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婚當日,我被當場暗諷為秦淮船妓。
夫君拼了命地維護我。
我卻皺著眉暗想,是不是真的在哪裡接待過他啊。
1
我和夫君舉行喜宴那天,整個京都的貴人都來了。
好不容易挨到送客,耳邊卻驚起聲炸雷。
「這位夫人,好生眼熟,像我一個秦淮故人。」
秦淮河畔是煙花柳巷,他這是在明晃晃地暗諷我為秦淮船妓。
「明明你才是......」
貼身丫鬟碧兒擋在我身前,神情激動。
一個「鴨」字終究被她吞了回去。
我這才認出來,這是我在秦淮河上救過的男倌。
幾年不見,他像變了個人似的,燕尾長冠,身姿挺拔,人也長了些肉,再無半點風柳之姿。
如今他考取了武狀元,軍功加身,成了苟小將軍。
一朝得勢,居然恩將仇報,不愧我當年給他取名為狗兒,果然很狗!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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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好事人言之鑿鑿。
「聽聞新娘子就是從南方那邊來的啊。」
「是的,是的,我也聽說,她爹犯了事,她進了教坊司充妓啊。」
「害,英雄救美也不失為佳談嘛,聽說那地方的女人啊,嘖嘖嘖,董二爺有福嘍。」
董景明冷著臉,聲色俱厲,擺明送客態度。
「苟將軍,女子貞潔,豈容你隨意汙蔑,若你沒有祝福之意,那鄙人廟小,容不下你這尊大佛。」
霸道護妻的小公爺閃著金光,我痴痴看他,心中湧起一股暖意,果真是我千挑萬選的好夫婿。
一把金弓擋住了我的視線。
那金弓做工精良,弓身通體一條大龍,頭尾皆銜紅寶石,是真正的金光閃閃。
我有無數把金弓銀弓,可都沒這把做得好看,苟浔拿著弓來回晃,像是逗弄小寵兒一樣,我撇過了頭,瞥見他朝董景明拱拱手。
「二爺誤會了,故人是我傾慕之人,她不拘小節,落拓不羈,還有宏偉之志,且......」
他又朝我輕蔑一顧。
「她可受不得半點氣,今日若是她,房頂都得掀翻嘍。看來鄙人認錯了,打擾了,這把弓當作賀禮,祝二位新婚快樂。」
人群又是一陣驚呼。
「看看看,那是御賜的驚寂弓啊,可斬殺一切不詳啊。」
「這,是可以拿來送人的嗎?」
「見此弓如御駕親徵,我們需不需要拜啊?」
伸手不打笑臉人,董景明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眼見他二人僵持不下,苟浔又把弓遞向了我,我咬咬牙接了,拒絕這等寶物,臣妾做不到啊。
董景明的臉更黑了,苟浔卻噗嗤一樂,又向著我討要喜糖。
我看看董景明,又看看金弓,遞了一整籃糖給他。
吃吧,活爹!
3
當夜,董景明喝了個爛醉,一個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時不時就幹嘔一陣,晦物滿地,我和碧兒皺著眉看顧了他整整一夜。
畫本子上的洞房花燭夜不是這樣寫的,我委屈得紅了眼眶。
碧兒邊替我卸妝邊寬慰我。
「今兒個是大喜日子嘛,姑爺多喝了幾杯,喲,該不會新娘子著急入洞房咯吧。」
我看向董景明的睡顏,又看看這大紅的喜屋,羞紅了臉,嗔道。
「現今咱也算安了心,終是不擔心被吃絕戶了,可惜今日不同往時了,不然你看看這胭脂六兩,水粉五錢,足足比金陵翻了一倍,更別論那秦淮河上的買賣。」
碧兒亮了眼,湊到我的跟前,壓低了聲。
「前些時日,我看金陵帶來的胭脂潮了,拿去集市賣,一盒賣了 8 兩,足足 8 兩銀子啊。這京中啊,真是人傻錢多的好地方,小姐你起頭,我吆喝,咱定能把這買賣做大做強,再創輝煌!」
4
是的,在秦淮河上,我雲三娘很是有些輝煌的。
我的身世悽惶,娘親死得早,我爹新續的弦又是十裡八鄉出了名的母老虎。
但好在,我爹雖懼內,但也怕屈了我,便常年把我帶在身旁。
更好的是,我爹是個大官,他是司教坊的大使,轄的正是這秦淮一帶.
