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不管我說什麼,她都要跟著我一起去外面看看。
徐嬤嬤和許老伯留在家裡帶孩子看生意。
那些小吃攤本就是低成本的生意,隻能圖個新奇。
日後等那些婦人上手了,我也是預備交給她們自己去經營的。
時下婦人日子艱難,若她們有個謀生手段,日子倒也不會太難過。
至於城中那些乞兒,因著和之前乞兒哥的關系,我和他們也相熟,都是些半大的孩子。
我早就和他們說過,三年內無盜竊等案底者,皆可來我處培訓接受新的工作。
我應了許多人的工作,如此,我就更需積極尋找新的生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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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六嬸離開江州時還是春天,等回來時已經入秋了。
這幾個月,我們去學習了杭綢的先進工藝,也帶回了幾個頂尖的師傅。
其間也得了少爺的信,他考上了秀才,還是案首,出色的成績引得山長也高看一眼。
少爺出息了,我與有榮焉。
此次回江州隆興府,我準備去浔陽看看少爺,順便匯報一下我的戰果。
後來我回憶起這事的時候也在想,若我知自己此去會遇到什麼,我還會去嗎?
可惜,歲月從無回頭箭。
7
六嬸隨著空空書閣的老板回了隆興府安置一起來的秀娘和織娘。
我給少爺去了信,又租了一輛牛車,費了老大勁才到浔陽。
方到城門口,就看到了少爺早已在此等候。
許久不見,我原想抱抱少爺。
但六嬸說我如今來了月事,已經是個大姑娘了,須得知道男女大妨。
我有些局促地開口:「少爺,你瘦啦!」
少爺走過來摸了摸我的頭,又遞給我一串糖葫蘆:「寶翠,你黑了。」
少爺還是一如既往地不會聊天啊!
算了算了,我還是先和他分享我的好消息吧!
我大聲宣布:「少爺,我來月信啦!如今我可是大姑娘了。大姑娘是不吃糖葫蘆的!」
我一直想成為大人,而月信就是我成為大人的標志。
少爺的臉一瞬間變得通紅,宛如傍晚時分的晚霞。
他微微垂下眼眸,長長的睫毛輕輕顫抖著,似是有些不知所措。
許久他才說:「那恭喜我們寶翠成為一個大姑娘了。」
我撓頭,不知道少爺為什麼會突然害羞,但見他如此,我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少爺帶我去了味道最好的酒樓,看了我最喜歡的折子戲。
對於我的到來,少爺好像很高興。
我們都是親緣淡薄之人,所以對現有的情誼格外珍視。
我和少爺說是主僕,卻勝似親人。
第二日王伯也來了,我們三人逛了一通浔陽,又尋了一個地道的館子喝了不少酒。
大家都在討論雍王來了白鹿洞,我聽了有些好奇:
「少爺見過王爺嗎?」
少爺漂亮的眼眸閃過一絲我看不懂的情緒,他笑著答:「不曾見過。」
哦,少爺不喜歡這個王爺。
我識趣不再提起他。
8
吃過晚膳,少爺送我回客棧,我記得那天的浔陽街燈火通明,小商販的吆喝聲絡繹不絕。
變故發生之際,我甚至來不及反應。
鬧市中,一人騎著馬橫衝直撞。
那人似乎看到了少爺,對著少爺勾唇一笑,而後驅馬朝著少爺衝來。
我暗叫不好,急忙拉了一把少爺。
那人瞪了我一眼,長鞭一甩,便勾住了我的腳踝。
我就這樣猝不及防地被拖了出去。
他用鞭子拖著我的腳跑了好遠。
停下來時還覺得不盡興,又縱馬從我腿上疾馳而過。
