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滿堂

重生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從莊外趕回相府。


 


府中此刻正跪著一女子,她眉眼陰鬱,瘦小羸弱,身上補丁蓋補丁。她是多年前,我爹同人一夜風流的庶女。


 


前世她替我嫁與暴君,得寵後,把全家毒S。


 


我做鬼十二年,開始恨毒了她,卻又在釐清真相後,很是憐憫她。


 


「爹,娘,我來嫁。」


 


我把庶妹扶起來:「這本就是陛下指名要我,沒道理讓別人替我擋災,我去。」


 


1


 


我名葉淑妍,丞相家嫡女。如今是京城貴圈裡的一個笑話,十八歲尚待字閨中,三段桃花都無疾而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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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歲指婚小將軍,他戰S;十五歲剛同尚書府交換庚帖,那家兒郎便落了水。


 


最近一樁婚事是兩年前。爹爹的門生,胥吏出身,命硬耐克,為人清正。隻是有個一同長大的表妹。


 


合八字不久,我出門便同她『偶遇』。


 


表妹極憐極柔的一張臉。在坊間鬧市,眾目睽睽,話裡話外責我葉家以權逼人。還躺倒在地,誣我推她。我便果給了她一巴掌,這門婚事也不了了之。


 


克夫之名坐實。


 


我兩個妹妹又到了議婚年齡。無人敢踏門檻,貴女宴上避之者眾。有人諷我這顆壞老鼠攪弄一鍋粥。


 


娘罵她們胡吣,卻也憂心:「淑妍,要不你先去莊上避避吧。等定下你妹妹的婚事再回來。娘也會幫你相看著。」


 


主母有主母的思量。


 


況妹妹們嬌軟又玲瓏,自小長在一處,我很喜歡。


 


便不覺有什麼。去了南方莊子,走之前,還拉著娘的手,寬她的心:「一輩子不嫁人,其實也沒什麼不好。」


 


待塵埃落定,爹和娘卻遲遲未接我歸家。


 


我後來方知。


 


葉家政敵以我攻訐丞相府家風不正,暴君半年都上不了一次朝,這話卻剛巧落進他耳朵裡。起了心思,要納我回宮,拿龍氣鎮一鎮。


 


他都三十歲了。


 


素日隻做兩件事,不練丹時S人,不S人時煉丹。再沒皇帝有像他這樣單薄的後宮,僅七八個嫔妃,病的病,瘋的瘋。


 


爹娘是真疼我。他們舍不下我,冒了險,妄想以庶妹代我。


 


重生歸來,我夤夜疾行趕回相府。


 


把庶妹從地上扶起來,斬斷這一切悲劇的源頭。


 


「我來嫁。」我說。


 


娘拉著我的手,紅了眼圈,「又胡說了。那是個吃人的地方,蔓蔓也已同意了,一會吃完飯趕緊回莊子去,避過這段風頭就好。」


 


昭國女子出門需以紗帷覆面,況聲名遠揚後,我便不大愛去花席女宴。京中見過我容色的人不多。以葉蔓替我,掃幾件尾,能做到天衣無縫。


 


可我知道,她不願意。


 


或者說,她根本沒有拒絕的權力。


 


2


 


葉府家風深厚。


 


爹和娘都是清貴出身,為人最寬和不過。沒有坊間忖度的那些蠅狗齷齪,爹四門小妾,六個庶子女,教不好的、有靈性或眼緣的,就都被娘接到一處去養。


 


自小穿著用度,凡我有的,也不會少弟弟妹妹一份。


 


她是昭國最端莊的主母典範。恪守德行,娘家有勢,诰命榜身,又得夫君尊重。打心眼裡,從沒把那些姨娘當作假想敵。也常教導我『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眼界要放寬一些,庶子女身上擔的亦是葉家門楣。


 


——這裡面,唯一的例外是葉蔓。


 


她親娘太瘋了。


 


把所有的好感與容忍都敗光。


 


來相府前,姨娘小字蘩蘩,是個青樓唱曲兒的。有次我爹與同僚喝酒,正巧撞見了她被刁難,遂上前解圍。


 


就此沾染到個甩不掉的麻煩。


 


她下藥爬我爹床;把我爹隨手送的一根金釵視若珍寶,當定情信物;有了孩子後,又前來『逼宮』,在我娘面前瘋言瘋語,堅信他們才是真愛。


 


不到幾個月。


 


府中人人煩她。


 


我娘好心給她送補品,她懷疑有毒,扔掉不喝自己做飯吃,致使七個月便早產,說是我娘害她;原給孩子定名做『淑嫚』,都是美好的字眼,她又執拗亂改亂叫;庶妹三歲時,娘提出把她接去園子裡養,蘩娘便鬧,黑天無日的,又拊膺又打滾又嚎喪,說搶孩子不如S了她。


 


她真有這麼疼女兒嗎?


