交。
我原以為他是貼心至極,生怕我應付不過。
再後來,我爹被構陷成叛賊,我淪為罪臣之女。
顧裴堂又說,京中議論紛紛,流言傷人,我聽了隻會徒增傷悲。
更何況,他嘆息,在那之後,無人再請我。
可分明,昨夜我在他的書房內,發現了一摞塵封已久的請帖,每一封,都是給我的。
落款名字最多的,正是芩安公主。
顧裴堂啊顧裴堂,你把我囚進侯府的金絲籠中,到底隱瞞了我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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赴宴的馬車上,他閉目養神。
我心中一陣惡寒,良久,才開口道:
「林嫣兒進門的日子,就定在這月二十吧。」
他沒睜眼,隻輕嗯一聲。
07
宴席是為賀芩安公主二女兒而設,皇親國戚、各世家貴族都攜了家眷前往,好不熱鬧。
我隨顧裴堂下了馬車。
人群霎時安靜,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有人小聲議論,有不知情的想要上前與我搭話,很快就被人攔住了腳步。
隻有芩安公主瞧見我,眼睛一亮。
她親切地拉著我的手:「你今日能來,本公主再高興不過了。」
熱絡熟稔,宛如知己。
可我同她,不過有幾面之緣罷了。
芩安公主拉著我的手,帶我去看了孩子。
嬰啼不止,她將孩子抱進懷裡,輕聲慢哄。
四下無人,她狀似無意,將話題轉向我:「聽聞武安侯外室鬧進了門,許凌絮,你以前執著的情愛,是現在這般的嗎?」
我一愣。
她抬眸看我。
「三年之請,你是第一次赴約。
「眾人傳你惡毒善妒,我一向不以為然,總希冀你還是曾經我所豔羨的模樣。
「很可惜,你早不如當年颯爽之姿。」
她字字如石,砸在我早已如S潭一般的心。
宴上絲竹聲不絕,我卻耳畔轟鳴,依舊回蕩著芩安公主對我所說的幾句話。
當年貪戀的情愛最終走向背叛,昔日颯爽女將軍已成傀儡人婦。
惡心。
我自己都覺得愈發惡心。
有人叫我的名字:「聽聞武安侯夫人是當年第一女將軍,舞刀弄槍好不厲害。今日這曲兒也聽了,舞也看了,不知能否開開眼,看夫人舞一舞劍呢?」
眾人附和。
芩安公主尋了旁的話題扯開,那婦人依舊不依不饒。
「難不成嫁人三年,連劍都拿不起來了?」
她話畢,我從席間飛身而起,轉身從一旁守衛身上拾劍出鞘。
塵封的記憶在拾劍這一刻陡然開匣,身體隨著慣性翻轉又落下,手腕輕轉,劃破空氣中的靜謐。
長劍直指嫩喉。
許是周身S氣過於駭人,那婦人哭出聲,我才愣怔回神。
「夫人這舞的是什麼劍,分明是要S人!」
心髒在胸腔內狂跳,我緩緩收回,似是呢喃般朝她解釋:
「抱歉,不會舞劍,隻會S人。」
08
阿嵐按住我還在發抖的右手,嗔我何必逞強。
「夫人的手腳,哪裡還能經得起這樣折騰!」
我抿唇不語。
關山一戰,我跌落崖底,手腳幾近碎裂。
當時耽誤了治療的最佳時期,即使後來阿爹為我尋遍名醫,也終難徹底治愈。
平日裡便不可用力,若是遇上陰雨天,骨頭縫裡都透著疼。
當年我性子傲,從未告知世人傷病一事。
後來草草嫁人,也惹了不少非議。
可我又何嘗不想上陣S敵!做那颯爽將軍!
