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宜

我和陛下做過短暫的夫妻。


 


後來我離開皇宮,改嫁了。


 


誕下子嗣時,遠在京城的陛下遣人送來一張起名帖。


 


我把帖子推到一旁,看向正在哄孩子的夫君,說:


 


「你是他的爹爹,自然得由你來定。」


 


夫君笑彎了眼,說好。


 


可滿月宴時,陛下竟來了。


 


他問及孩子名字時,眸色微微變黯:「是朕起得不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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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喝了酒,醉蒙蒙地看著他:「你又不是孩子他爹,可不許湊熱鬧。 」


 


1


 


為了給剛出生的兒子起名,徐衍已經坐在案前兩個時辰了。


 


其實早在我懷孕時,他已選好了幾個合心意的字眼。


 


可將這小團子抱在懷裡時,徐衍又覺得現有的都不夠好。


 


終於,他拿著厚墨穿透的紙張走過來,問道:「詠慈,就叫詠慈如何?」


 


我不通文墨,但能琢磨出好意頭來,立刻點頭:「那就不換了。」


 


徐衍溫柔道:「不換了,你也不許嫌我磨蹭,畢竟是頭一個孩子難免慎重些,以後若有了老二,也許不這樣了。」


 


我拿起撥浪鼓,笑著打他:「誰說要生老二了。」


 


徐衍小心地扶住我:「好,依你。」


 


我瞧出他神色中的欲言又止,忍不住問:「你是在想那位送來的帖子?」


 


徐衍輕皺起眉:「從京城送東西來這兒,少說也要個把月,今兒準時送到,怕不是早早籌備好了,既不是心血來潮,隻怕以後是要問起的。」


 


「那也沒有讓他給詠慈起名的道理,」我繼續拿逗孩子的玩意敲他,「難道你樂意?」


 


「不樂意,」徐衍微微勾起唇角,「很不樂意。」


 


那就是了,畢竟宮裡那位和詠慈非親非故的。


 


日後詠慈若問起來,為什麼自己是聖上賜名。


 


我總不能說,因為裴策曾經跟你娘好過吧。


 


2


 


往事重重,哪是那麼容易說清道明的。


 


我出生在將軍府,卻在皇宮裡長大。


 


他們說,我是伴著祥瑞之兆降生在這世上的,所以第二日就被宮裡要了去。


 


那時執政的人,還是裴策的父皇。


 


在我的記憶裡,自己從未見過生身父母。


 


他們手握兵權,常年駐守邊疆。


 


而我是他們的獨女。


 


將軍府,也唯有我一個留在京城。


 


六歲時,我鬧著要見爹娘,結果被關進神殿裡靜心思過。


 


沒人給我送食物,我便偷拿香案上的貢品。


 


聽見有腳步聲,便躲到案下去,在簾子後頭悄悄吃。


 


太子裴策掀開遮擋的簾子,讓我出來吃。


 


臨走時,他打翻了餘下的供品。


 


亂糟糟的,便沒人發現我偷吃過,隻顧得上更荒唐的裴策。


 


十歲時,徐衍進宮。


 


他原是將軍部下的遺腹子,後來收作養子,此番進宮,是為了把我換回邊疆。


 


可宮裡不放人,徐衍索性留下與我做伴。


 


十二歲時,在裴策未婚妻趙玥兒的生辰宴上,我被點中寫詩。


 


可我沒上過書房,隻粗略認得幾個字,詩詞歌賦是一竅不通。


 


支支吾吾地,臉都漲紅了。


 


裴策開口解圍:「冬宜愚笨,不必為難。」


 


快天黑時,徐衍翻進我窗戶,認真地說:「你一點也不笨。」


 


十四歲時,趙玥兒進宮來陪娘娘們簪花時,也喚了我過去。


 


她還為我簪了好幾朵。


 


臨走時,我落了東西,便折回去拿。


 


然後聽見玥兒母親問她:「你是瞧不出來太子殿下素日裡喜歡逗弄那位冬宜郡主嗎?」


 


趙玥兒微微笑著回道:「阿爹近來痴迷上逗雀兒,阿娘可會嫉妒那些個小雀?」


 


我走遠些之後,把頭上的簪花全扔到宮湖裡去了。


 


十五歲時,我與裴策遭人陷害,被撞見在同一張床榻上醒來。


 


皇帝替裴策將此事壓下來,穩住了他與趙玥兒的婚約。


 


他們商定,等裴策迎娶趙玥兒為正妻之後,再冊封我的位分。


 


可同一年,邊境大亂。


 


等朝廷的援軍趕到,將軍已戰S了。


 


彼時裴策已迎娶了趙玥兒,可我要為父戴孝,不肯行成婚之禮。


 


因此,皇室玉牒上,是沒有我的。


 


十六歲時,裴策的姐姐生了孩子。


 


她把襁褓小兒帶進宮裡時,說要給他起名字。


 


還看向我:「冬宜,我記得你出生時有瑞兆庇佑,不如讓你來起,好讓我兒沾沾你的福氣。」


 


我覺得新奇,連聲應下。


 


回去便開始翻書,碰上不會的,便抱著書去找徐衍。


 


連夜選好幾個字之後,一早就送去給姐姐挑。


 


可一旁的裴策隻看了幾眼,便皺眉說:「淨是些生僻空泛的字,沒什麼可取的,讓太子妃來試試。」


 


我沒說什麼,側過頭去逗孩子笑,似乎隻要裝作沒聽見,便能顯得不在意似的。


 


同年,裴策登基。


 


他將我召去御書房,說要給我封妃,問我想要哪個封號。


 


我就是在那裡,看見將軍從前寄給先帝的那些信。


 


將軍有時會在信上問,可否寄一些我的畫像過去?


