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宜

 


我跟你爹娘關系又不好。


我正要汪嬸把他送回去,可承澤就是揪著不放。


 


我一走,他就要跟上來。


 


跟著跟著,偏就讓他看到河對岸那邊,還有個沒收攤的。


 


7


 


我給了幾個銅板,換來一串糖,總算把那孩子穩住了。


 


他是開懷了,我心裡卻還在縈繞著汪嬸的話。


 


我其實是很記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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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則也不會因趙玥兒的一句話,與她起了嫌隙。


 


可汪嬸提起那太監的「警告」時,我不由得想起另一雙父母,遠在邊境時是否也這樣低頭喏喏過。


 


嘴巴有些發苦,我便想伸手搶過承澤的糖葫蘆。


 


可還沒伸手,忽聞得一聲驚叫:「陸冬宜,你敢動承澤試試?」


 


趙玥兒找來了。


 


我望過去,她的眼裡浮著驚恐。


 


我低頭一看,發現自己正和承澤站在河邊上,再邁兩步,就是湍急的河流。


 


因昨日暴雨一場,水又濁又快,別說人掉下去,連艘小船下去,也是要翻的。


 


我冷冷地勾起嘴角:「皇後娘娘很怕我把他推下去嗎?」


 


「你不敢,」趙玥兒自知失態,再抬眼時竟有些釁意,「承澤是皇家的孩子,是多少個徐詠慈也抵不來的。」


 


「娘娘,別激我。」


 


「難道說得不對嗎?陸冬宜,你當真不後悔嗎?放著寵妃不做,跑來跟一個徐衍成婚生子,可是為了氣陛下?若是,這樣還有什麼回頭路?若不是,那便是你還和從前一般愚蠢。」


 


眼睛倏地被淚霧浸湿。


 


可我沒有再次選擇在悄無人息的時候才把不樂意戴著的花扔掉。


 


我看著她說:「因那瑞兆之身的名號,你們從前上書房時,我常困在神殿裡祈福,於是四書五經一概不通,後來不用去神殿了,我又聞不到書墨的味道,一聞就發搐,所以我在你的生辰宴上,一句詩也做不出。我還是你口中任人逗弄的小雀,可若我由陸家親自帶在身邊,不至於不出宮門半步,或許便由不得你來看輕我。」


 


趙玥兒一怔,嘴角緩緩扯出一個笑來:「那你要好好教導徐詠慈,可別讓他隨了你從前一般。」


 


我攥著承澤的手在微微作抖。


 


他還吃痛了兩聲。


 


我本以為趙玥兒又要喝我,可她平靜得出奇,甚至……甚至在我捏痛承澤的時候,她的眼裡閃過一絲渴切。


 


似乎真盼著我把承澤扔河裡去。


 


可我扔承澤幹什麼?


 


豈不是等同於將我們一家三口的性命架到閻王頭上去。


 


可我沒想到,不止是趙玥兒以為我要傷害承澤,裴策也是。


 


他出現的時候,一步步地靠近,卻在看到我突然把承澤抱得緊緊之後,倏地停下,緊張溢然於面:「他還小,別摻到大人的事裡去。」


 


一直在眼眶裡打轉的眼淚忽然落了下來,「可我那時也很小,為何就要把我從父母身旁剝走?為何也不讓我回信?」


 


裴策啞然。


 


我哭著哭著竟笑了:「你也嘗到軟肋被捏在他人手裡的滋味了嗎?可我覺得還不夠,憑什麼我這頭就是逝者已去,於事無補,而換成你同她生的承澤,就要我顧忌著。」


 


「承澤不是我的孩子,」裴策輕聲說,「你不記得了嗎?我姐姐當初還抱來讓你取過名字的。」


 


「你走之後,她得了急病,撒手人寰。於是就把承澤接到我膝下養著,承澤二字是太後起的,有承澤皇恩之意。」


 


我不禁多看了幾眼承澤,低聲喃喃:「都長這麼大了。」


 


低頭的一剎那,懷裡突然空了。


 


承澤已在裴策手裡。


 


趙玥兒顫著聲施令:「拿下!」


 


卻被裴策一個眼刀射過去。


 


連帶著那些想要擒拿我的侍衛也不敢上來了。


 


忽然,徐衍撥開那些黑色的人影,疾步向我走來,輕皺起眉:「湯熬好許久了,都快涼了,再不回去又要熱第二遍。」


 


「啊?」我愣了愣,才想起來,「噢,我今早起來是想喝魚湯。」


 


「是吧,魚湯涼了是會發腥的,趕緊些。」


 


我一句他一句的,硬是把裴策晾在一旁。


 