心上煩悶不已,我尋借口離了席。
男女眷分席而設,顧裴堂就坐在隔壁。
我一出門,就聽見他們一聲聲豪爽的笑。
有人打趣他,早聽聞侯夫人美貌,如今一見,果然不同凡響。
分明是誇贊的話,顧裴堂卻嘆了口氣。
有人似是更懂他一些,替他開口解釋:
「這位出了名的母夜叉,可把咱們顧將軍好生折磨啊。這不,前陣子他才剛養了個溫婉可人的外室。
「要我說啊,女人就得規規矩矩在家,以夫君為尊,這日子才能過得順意。」
又有人聽了憤憤不平:「顧將軍,你一個武將,怕她一個女人不成?要不要咱給你出出主意,重振夫綱?」
顧裴堂這才淡淡開口。
「夫人能言會武,我哪裡是她的對手?」
眾人哀嘆。
阿嵐聽得握了拳頭就要衝上去。
「夫人何時與他動過武?將軍這般胡言,豈不是汙了您的名聲!
「怪不得百姓都說您母夜叉,夫人們也都敬而遠之。奴婢當是哪裡來的不入流傳言,沒想到竟是將軍親口所言!」
我輕輕拍了拍她的手,搖頭制止。
若是這時不管不顧衝進去質問,我倒更坐實了母夜叉的惡名。
「阿嵐,現在還不是好時機。」
09
我借口身體不適先回了府。
可門前看守的小廝不知所終,就連廚房的燒火丫頭也不知去了何處。
阿嵐打聽了才知道,府裡上下的奴僕都去林嫣兒那領銀子去了。
眾人一見我,皆慌張散去,隻有林嫣兒還大著肚子靠在躺椅上,挑釁看著我。
「姐姐怎麼回來這樣早?莫不是外面流言太甚,姐姐受不住?」
「門前無人當值,柴房著火未熄,你置整個侯府上下安危於何地?還有,嫣兒姑娘,銀子從何處來?」
林嫣兒孑然一身,連身上的衣裳都是顧裴堂花錢買的,她自己不可能有銀子打點下人。
我問得直接,她卻不答。
「姐姐怎麼如此生氣,是見我這般慷慨,怕府裡上下都不聽你使喚了?放心,將軍說了,即使我進門,大家都以您這位侯夫人為尊。」
我重復了一遍問題,她才嘟著嘴答。
「將軍送我的重清玉符,我換了錢打點下人,夫人也要管不成?」
重清玉符……
是我在他顧裴堂出徵重傷的三個月裡,日日在重清寺誦經祈福為他請來的護身符。
那玉符本不值什麼錢,但京中盛傳,隻有用心至誠、打動文清大師之人才可得此符。
因為稀少,所以昂貴。
顧裴堂曾握著那玉符,說此生絕不負我,玉符就和他性命一樣重要。
可他轉手就送給了林嫣兒。
真心被狗踐踏。
我幾乎笑出聲:「嫣兒姑娘,將軍真的很愛你。」
全府上下玩忽職守,按不同程度罰了月例。
至於顧裴堂,他回來便迎了我一巴掌。
從茫然震驚,到被我拆穿後的不知所措和惱羞成怒,他臉上情緒多變,宛如戲子。
良久,他嘆了口氣。
「阿絮,護身符都是哄人的東西。
「我一向不信這個,若不是你為我而求,我根本就不會戴在身上。
「你如今竟然為了這麼個東西打我,到底是心性變得急躁了。」
他摔門而出,去了西院。
阿嵐在院裡劈了一摞木柴,一言未發。
見我出門,她才叫了我一聲:
「小姐。」
她不再喊我武安侯夫人,而是上京許氏獨女許凌絮,許家小姐。
10
惡人總不知滿足。
第二天,我的竹制風鈴被人扯了一地。
明晃晃躺在地上,是林嫣兒的趾高氣揚,也是我的滿盤皆輸。
顧裴堂說以我這個侯夫人為尊,可一個玉符,林嫣兒就試出了自己在顧裴堂心中的位置,遠在我之上。
她料定了毀壞風鈴,顧裴堂也會為她撐腰。
可她錯了。
「將軍昨夜……許凌絮你瘋了!」
我剛一進門,她還想炫耀兩人如何恩愛,可下一秒,就發現我像個瘋子。
我眼神麻木,一件件砸碎西廂所有瓷瓶茶盞,又挨個挑破顧裴堂為她買的所有漂亮衣裳。
無人敢攔。
隻有林嫣兒不S心,哆嗦著聲音罵我潑婦,讓我住手。
最後,我用劍指上她的孕肚。
「我不與你相爭,你為何要三番兩次挑釁?命賤至此?」
林嫣兒的手被碎瓷劃傷,滲出大片鮮血。
她被嚇得不敢妄動:「你敢碰我,將軍一定會S了你的!」
劍尖刺上她的衣衫,我笑:「你是不是以為,我很怕他?」
是他怕我,怕得要S。
在這段感情裡,顧裴堂從來都是卑微的那一個。
當年我率兵出徵,他得恭恭敬敬叫我一聲大將軍。
後來雨夜長跪,他紅著眼,說遲早能配得上我。
直到現在,他都在以不斷貶低我的方式,來為自己的所有錯誤開脫。
所以,林嫣兒,顧裴堂這樣一個懦弱的人,怎麼會為了你而鼓起勇氣S我呢?
