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見過如此荒唐之人,還偏把自己的荒唐說得如此神氣,我既憤慨他的無禮,又悲哀自己的命運,腦子一抽,大聲朝他吼:「我是人,不是物件!於老大沒有資格賣我,我不過橫不過袁三爺和你容家二爺罷了!就算做丫鬟,也是命運欺壓,非我於漁願意進你家門!」
老虎在容若肩頭撲稜了兩下翅膀,喉嚨裡發出咕咕兩聲,這扁毛畜生也知道護主。
容若眼中寒光凜凜,收斂了嘴邊戲謔的笑容:「不願意?那更不能走,容二爺不缺丫鬟,買你回來就是做娘子的。」
4
萬般無奈,我將魚攤低價轉讓,拿著單薄的衣物住進了容家二爺所在的紫竹苑,與一個叫作春景的丫鬟和一個叫阿牛的小廝為伴。
容若通常是清早打扮得花枝招展出門,到夜裡搖搖晃晃唱著小曲兒回來。
我住在偏房,透過窗戶將他的身影和歌聲瞧得聽到格外真切。
春景拿我當主子,我卻沒有任人伺候的命,平日裡她做什麼,我便在旁幫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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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我漸漸熟悉後,春景會與我講關於容二的事。
聽說他買一隻蛐蛐兒要花三十兩銀,去逛一回萬花樓更是豪擲千金。
「混賬東西。」
春景聽我罵,起初是惶恐,後來偷笑,再後來她就搖搖頭,一臉惋惜地與我說:「娘子,你不明白,我家二爺也是個可憐人。」
我仿佛聽了個笑話:「他可憐?他若可憐,這錦城怕是沒有更可憐的人咯。」
春景卻不笑:「娘子,你見過不許自己兒子讀書考功名的娘嗎?咱家夫人便是,二爺小時候很聰明的,尤其愛讀書,夫人卻不讓,叫人把他房裡的書都收走不說,還撥給二爺很多銀錢,就許二爺玩樂。」
「容夫人是容二的親娘嗎?」
「怎麼不是呢,夫人就二爺一個兒子,二爺便是她心尖上的肉,大約是覺得讀書太辛苦了吧,容家家大業大,也不需要二爺讀書考功名,寧安侯還能世襲呢。」
「既然如此,為何覺得你家二爺可憐?」
「因為二爺不高興呀,夫人誠然待他百分好,可都不是他想要的,自然可憐。」
「他又想要什麼呢?我看你家二爺四處尋歡作樂、作威作福,好不快意,恐怕早就將讀的聖賢書拋之腦後了。」
「他想要……」
春景欲言又止,我豈是隻聽一半話的人,纏著撓她痒,她受不了才說出來。
「我家二爺從前喜歡一個女子,夫人嫌棄那女子乃妾室所生,上不得臺面,所以棒打鴛鴦,那女子嫁為人婦,我家二爺至今未娶,可是實實在在傷了二爺的心。」春景小心翼翼瞧著我的臉色,「如今二爺拒了夫人安排的好幾門婚事,老爺大怒,夫人才知道急了,有一日,便說讓二爺自己選個喜歡的,所以……」
「所以……才有了我?」
春景點頭。
我哈哈笑了兩聲,尷尬不已。
沒幾日,容夫人派了個老媽子來教我規矩。
教的是在府中如何行走、致禮、見客,以及如何伺候夫君。
我學了幾日,學得腰酸背痛,容二回來的時候,我正被王媽盯著學走路。
王媽說女子走路要用碎步,與夫君同行時不可超過夫君,雙手食指與拇指還要扣成圈靠在腰腹邊。
春景與阿牛一見我學走路便捂著嘴偷笑,容二一踏進院子我就知道,因為他也笑出了聲。
「學的什麼戲,莫學了,夫人若怪罪,就說是我的主意。」
他一句話就解了我受的刑。
老虎立在他的左臂上,歪頭瞧我,見過幾次後,與我熟悉了些,不再對我吹胡子瞪眼。
容二喜歡穿顏色豔麗的衣裳,衣裳上往往用金銀絲線繡著四君子,領口、腰間、袖口凡是能綴上寶石與珍珠的地方都綴著,本該是俗的,可他偏偏生得絕色,點綴再多俗物,讓人看來都別有一番出塵絕豔的貴氣。
他朝我看一眼:「陪我出趟門。」
不一會兒,我望著正陽樓那高大炫目的門楣犯了難:「這……」
這是達官顯貴尋歡作樂的地方,是我往常經過都要繞路走的繁華地。
「二爺,我,我還是不進去了吧。」
「怎麼?」他抱著雙臂斜眼看我,「難不成你想在家學那些規矩?」
那……倒也並不想。
我剛一走進廂房,就惹來那些公子哥的起哄。
「喲,這便是二爺一百兩買回來的小娘子呀,生得可真靚。」
「明兒個我也去衙門口蹲一蹲,看還能不能撿著這麼大個便宜。」