我恍惚間聽到了骨頭的碎裂聲,慘叫聲響徹天際。
後來,後來的事我就不大知道了,隻隱約聽到一句:
「區區案首也敢不給本王面子。折他一個丫鬟,也算給他一個教訓。」
那人率著一隊人馬得意離去,而路邊的我,像塊被丟棄的破抹布。
粱籍趕到的時候,看到少女滿身鮮血,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
原本熱鬧的長街,人群早已散得一幹二淨。
他踉跄地走到我的面前,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
「寶翠,醒醒!別睡了!」
我隻覺得有人緊緊抱著我,耳邊是他隱忍的啜泣聲。
我努力睜開眼睛,看著他喃喃道:「少爺,好疼啊!好疼啊!」
少爺好似才回過神一般:
「我,我帶你去找大夫!對,我們去找大夫。他們一定有辦法救你的!」
少爺背著我在街邊一家又一家地找醫館,那些大夫見了我的模樣,皆搖頭將他拒之門外。
他就這樣背著我從街頭求到街尾,把頭都磕破了也無人接診,鮮血順著他的臉頰流了下來,一滴一滴砸向地面上。
後來求到暗巷唯一一家醫館,少爺跪在地上不願意起來,隻求他能救救我。
那大夫瞧我們身上全是血跡,原不願搭理我們,但是後來不知道怎麼的,他仔細打量我許久,又看了看少爺,終是嘆了一口氣,讓少爺把我背了進去。
那大夫看了看我的腿骨,嘆息一聲:「碎了啊,好在我師傅在,我這就去搖人。」
「求求你,救救她,救救她。隻要你肯救她,讓我做什麼都行!」
少爺跪在地上,一遍一遍說著同樣的話。
那大夫揉了揉額角,無奈道:「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別急!」
五日後,我方醒來,醒來時隻覺得痛,處處都痛,但唯獨腿沒了知覺。
看著精神萎靡頭發凌亂的少爺,我大抵知道了些什麼。
我原想安慰他,我沒事,能活著已是幸事。
我張了張嘴,發現根本說不出這虛偽的話來。
我對少爺扯出一抹笑,然後眼淚就流了下來。
我明明已經很努力地在生活了,為什麼還是像個蝼蟻?
上位者輕輕一抬手,就可以輕易地摧毀我。
我憤怒,不甘心,但是我什麼都不能說。
我不能,至少現在不能影響少爺的前途啊!
那大夫的師傅是個小有名氣的神醫,他說我的腿能治。
前提是和他回邊關,一為遠離熟悉環境,方便調整心態;
二為那邊有更厲害的軍醫可以幫我重新接骨。
我毫不猶豫地選擇和他離開這裡。
少爺原想跟著一起去,我拒絕了,我說:「少爺,奴婢的仇還等著少爺報呢。」
這聲「奴婢」終於讓他清醒了一點。
他張了張嘴,最後說了一句對不起。
我擺擺手:「對不起的不應該是你。走了少爺,後會有期。」
曾經啊,我也天真地以為自己離開了家族庇佑,依舊可以過得很好。
如今我方知,無人庇佑的人是蝼蟻。
蝼蟻的生活,是可以隨便被人毀去的。
去邊關的路好長啊,長到我這朵枯萎的花又開始生出枝丫。
我們從繁華的城鎮一路北上,看過曠野裡奔馳的駿馬,見過雨後的彩虹。
外面的世界,原來如此之大。
這一刻,我覺得自己格外渺小。
渺小到讓我覺得我的痛苦,甚至不值一提。
那神醫有兩個小徒弟,生得稚氣可愛。
他們每日怕我無聊,便坐在馬車裡陪我講話。
講過去,講未來,講很多我沒見過的事。
那個最先救助我的人叫畢方,他也跟著我們北上,隻是他偶爾要在別的城鎮逗留,不是時常與我們在一塊。
他總是拿著紙筆,見到點稀奇的東西都要記下來。
我曾問過他,為什麼會救我。
他看著我的臉許久才嘆息一聲:「大抵是緣分吧!」