你看,他慌張進門,看到這樣的鬧劇,第一反應不是心疼你。
而是看我的眼睛。
他知道,這一次,我真的生氣了。
隻為了一串舊風鈴。
11
我沒有S林嫣兒,也沒有碰她的孩子。
我隻廢了她一隻手,當著顧裴堂的面,鮮血淋漓。
即使是長劍劃破的瞬間,他也沒有衝我發怒,隻是軟著嗓音求我:
「阿絮……她罪該萬S,你別碰她,衝我來好不好?」
不好。
做錯事的人,要自己付出代價。
顧裴堂,很快就到你了。
12
走出西廂,阿嵐握住了我發顫的手。
她扶我一步步回到主院,又將被踩壞的風鈴裝進布袋。
「小姐,老爺當年為您做風鈴時,說希望您以後天天開心的。您難過成這樣,老爺他泉下有知,也心難安。」
風吹影動,竹凳微涼。
那年我七歲,阿爹出徵大捷歸來。
身高馬大的他一把將我扛上肩,一扔很高,又穩穩落進他懷裡。
我眨眨眼,問他要禮物。
他耍著花樣從懷中掏出一把小弓,宛如珍寶般遞給我。
我卻惱極。
「我是女子!日常要跟師父舞刀弄槍就算了,阿爹連禮物都要送我小弓!我不要我不要!」
阿娘笑他不懂小女郎,她望著院外竹林,開口解圍:
「風動鈴響,世家小姐們最近都興風鈴呢,你給阿絮做個吧。」
阿爹那樣一個大塊頭,就弓起腰,一片片為我削起了竹子。
我坐在一旁的竹凳上,雙腿搖晃。
他邊忙活,邊笑眯眯地念叨:「小阿絮要永遠開心,聽著鈴兒聲就開心。」
他頓了頓:「聽不見的時候也要開心。」
像是在施什麼西域術法似的,隻要念出來,就能把祝福藏進風鈴,等它實現。
如今竹林消散,阿爹逝世,連風鈴都碎了滿地。
腕上一點溫熱傳來,我抬手抹去湿潤。
「扔了吧。阿嵐,風鈴不響的日子,我們也要開心。」
13
林嫣兒傷了手,又受了驚嚇,胎象不穩,便在院子裡安心養著,許久未曾出門。
流水一樣的補品送過去,顧裴堂得空便去了她那邊。
這日,我闲來無事,剛翻開一本兵書,就被來人摁住了雙手。
是顧裴堂,他應該剛收到我擬好的和離書不久。
「阿絮,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
「我給你買了鳴鳳樓新進的胭脂水粉、蓮香格的桃花酥,還有酒釀……」
他像獻寶一樣,把帶來的寶貝挨個在我面前展示。
可我連看也未曾看一眼。
「我想要劍。」
顧裴堂一愣,沒想到我會要這個,畢竟成婚三年,我從未在他面前舞刀弄槍。
他以為我放下了。
他希望我如其他世家夫人一般深居內宅,以夫為天,操勞一生。
他以為我快要做到了。
可如今,在他負我之後,我說我想要劍。
他難掩眸中慌亂,緊緊握住我的手:「聽聞你在公主宴上舞了劍,甚是風光,那些命婦們都贊嘆不已。可是阿絮,你的身體已經……」
「是嗎?命婦們是贊嘆不已,還是嚇得魂飛魄散?官臣們對你是豔羨有加,還是同情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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