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娘

從前,我自身難保,不敢去見她。


眼下我和趙觀鶴鬧成這樣,我得離開錦官城。


 


得帶姨娘一起離開。


 


因此,我託紅招將我存著的首飾當了。


 


錢分三份。


 


一份請紅招幫我帶給姨娘,一份我自己留著,另一份隻當紅招替我跑腿的錢。


 


紅招脆生生地應了。


 


她當天就辦妥了,還替我帶了姨娘口信。


 


「她說姑娘打小是個有主意的,既然想清楚了,那她也沒什麼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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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隻管去做。」


 


我心中稍微定了定,輕輕握了握紅招的手。


 


仰頭。


 


剛好瞥到趙觀鶴站在門前。


 


他穿著玄色衣裳,臉色比衣裳還黑,陰沉著眉眼。


 


「煙娘。」


 


「你要做什麼?」


 


9


 


我不知道趙觀鶴到底聽到了多少。


 


也不明白。


 


他分明隻是拿我當替身,如今都娶到宋苑了,為什麼還是不肯放我走。


 


「侯爺。」


 


「不過閨閣女兒家說些闲話,您也要知道嗎?」


 


趙觀鶴走近我。


 


他一步、一步似乎踩得很重,直到走到我面前,揚起手。


 


「闲話?」


 


「什麼闲話,值得你把首飾都當了?」


 


趙觀鶴抖了抖袖子,那些託紅招當了的首飾,就這樣叮叮咚咚地落在我面前。


 


貓眼紅寶石頭面。


 


翡翠簪子。


 


……


 


說起來,趙觀鶴真是大方的主子。


 


尋常人家,一年也買不起一件的首飾,這些年他陸陸續續竟給了我這樣多,甚至能一樣不少地贖回來。


 


也好。


 


等帶著姨娘妹妹遠遠地離開,還能再賣一次。


 


「我娘在宋家過得不好。」


 


「她後嫁的馬夫喜歡酗酒,喝醉了就打人,馬上天冷了,侯府都在做新衣裳了,可我娘什麼都沒有。煙煙如今定心伺候侯爺,不用贖身,不愁吃穿,自然想讓娘也過得好些。」


 


我說得半真半假。


 


仰頭望著趙觀鶴,眼中淚水滾著圈打轉,而後順著臉頰落下。


 


他也看著我。


 


眼中墨色翻滾,喉結上下滑動,好似看了很久很久。


 


他低頭,吻去那些淚水。


 


「煙娘,你最好沒有騙我。」


 


趙觀鶴忽地抱起我往榻上走,我摟住他脖頸。


 


臉貼在他臉頰。


 


卻沒有應他。


 


這場情事持續得格外久,在趙觀鶴最意亂情迷的時候,我向他開口:


 


「侯爺成婚是大喜事。」


 


「煙煙也想為侯爺盡一份心,聽說青城山送子觀音特別靈,煙煙想去廟裡誦經祈福,求菩薩保佑宋大姑娘早生貴子。」


 


趙觀鶴不信這些,說起這話來,我自己心裡也沒底。


 


可他突然翻身,低頭吻下。


 


悶悶地笑。


 


「煙娘,你早該這樣聽話的。」


 


10


 


我同趙觀鶴短暫地回到了過去。


 


溫柔小意。


 


滿心滿眼都是他,仰望他,等著他從指縫裡漏點賞賜給我。


 


不過我知道——


 


這些都是假的。


 


趙觀鶴喜歡我的柔順,所以派了許多人跟著我上山,我借口不能驚擾菩薩修行,讓侍衛們都回去,隻要紅招守著。


 


「煙娘,菩薩大度,不會同我計較。」


 


「抑或是——」


 


「你還有旁的打算?」


 


趙觀鶴站在馬車前,他隨意一瞥,像是將我心思看透。


 


我搖了搖頭。


 


「侯爺福澤深厚,菩薩定然不會怪罪,是煙煙想岔了。」


 


「呵。」


 


「煙娘,收起你的小心思。」


 


趙觀鶴還想再同我說什麼,但有侍衛向他稟報,說是宋大姑娘的人催了幾次了,讓侯爺切勿耽誤了合庚帖的吉時。


 


他翻身上馬,揚鞭時,趙觀鶴猛地回頭。


 


他目光落在我身上。


 


「七日。」


 


「我來接你回家。」


 


我目送趙觀鶴的身影遠去,由紅招攙扶著上了山,拜見了住持,焚香淨身,跪在了菩薩面前。


 


雙目緊閉,雙手合十。


 