 


還會問,我可有惹過什麼麻煩。


 


若有,但求多擔待些。


 


最後一次提起我,是在酣戰時,隨軍報一並送來的。


 


他說,我長大了,是時候出去看看宮牆外頭的光景。


 


這些信,先帝沒有給我看過。


 


裴策也沒有,隻將它們壓在手邊。


 


我如今才看到。


 


我怎麼才看到。


 


因為它們,我要裴策放我出宮。


 


裴策說我放肆。


 


我確實放肆,可這十六年,我隻放肆兩回。


 


第一回,我偷吃了神殿的貢品。


 


第二回,我倚靠著父母的軍功,給裴策提筆寫一封休書。


 


縱是大逆不道又如何。


 


常人要顧及的父母兄弟,我沒有了。


 


僅有的是我自己的一條命。


 


要害怕也得等到大刀架我脖子上那會。


 


可刀沒架下來,我便繼續寫。


 


那磕磕絆絆的數行字,卻耗盡了我所有的心力。


 


書成時,我以為暴雨將至。


 


可裴策竟不怒反笑,像是看到戲臺班子在唱戲一般。


 


他把休書一折,放到燭火上燒掉:「休棄、和離都是民間夫妻之間的規矩,你我並未行過成婚典儀,何來休棄一說。」


 


我驟松一口氣,喃喃道:「不作數就好。」


 


裴策斂笑:「你沒有後悔的餘地了。」


 


3


 


我一刻也沒有後悔,就在趙玥兒被冊封為後的那天,我和徐衍離開皇宮了。


 


徐衍收拾了些將軍府裡遺留的物什,就把我帶回錦州老宅安置。


 


因沒有捎上奴僕,所以住下來之後,一切都得我和徐衍動手。


 


我不會浣衣,徐衍也不會。


 


他去鄰居汪嬸家觀摩了小半個時辰,回來的時候照葫蘆畫瓢添置上搓衣板。


 


他已經快洗完了,我才看到壓在最底下的一角薄布。


 


我跑過去,紅著臉說讓我搓一會。


 


汪嬸正好端著一屜蒸好的饅頭進來,看見便笑話我們:「怎麼洗個衣裳都要輪著來。」


 


我忙抬起頭:「我平日裡也有幫阿兄做事的。」


 


徐衍也看向汪嬸:「她昨日也蒸饅頭了,好大一個。」


 


汪嬸嗤笑:「得了,那饅頭蒸成什麼樣我還不知道嗎,快來嘗嘗這些個。」


 


徐衍堅持道:「昨日那些是瓷實些,但不差的。」


 


我已經趁熱咬下一個,連忙再拿起一個往徐衍嘴邊送。


 


徐衍無奈,也張口咬住。


 


等我嘴巴有空,我就跟徐衍說,我一點也不介意汪嬸的嫌棄。


 


雖然宮裡的人以前也奚落我,並且我很不喜歡。


 


但汪嬸和他們不一樣。


 


而且不僅隻有汪嬸對我好,其餘鄰裡知道我是將軍之後,也對我格外友善。


 


尤其是年紀相仿的公子姑娘,會招呼我去玩。


 


我又從未見識過宮外的熱鬧,於是不等人家招第二回手,就忙不迭地跟上去。


 


後來,相熟的姑娘悄悄扯住我袖子問:「你那位阿兄怎麼又遠遠地跟著你了?」


 


「他,他不放心。」


 


旁人一聽,立刻笑出聲:「你又不是三歲小孩了。」


 


是,我不是三歲小孩了。


 


所以徐衍怕的不是我走丟,而是怕裴策反悔。


 


我還笑過他多心。


 


我和裴策決裂時鬧得難看,他也早就對我生厭。


 


一年半載下來,不會再記起我的存在。


 


可徐衍不信。


 


連夜裡,他都睡在隔間,我敲敲牆,就能把他驚醒。


 


我十八歲的時候,徐衍不睡在隔間了。


 


那間屋子……寒冬裡會滲風。


 


我這裡,暖和些。


 


後來,我和徐衍的婚事沒有大肆張辦,一切從簡。


 


可詠慈的滿月宴,倒是琢磨著請些人來,置辦幾桌。


 


請帖發出去,沒兩日就都有了回音。


 


雖新請了管家,但還是忙不過來,所以徐衍也幫著去布置滿月宴,我就在暖閣裡逗弄詠慈玩。


 


好端端的,眼皮子總是跳。


 


奶娘走進來,囑咐我:「宜娘,這兩日少出去吧,外頭一會搬東西一會又砌牆,灰塵可嗆人了。」


 


「哪家在修繕啊?」


 


「就咱對面,那宅子都不知荒廢多久了,突然來了些泥匠木匠,說要修一修,據說有人要住進去幾日,可精細了,還以為欽差要來呢。」


 


我笑了笑:「這兒能有欽差會來,許是有人致仕歸鄉,聽說我父母從前就是這樣打算的,解甲之後就回來錦州住。」


 


可是後來回來的隻有屍身。


 


我嘆了口氣,不再作他想。


 


4


 


詠慈滿月這日,我和徐衍早早地起來,先是給詠慈裹上暖融喜氣的紅綢被,便忙著去張羅置宴一事。


 


而且這些宴事講究著呢。


 


要仔細寫下來客隨的禮為何物、有幾數,以便他日回禮。


 


好不容易才一一記下,管家突然添上一份。


 


是一隻嵌琥珀為頂珠,寶石為點綴的帽子。


 


正是嬰孩能戴的。


 


我問:「這是誰家送來的?」


 


「就對面那戶人家,隻是主人並沒露面,讓下人送的。」


 


我放下酒杯:「可有邀請他們過來?」


 


「邀了,卻不見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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