他就那麼僵在原地,跟老宅門前的石獅子一般。


 


徐衍已經帶我走了好幾步,裴策才猛地開口:「徐衍——」


 


他腳步一頓,攥著我的手上有青筋猙露。


 


可裴策卻沒再說什麼,他幽幽嘆了口氣,「沒你們的事了,回去喝湯吧。」


 


8


 


鮮鯽湯白,我連喝了兩碗。


 


正要盛第三碗時,忽然問徐衍:「我是不是胖了些?」


 


「不見得,我昨日抱你回來,可不是健步如飛。」


 


我按了按他的臂膀:「這兒是不是粗壯了些?」


 


「你也覺著?想必是常抱著詠慈的緣故,他出生時便有六斤,如今更是又長了。」


 


「汪嬸也說咱家慈兒長得扎實。」


 


「像不像你蒸的饅頭?」


 


「很不像,」我扁起嘴,「我不下廚了,從明日起我要開始念書。」


 


徐衍輕笑:「果真?別人都說墨香,可你每次寫字都頭暈。」


 


「阿衍,」我看著他,「你記不記得我同你說過,從前我因為餓肚子偷了神殿的貢品吃?」


 


「記得。」


 


「那次,為了遮掩過去,裴策把餘下的貢品全弄亂了。可沒過多久,他就生了一場大病,連太醫也無力醫治,我以為是神靈降罰,所以那幾個公主皇子拿來一碗黑漆漆的符水哄我喝時,我都喝了,後來才知道是墨汁,我吐了半個月,後來就聞不得了。」


 


徐衍把盛好的第三碗放到我面前,又輕輕地挽起垂落在我耳邊的發絲,「那怎麼突然要拾起來?」


 


「好奇怪,昨日記錄滿月禮的時候,我一點也沒有頭暈,我好像又不怕了,連剛剛和你說起神殿的事,也覺得好遠好遠,像上輩子發生的事一樣。」


 


徐衍壓下眼中的疼惜,笑著對我說:「等到詠慈開蒙,你跟他一塊背詩去,誰背不出來,就不許吃茶點,還是扣三天的份。」


 


我正要討價還價,徐衍卻把臉一側,看向門外,頃刻之後迅速把門打開。


 


不知裴策在這站了多久,又聽了多久,臉色被冷瑟的風吹得蒼白,眼眸空蕩蕩的。


 


徐衍:「陛下怎麼......有這習慣。」


 


「南巡要中止了,我要立刻回京,」裴策其實並沒有什麼要來交代的理由,可他卻是來了。


 


徐衍:「在錦州是耽擱了不少時間。」


 


「不止是這個。」裴策指了指北邊的方向。


 


徐衍的臉色逐漸變得凝重,他轉身回去,拿來一隻木箱。


 


木箱裡是一份份層疊的羊皮紙,畫著錯綜復雜的圖形,已經積滿灰塵,發黃發舊。


 


他說是自己從前在宮裡時,闲來無事,憑著記憶畫下的,許能用上。


 


裴策的眼眸忽然填滿銳利。


 


他離開時,雨急如箭。


 


9


 


徐衍去哄睡了詠慈,才掀起綢被躺進來。


 


我翻身摟住他:「軍中會召你回去嗎?」


 


「我遠遠沒有義父和義母那般無私,無論何時,無論何境,我第一要顧的是你和詠慈。」


 


我揉了揉眼睛,說:「可是無論你去哪裡,我和詠慈都會跟著去的。」


 


「真的?從前算命瞎子說我命好我還不信,險些還錯怪他為了騙錢淨哄人。」


 


「你還算命吶?」


 


「義母要給我算的。」


 


「那你快給我說說他們的事情。」


 


【昔年邊塞·冬宜親母】


 


隨著鍋裡的水逐漸沸騰,羊骨的鮮味便浸出來了。


 


把羊肉湯一份份地盛出來,恰好是三碗。


 


阿衍走進來,想幫忙端過去,卻被燙得猛地縮回手,不停地往耳垂上搓。


 


我笑他:「真是莽撞,等這一口等久了吧,你義父呢,回來了沒有?」


 


「回來了,但還在寫信。」


 


「是給你妹妹寫的吧,現在正是十一月,她也是這個月份出生的,可等送到京城,便是春末了,讓你義父留意著些,別傻乎乎地祝她生辰吉樂,把看的人都整懵了去。」


 


阿衍頓了頓,緩緩地說:「寫什麼都好,隻是一直不見回信,我怎麼覺著這些信都到不了妹妹手裡。」


 


我沒多說什麼,垂下臉龐去找擦手的布,找到了就讓阿衍包著碗端湯出去。


 