「菩薩啊菩薩,若你在天有靈,請保佑我行事順利。」


 


或許是因為跑過一回,趙觀鶴對我嚴加看管,去哪兒都有侍女跟著,做什麼都不方便。


 


可我不過是個通房丫頭。


 


又不是什麼正經主子。


 


整日裡跪在大殿中,誦經、抄經,第三日時就有人偷跑下山玩兒。


 


紅招憤憤不平。


 


我倒覺得無所謂,還拿了銀子讓她給小姑娘們買些零嘴,侍衛們也辛苦啦,給他們買些好酒和下酒菜,銀子若有剩都歸紅招,省得她日日在我面前晃悠,擾得我祈福都不安心。


 


紅招又開心了。


 


她下山回來後,還特意告訴我:


 


「侯爺的庚帖已經定了,再過兩日,侯爺就要去宋家納徵下聘禮了呢。」


 


「到時候不知道多熱鬧。」


 


侯府有熱鬧時,一向賞錢也給得大方。


 


所以我同紅招笑了笑。


 


「我在這祈福,哪兒也去不了,但你可以偷摸下山去玩兒。」


 


「放心,我不告訴他們。」


 


祈福的第六天,這日諸事皆宜,是趙觀鶴去宋家下聘的日子,他同宋苑言笑晏晏。


 


而我放了一場大火。


 


將送子觀音廟燒了個一幹二淨。


 


往事如煙,盡數散去。


 


11


 


半個月後,我同姨娘在臨邛落了腳。


 


說起來原先是計劃去嘉州的,那兒離錦官城遠些,離趙觀鶴也遠些。


 


可行到半路。


 


妹妹阿蘿發起高熱。


 


她還不足兩歲,哭聲比小貓還要細弱。姨娘以淚洗面,她說懷妹妹時,未曾養好身子,累得她也從小多病。


 


更何況——


 


我使紅招給她們送銀子前一日,宋苑怒氣衝衝地尋上了她們。


 


當著阿蘿的面掌摑姨娘。


 


威脅要剁了姨娘手腳,送來給我看看。


 


當時阿蘿就嚇到了,夜裡魘了幾次,所以姨娘在收到銀子並上我給她的那封信後,當即決斷要離開。


 


夜色裡,姨娘抖得厲害。


 


「往後,再沒有什麼徐姨娘,也沒有宋煙了。」


 


「娘,你記住。」


 


「如今隻有寡婦徐大娘,帶著兩個女兒投親。往後,我會讓你和妹妹過上好日子的。」


 


娘流著淚點頭。


 


於是,我們在臨邛買了宅子。


 


給阿蘿請了大夫。


 


開始經營新的日子,頭一個月,我們龜縮在家中不敢出門,實是怕宋家和趙觀鶴找來。都是每日黃昏後,才去買些菜。


 


過了三月。


 


街上並無動靜,府衙也沒有傳出追S逃奴的消息。


 


我們終於放下心來。


 


也是。


 


趙觀鶴他這樣矜貴,哪裡真同我一個小小丫鬟過不去?


 


更何況,有宋苑在。


 


他應是早將我忘了才對。


 


因此,我和娘也大膽了些,每日做些繡活,攢得多些了,就挑個好天氣去集市上賣。


 


這種時候,阿蘿就喜歡搬個小幾子。


 


坐我身邊。


 


血緣關系或許是天底下最奇妙的關系,從前我同她不曾見過,可她一日日地叫我姐姐,躲我懷裡不肯喝藥,背著娘親和我說小秘密。


 


我覺得不一樣了。


 


人生仿佛有了新的盼頭,盼著她長大。


 


盼著她讀書明理。


 


盼著多給她攢些嫁妝銀子,嫁個情投意合的好郎君。


 


所以,有人找上門。


 


高價請我們繡屏風時,我和娘都沒有拒絕。


 


畢竟——


 


給的實在是太多了!


 


12


 


細問才知,找我們的是知縣夫人。


 


府上婢女買過我們繡的團扇,入了夫人的眼,才有這樣一樁大活,隻是要得急,一個月內就要交出。


 


所以,需得住在府上。


 


免得耽誤了時日。


 


怕我們不同意,她先給了三百兩定金,屏風完成再給剩下的三百兩。


 


阿蘿年紀小。


 


身邊離不得娘親,所以最後是我去了知縣府上。


 


出門時。


 


阿蘿突然撲出來抱住我的腿,她仰頭看我:


 


「姐姐~」


 


「你什麼時候回來呀?」


 


我抱了抱阿蘿,又親了親她。


 


「一個月。」


 