 


不見得。隻是把她當作爭寵工具,府中誰對葉蔓好一分,就會被蘩娘扒上,吸到一層血才做數。


 


久而久之,娘也懶得管。


 


單派了兩個教養嬤嬤,又每月按時送去份例,不短她們吃喝便是了。


 


葉蔓就在這樣的環境長大。


 


她不明白為什麼人人避她;為什麼姨娘要常打她,青一塊紫一塊地,罵她不是個兒子;她不敢提兄弟姐妹,提了蘩娘會更瘋,隻敢遠遠地躲起來,看我們玩鬧。小小一隻,懦弱又卑微,被發現後,跑的飛快。


 


甚至連這樁替嫁。


 


也是蘩娘主動求的,眼底湧動著瘋狂的執拗和恨意:


 


「那賤人這樣好的機會尚嫌不夠,快答應,娘要你入宮去。不擇一切手段勾引住皇帝,封妃生子,寵盡六宮。到時候,我也有了诰命,與那賤婦平起平坐,葉郎就不會為著保護我而疏遠我了。」


 


她眼裡迸發出光芒,緊緊拽著葉蔓的胳膊,把皮肉都掐出血:「你得去,你必須去。你的命都是我給的,從現在開始,娘就教你梳妝打扮,取悅男子。」


 


……


 


想到這兒,我便不由將扶葉蔓的手松了松。


 


她是個可憐的姑娘。衣衫下的皮膚千瘡百孔,卻把痛生忍下來,那於她已是家常便飯,臻於麻木。這樣不好。


 


我拍了拍她的肩:


 


「蔓蔓,別怕。」


 


「阿姐不會讓你去的,也不會讓葉家冒欺君的險。這原就是我的劫,不需任何人擋。我自己應。」


 


娘多年言傳身教治家手段,我懲過惡僕,出過西域,本就比她更適合在險地生存。


 


走到爹娘身邊,我垮上他們的胳膊:


 


「爹,娘。我知道,多年前,長姐和親塞外,你們便舍不得我再受苦。可蔓蔓是我的妹妹,天下沒這樣的道理,讓小的護在大的前面。」


 


又撒嬌:「況爹爹是重臣,娘親有诰命。知道有你們在外面撐著,女兒很安心,什麼都不怕。」


 


3


 


我到底還是說動了爹娘。


 


打小,我便極有自己的主意。萬事但凡下定決心,就再沒人能拉回來。對這性子,娘從前隻有愛,誇不絕口,如今卻有了恨,巴不能我搖擺些。


 


進宮的日子很快敲定下來。


 


前夕府中開了場家宴,娘親隻一味往我碗裡夾菜,夾著夾著就落下淚。幾個弟弟妹妹也陪她哭,我幾籮筐話哄好。


 


起身要敬杯酒,專門繞了半圈,灑在位末的葉蔓身上。


 


眾人視線被引過來。


 


我彎腰,拿起帕子幫她擦:「妹妹,我不是故意的。」


 


邊擦邊把她長袖抹起來,按下她掙扎的手,裸露出來的如凝脂般雪白的臂腕青紫斑駁,傷痕縱錯,觸目驚心。


 


從前蘩娘苛怠。


 


是關起門來打的,葉蔓從沒想過還可以告狀。


 


如今甫被捅到明面上,我娘第一個坐不住。


 


她拍上桌子,動了真火:


 


「給我去拿那個猖狂作上的狐媚子來!縱蔓兒犯了什麼錯,都是相府的主子,與她何相幹。不過借著肚子坐上姨娘的位置,骨子裡到底還是奴才,也敢把人打成這個樣子。越發沒個體統樣。」