我從他緬懷的目光裡依稀窺見一二真相,無非是恰似故人之類的。
畢方見我眼神微妙,立馬說:「不是你想的那種!」
我歪頭:「你以為我想的是哪種?」
畢方見說不過我,氣呼呼地轉身走了。
畢方的師傅性情古怪,特別熱衷研究疑難雜症,我也隨著他見識了不少東西。
他還給我制了一方輪椅,偶爾遇上畢方,他心情好的時候,還會推著我到處跑。
他跑得飛快,絲毫不顧及我如今的現狀。
他說:「丫頭,人生的路還長著呢。」
我嘆氣:「是啊,路還長著呢。但是你要是這麼推的話,我感覺人生的路也不是很長。」
9
我去邊關的第一年,很是不習慣這裡的天氣,這裡常年幹燥,幹得我覺得難以呼吸。
我想念江南的柔風細雨,想念它的四季分明,想念江州的一切。
來這裡沒多久,我的腿被神醫和他的軍醫朋友治好了。
起初下地很痛,還需拄著拐杖,後來拐杖被畢方當柴火燒了。
我氣得跳起來去打他的時候,發現自己也沒有那麼柔弱。
畢方有個朋友,戴著面具,每日無聊時就坐在樹上看我走路。
有時候畢方坐在輪椅上讓我推著他走,他朋友就在樹上嗑瓜子。
偶爾瓜子屑還會飄到我頭上,我忍無可忍在樹上放了幾次毛毛蟲,後來他就不再來了。
被刺激了幾個月,我不再恐懼走路,不再胡思亂想。
心裡沒了阻礙,沒多久也就可以正常走路了。
六嬸在我來邊關的第三個月就跟來了,翻了年徐嬤嬤和許老伯帶著五小姐也來了。
有他們在身邊,在異鄉也不覺得孤獨。
我們在安東買了一間小院子,就在神醫隔壁。
每每他們看診誤了飯點,就來我這邊蹭飯。
五小姐好學,每日都圍著神醫問東問西。
神醫也喜歡她,後來等她七歲時,正式收做了徒弟。
六嬸又在安東開了一個餛飩攤,每日早晨她都會準點出攤。
我偶爾得闲也會跟著她一起,她喜歡早間人潮擁擠的熱鬧,總說這才是過日子。
餛飩攤上每日都會出現一個書生,那人衣衫雖舊,但為人有禮。
偶爾人多的時候他也會主動幫些忙。
後有一日他突然來向我們辭行,他說他要去上京考試了。
那書生三十來歲的模樣,他鼓起勇氣問六嬸,若是此行得了官,六嬸可願意考慮他。
六嬸內疚地看著他:「此生,我不願再嫁人了。」
聞言,那書生像是霜打的茄子,耷拉著眉眼和我們告別。
後來兩人如何我沒再打聽,六嬸好似不受影響,依舊潑辣依舊熱情似火。
倒是徐嬤嬤知道後打趣了一句:「天可憐見的,六娘都有愛慕者,我家寶丫頭卻沒有。」
六嬸聽了笑了許久:「寶丫頭啊,值得天底下最好的人。」
來邊關的第二年,我又開始琢磨怎麼賺錢,在我看來,這邊關充滿了商機。
我在邊關待了五年,這五年裡,我的腿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除了跑動的時候看起來有點跛,其他時候與正常人無異。
10
這五年裡我的絲綢大業如火如荼,邊關物資不豐,競爭對手少,這讓我賺了不少。
我拿著錢去研發新品,把優秀的秀娘招攬去江州。
別人做衣服我就做被褥,竟也在江州,杭州謀得一席之地。
這五年裡我也走南闖北,但卻沒再見過少爺。
偶爾他也會寫信給我,告訴我他中了舉人,成了貢士。
後來他就不大寫關於他自己的事了,我也打聽了一些,少爺科考之路磨難重重。
少爺上京科考,第一年不中,又三年,中探花。
恰逢別人舞弊,成績作廢。
復考時風寒,最後一場時已然病得不輕。
少爺最終拿了個十三的名次,後得雍王舉薦,當了一個小京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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