「我們拉鉤上吊,騙人的是小狗,好不好?」


 


阿蘿拉住了我的手。


 


搖了搖。


 


屏風是一幅百壽圖,其實不難,隻是有些耗時,想來應是為家中過壽的長輩繡的。


 


我沒有多問。


 


本本分分地刺繡。


 


剛好在一月之期時,繡好了整幅屏風。


 


除了三百兩尾金,還得了五兩銀子的封賞,因此回家路上,我特意給阿蘿帶了一根糖葫蘆。


 


「阿蘿,阿蘿!」


 


「猜猜姐姐給你帶什麼回來了!」


 


我敲門。


 


無人應門。


 


推開門,院中空落落的,撲進屋中,一切擺設如常,連衣服都不曾帶走。


 


幾案上卻積了灰。


 


我心中,突然咯噔了一聲,隻覺有些不好。


 


屋外,馬蹄聲震震。


 


來人大剌剌地踹開門,他堵在門前,目光落在我身上,一把將我扯進懷中,咬牙切齒道:


 


「宋煙!」


 


13


 


「我不是宋煙……」


 


「煙娘,你同我睡了三年,莫不是要脫衣驗身不成?」趙觀鶴聲音又冷又沉,半年未見,他好像恨我恨得厲害。


 


不然,握住我的胳膊怎麼會這樣用力?


 


像是要掐斷一樣。


 


「我是良家子,不識得大人!」我掙扎著從趙觀鶴手中脫身。


 


他冷笑。


 


「煙娘,你假S難道就是為了出來給人為奴為婢?你知不知道我——」


 


「這同你無關!」


 


趙觀鶴面色一凜,「同我無關?」


 


「那你姨娘和妹妹呢?不想知道她們的下落了?」


 


姨娘和妹妹……


 


我突然就不掙扎了。


 


眼睜睜地看著趙觀鶴的人扔了兩件血衣,一大一小剛好是娘和阿蘿常穿的那兩件。


 


「正巧聽說宋家跑了幾個逃奴。」


 


「順手為之。」


 


「煙娘,你該知道逃奴做什麼處置,宋家人好心,留了她們具全屍。怎麼哭了呢?她們落得這個下場,都是你害的呀。」


 


「帶人出逃前,你難道沒有想過這一天嗎?」


 


我好像被凍住了腳。


 


好一會兒才找回知覺,人愣愣地跪在兩件血衣前。


 


血早就幹了。


 


「我不信。」我拽著趙觀鶴的衣角,仰頭看他,「侯爺,你一定是騙我的。」


 


「對不對?」


 


趙觀鶴彎了彎唇角。


 


「煙娘,我有什麼必要騙你?」


 


「你把自己看得太重了,你這樣的身份,我做什麼拿宋家逃奴騙你?不過看你可憐,還為你留了兩件衣裳,還不謝爺?」


 


心口像是被重重地一錘。


 


我眼前一黑。


 


忽地噴出一口血來。


 


好好的兩人,怎會突然隻剩兩件血衣?


 


真該S啊。


 


怎麼S的不是我呢?


 


14


 


再醒來時,我已經回到了錦官城。


 


回到了侯府。


 


又是那間富麗堂皇的屋子,連身上的麻布衣裳都已經換成了絲綢。紅招守在榻邊,眼眶紅紅的。她說那晚送子娘娘廟著了好大的火,她們都以為我S了。


 


「侯爺發了好大的脾氣。」


 


「還好姐姐命大,平安無事。」


 


我看著紅招。


 


慢慢眨了眨眼,就連說話也是慢慢的:「紅招,你說的我怎麼聽不懂呀?」


 


「什麼送子娘娘廟?」


 


「什麼大火?」


 


在紅招驚駭的目光裡,我歪頭看她,「侯爺不是說要教我彈琵琶嗎?女先生可來了?」


 


她哇哇大叫跑了出去。


 


不一會兒。


 


趙觀鶴來了,他坐在我身邊,我則乖順地靠在他懷裡。


 


「煙娘,我是誰?」


 


「侯爺。」


 


「你是誰?」


 


「奴婢是煙煙呀,侯爺,你不認識我了嗎?先前不是說要教我彈琵琶嗎?」


 


他突然捏住我的手腕。


 


很用力。


 


而後問我:「煙娘,你今年多大?」


 


「奴婢剛滿十三。」


 


「多謝侯爺從媽媽手中救出,往後煙煙結草銜環,莫不敢忘。」


 


趙觀鶴突然捏住我下颌。


 


他直視我。


 


「再說一遍,你今年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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