 


宴上人人點頭,神色都不好看。


 


葉家的驕傲深入骨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系。無論自家人多不討喜、多離群索居,也不該被外人欺到臉上。


 


那天蘩娘在院中跪了整晚,剛開始還哭哭啼啼,披頭散發。後來被堵住了嘴,僅剩喑啞的嗚咽。娘尚不消氣,抄了她的院子,減了她的份例。做這一切時,蘩娘就垂眼看著,內含濃鬱的怨恨與瘋狂。


 


葉蔓挨著我。


 


她在發抖,幾乎可以預見,姨娘之後會怎樣把那些怨氣變本加厲地發泄出來。剛要跪下求情,就被我執了手,笑吟吟地往我娘那邊湊:


 


「蘩姨娘真是瘋透了,我看該送她去廟中,好好驅驅魔根。」


 


「娘,趕巧我要走了,不然你把蔓蔓接過去養吧。到底是我葉家的女兒,總不能什麼都不會,讓人看笑話吧。」


 


她已十六歲了,沒定人家。娘擔心糾不過來。但這又是我出嫁前的最後一個心願,娘不忍落我,還是應了。


 


飯吃到最後。


 


葉蔓也給我夾了筷子菜。


 


指尖有些發顫,平素她不大說話,有點敏於行訥於言的意思,偶爾一句,砸了滿滿的無措和真摯。


 


小聲說:「阿姐,要不還是我替你去……我,我自願的……」


 


「噓。」


 


我摸了摸她的頭:「九族消消樂並不好玩。隻你需刻骨銘心一件事,你不是葉蔓,府中叢生的雜草,你叫葉淑嫚,是我的妹妹,丞相的女兒,看看桌上坐的這些人吧,他們才是你的親人,你後半生的依靠。」


 


聽這話時,她安靜垂首。


 


輪廓逆著燭光,似終於在向往的微末溫暖前分崩離析,露出厚重殼下一團柔軟的孩子氣來,埋首哭泣著。


 


眼淚無聲無息,聚在下巴上,然後大滴大滴落下。


 


微風卷過清秋的寒涼。


 


我幫她攏了攏裘袍:「我入宮後,你搬到我院子裡去吧。淑嫚。」


 


陰鬱的小火藥桶。


 


這一世,你就在我娘親眼皮下,葉家的庇佑下,重新找到家人的羈絆吧。捻滅引線,吹散戾氣,那場硝煙,讓我去打。


 


4


 


十月初六是個好日子,欽天監測了兩遍。一場大雨過後出了晴,晚陽天傾斜而下,滿園秋花灼灼烈烈。


 


隻可惜我得在上花轎前,S個人。


 


要S的人是馬嬤嬤。薛貴妃的親信。


 


這薛氏原是太後的親侄女,和暴君有不同尋常的情分在,後宮幾是她一家獨大。坊間傳聞,唯見到她時,暴君方能短暫克制住S人的戾氣。


 


雞犬升天,連個下人都敢扯塊虎皮耍威風。


 


幾乎是聽了整個時辰的禮訓。


 


踩著吉時,嬤嬤溢著笑,話裡話外,從前在府中什麼身份那都是過去,往後入了宮,自要按皇家的規矩來。


 


這是點我呢。


 


在娘又憂又怒的目光裡,我找準時機,身子略歪了一歪。


 


馬嬤嬤忙攙。


 


婚服就這樣被她扯開一道絲線,象徵著尊榮權貴的東珠散了滿地。


 


跪的跪,找的找。


 


我掀開蓋頭,大怒:「我是得陛下親點的嫔妃,按制該有五品以上女官迎禮,如今派了你這麼個老貨也便算了,誰給你的膽來扯亂我的衣衫,擾亂婚儀,是何居心!薛貴妃既不想讓我嫁入皇宮,也該去說動陛下才是,萬不該如何折辱我。」


 


我家人很快回過味來。


 


娘親打配合,臉色發青,摔手就要往出走:


 


「好啊,原是從了這樣歹毒的心思,我現在就去元極宮門口跪著!倒要好好問問,葉氏一族,滿門忠烈,遠的不說,我長女七年前和親塞外,結兩國百世之好。如今甫一穩定,就連個沒品的奴才也敢來拿喬,這又是何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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