其實,這些信到不到了冬宜手裡是最不要緊的。


 


倒不是真寫給她看的。


 


是寫給他們看的。


 


如果來自邊塞的牽掛會讓遠在皇宮裡的人過得好些,寫上多少封都沒關系。


 


他們把冬宜留在宮裡,不就是為了讓我們牽掛著嗎。


 


說到底,始終是大人的事牽連了孩子。


 


將軍手上的兵權太重,以至於總有人撺掇他擁兵自重。


 


偏偏那些撺掇的話還留了痕跡,讓朝廷截著了。


 


將軍再自清,也還是惹得人心種下猜忌。


 


冬宜被抱走之後,明眼人都瞧得出所謂瑞兆是假,扣留為質是真。


 


於是那些撺掇的人,更來勁了。


 


我記著將軍那時忍無可忍,抽出刀點下了其中一個的人頭。


 


在淋漓的鮮血中,他怒聲道:「你們想要弄權,別拿我的小女兒作幌子,更別想借著我麾下的人生事,他們的性命、邊塞百姓的性命,不是生來就要被你們擺弄的。」


 


從此,再無一人敢胡言亂語。


 


正沉思著,阿衍突然在外頭喊了一聲:「義母,可以喝了。」


 


我掀簾出去,端起碗,輕輕吹散熱氣,啜飲一口,融融的暖意頓時驅散了冬日的寒冷。


 


於是便催著將軍:「待會寫待會寫,涼了不好喝。」


 


將軍小心翼翼地把信紙拿到一旁晾墨,才重新坐下來, 暢飲一口後,氣順了才說:「我在信上討冬宜的畫像呢。」


 


阿衍緘默一會, 抬起頭:「這張畫像,我親自去討吧。」


 


將軍嗆他:「你閉嘴,你就是想去換人。」


 


徐衍卻問:「有何不可?」


 


我說:「阿衍,別, 換不來的, 更不值得你去。」


 


阿衍語氣一輕:「換不來,就留下陪妹妹幾年唄,沒什麼要緊的。」


 


我急促說道:「留什麼留,你意在做一隻海東青, 怎能屈於那四方天地?」


 


阿衍忽而笑了:「嚇唬你和義父的,我會回來的。」


 


可我沒想到, 這十幾歲的孩子,怎麼還會騙人呢。


 


畫像是送回來了,可兒女, 沒一個回來的。


 


不過有了畫像, 將軍的嘴角卻要咧到天邊去了。


 


他說冬宜長得十分可愛。


 


我說像我。


 


【承澤】


 


皇帝舅舅親自帶兵出徵之前,命人收回了皇後娘娘的冊後聖旨和鳳印。


 


娘娘跪在殿外呦哭的時候, 我問舅舅這是為什麼?


 


他摸著我的腦袋:「因一己私欲, 趙氏那日是真心盼著你淹S在河裡。」


 


「我沒有掉到河裡淹S啊。」


 


「麟兒,」舅舅喚起我的小名, 他說過, 這是我出生時另一個人給起的,「大人的事, 你別著急明白, 你隻需知道, 趙氏聰明過了頭,反被誤了。」


 


我點了點頭。


 


出徵前一晚,我拉著舅舅的袖子,要他回來的時候給我帶糖葫蘆。


 


徐衍輕皺起眉:「從京城送東西來這兒,少說也要個把月,今兒準時送到,怕不是早早籌備好了,既不是心血來潮,隻怕以後是要問起的。」


 


「「「」舅舅的臉色卻很平靜:「那個好吃嗎?」


 


「昂。」


 


「那朕到時多買些,也嘗嘗,」他垂眼看我, 「隻是不知道味道和錦州的相比如何。」


 


「錦州是哪裡啊?」


 


他敲了敲我腦袋:「記吃不記事。」


 


後來過了很久,我想起這事, 忽然心有餘悸, 才明白公公為何斥我。


 


戰事在前,可瞧我都同舅舅說了什麼。


 


不過我確實不太記得錦州的事了。


 


隻依稀有些印象, 那是個多雨的地方, 雨水一來,河面漲得飛快。


 


不過,我認識一個錦州人士。


 


他獨自一人, 上京趕考。


 


我問他:「你爹娘也放心?沒跟著?」


 


此人面容精致, 衣衫講究,不像是飄零之人。


 


他笑著說:「有什麼不放心的?我這一路走過來,可好玩了。而且,他們也在外頭玩呢, 都顧不上給我寫信。」


 


「那你快些安頓下來,進考場之前要歇息夠。」


 


「考完之後我請你喝酒。」


 


「行啊,徐詠慈。」


 


本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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