容若見我局促,皮笑肉不笑地斥他們:「小娘子第一次隨二爺出門,哥幾個少說幾句,別給二爺我嚇著了。」
平日裡我爹去的那些賭場都是三教九流魚龍混雜,往下走幾個銅板的籌碼也有,今日我才知道如容若這般的公子哥都是以金錠銀錠為籌碼,篩盅一開,金光閃閃的金銀在幾人間來去,多得能買下一座城。
容若一百兩買我,真真是便宜極了。
那之後,容若又接連帶著我出了幾次門。
黃鶴樓用膳,春滿閣品茶,聽梅園聽戲,翠玉軒選玉,天秀坊制衣。
整個錦城幾乎都知道了容二有一個未過門的娘子。
自然我的出身也是瞞不住。
我且當他是為了氣自己的母親,低眉順眼陪他做戲。
戲演得多了,自然要還債,容夫人終是坐不住,以「相夫無方,有失婦道」為名罰我跪祠堂。
聽聞容二的父親寧安侯長年在京中,極少歸家,容家除了夫人外,一半的事權在容夫人兄長手上,因而舅娘也神氣,容夫人想說的話都經由舅娘的口來說。
「於漁,咱們容家不嫌棄你的出身,允你進門便是看在你是二爺親自挑的,本以為你能讓二爺收收心,怎的你不但由他去,還索性陪他出入聲色之所,鬧得人盡皆知。你可知,這錦城裡多少人在看容家的笑話?」
誠然,錦城笑話看容家,容家笑話看容二。
但我總覺得這頂帽子扣得大了些,小聲反駁:「夫人,舅娘,二爺什麼性子您二位最知曉……妾身哪管得住?」
容夫人將桌子輕輕一拍,語氣冰冷:「你出身市井,德言容功全不懂,我讓王媽教你學規矩,你借口要陪二郎訪友便不學了,二郎將來是要繼承容家百年基業的,他荒唐也就罷了,你如此不學無術,怎配嫁二郎為妻?」
舅娘在一旁失笑:「妻?我瞧著二郎對她也不是真心,做個妾都還差些。」
「若是這樣倒好,隻怕是二郎為了與我賭氣,真做得出娶個賣魚女這等荒唐事。」
我有些微不服,卻心頭一松,原來容夫人早就看穿容二的小九九,若她肯就此打發了我,那倒不失為一件好事。
想到這裡,我抬頭瞧著二位,眉眼放光:「一百兩,我離開容二。」
「……」
容夫人與舅娘面面相覷,我再次試探:「八十?」
餘下二十兩,賣一年的魚是能還上的。
八十一出,容夫人與舅娘的臉色如吞了一隻蒼蠅般難看,我拿捏不準了:「是開高了,還是低了?」
「放肆!」
「荒唐!」
兩人異口同聲,把本就跪著的我嚇得一哆嗦。
舅娘攙著氣急的容夫人走出去,沒走多遠,我又聽到容夫人隔著門窗說:「你去問問她,說的可是真的?一百兩便可了斷?」
5
我歡歡喜喜捧著一百兩從祠堂出來,正巧與容若撞上。
不知他為何在此處,隻見他面帶桃色,丹鳳眼在月色下顯得更加光亮,清風一帶,一陣酒意飄來。
酒染桃花面,芝蘭玉樹開。
我心底嘀咕,這等姿色大約開兩百兩,她們也會同意。
容若挺拔的身形微晃了晃,推開要扶他的常白,幾步走到我面前:「大膽於漁,你把老子賣了?」
我觍著臉笑:「收了你娘的錢,不算賣吧?這不,這錢還是要回到你手裡還債的呀。」
「爺就值一百兩?」
容若的指頭差點戳上我的鼻尖,我犯了難:「不是,是我值一百兩,二爺您吶,值萬金。」
他把我遞到眼前的託盤推開,眉眼更暗:「我不許。」
舅娘還站在我們身後,他似找到了症結所在,越開我上前問道:「你們跟她說什麼了?」
他偏頭一瞧,正瞧見舅娘身後敞開的門裡我方才跪過的一塊薄墊,登時火冒三丈:「你們罰她跪祠堂?她是我院裡的人,誰許你們動她的?」
「二哥,你莫誤會,是這丫頭管夫人要一百兩。」
舅娘看向我,我點頭如搗蒜。
舅娘又說:「二哥,你該清楚,你的正妻絕不能是賣魚女,夫人容她進門,原想讓她給你做妾,可這丫頭眼裡隻有錢吶,是她親口跟夫人說的,要一百兩就走人。」
容若回身瞧我,他如一棵松柏那樣威武挺拔,雖心似羅剎,卻面若觀音,我在他面前隻剩心虛和窘迫。
「是你說的?」
我聲音微顫:「這不……欠你錢嗎?」
「錢?」
頭頂傳來輕飄飄一個字,我以為自己聽錯了,正要抬頭,忽地被一隻手從後頭捏住了頸子,接著我便覺嘴上一甜,腦中轟然一聲。
容若這廝竟當著滿院子的人親了我一口。
我的目瞪口呆在他看來似乎特別有趣,他壞笑著將我腰身一託,俯身又朝我親來,卻不再是淺嘗輒止,恨不得把我的唇齒都嘗個遍。
我手中的銀錠噼裡啪啦滾落一地,若不是他始終託著我的腰,恐怕要癱軟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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