我從小便在秦淮河邊摸爬滾打,不過十歲,我便有了第一艘船舫。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沒過幾年,秦淮河上就是我的一片天了。
那個時候的我呀,真真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呀。
若是明兒個我可以重操舊業,他科舉入仕,我招財進寶,這日子,豈不是越過越有盼頭。
「雲兒,我......」
我正呲著大牙暢想未來,竟不覺董景明醒了。
他看看床邊的溫水,低頭又是一身幹淨褻衣,眼有愧色,轉而柔情蜜意地擁我入懷。
「未曾想妹妹你竟如此賢惠,為夫必不負你。」
我乖順地把頭埋入他的懷裡,嘴角仍留著淺笑。
窗外,有旭日冉冉東升。
5
老太君薨了的消息傳來時,我剛接過碧兒端來的餐食。
「哐當」,瓷盤墜地,玲玎碎響。
床榻上的外祖母已換上了素衣,臉上蒙了一層白布。
我有些恍惚,明明昨日她還笑眯眯地說再不擔心我嫁出去受了委屈,還說過兩日給我釀的醉蟹便可吃了。
我哭嚎著朝前撲去,想要再看她最後一眼。
「啪」舅母一個耳光重重甩在我的臉上。
剛剛站穩,跟我一向要好的玉瑾表妹又狠狠搡我一把,把我逼到了牆角,
直到董景明也冷著臉,不發一言時,
我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董家後悔了,他們嫌我髒。
可這門親事,原是他們上趕著求我的。
6
投奔外祖的第二年,我便知道這國公府早已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了。
公府爵位襲三代,這已是末代,舅舅是這輩的獨苗,他一無功績,二無實權,隻空掛個名頭。舅母既不肯削弱龐大的宗親的供養,也不肯降低府內吃穿用度的規格,早已支不抵出,耗起了老本。
而我,卻帶來了巨額的遺產。
表哥董景明不算世間拔尖的男子,但他心頂頂的好,北方夜寒,他寧可自己受凍也不肯擾了下人清夢。
娘說過,嫁人就要嫁良善之人。
我看向董景明,他卻早已朝我背過身去。
一陣風起,臉上的淚痕有些涼。
也許是娘死得太早,她忘了告訴我,良善的背面是懦弱。
7
舅母說,是我氣死了外祖母,要我跪在院子裡自省。
大雨滂沱,下半夜我便發起了熱,冷熱交替,意識在半空中浮浮沉沉。
想起外祖母音容猶在,卻要天涯兩不見。
又想起那年十六,爹剛一死,繼母便說我有辱門楣,要將我趕出門去,滿屋宗親,臉上俱是嫌惡。
再閃過一些浮光碎影,全是這幾年在董府的喜怒哀樂。
眼睛又酸又澀,恍惚中的人影卻越來越近,越來越大,直到我穩穩地陷入一個溫暖的懷抱。
哦,我的夫君,終究是來救我了。
我攀著他的肩膀大哭出聲,那一刻全然原諒了他。
我借著胡話,笨拙地想要向他解釋,絮絮叨叨,完全不顧女子的尊嚴,
「我不是妓,我在秦淮河是老板!」
「你相信我,我還是清白之身。」
「我隻有你了,你不可以,不要我。」
黑夜裡,我看不清他的臉,過了許久,他終於開口,
「秦淮河這種地方,終歸是煙花柳巷,把一切都忘了,今日說過的話,切忌跟第二個人說。」
我把環著他的手收得更緊,眼帶希冀。
「那我可以做其他生意嗎?」
這次,他回得很快。
「士農工商.......」
眸子裡的火熄了,我沉沉睡去。
8
病來如山倒,等我再復清明,已是七日後了。
碧兒守在我床邊,淚光盈盈。
她告訴我舅母又來支了銀票,說是外祖母的葬禮我也要出一份力。
我黯然點頭,老太太一生重臉面,葬禮越風光越好。
她又說董景明日日來看我,晚兒個為祖母守大夜,白日又在我床前守一天,已是好幾日不眠不休了。
眼看我鬱鬱寡歡,碧兒又手舞足蹈地形容,老太太的葬禮是怎樣的體面。
說是請了一百零八僧眾吟唱大悲懺,還有九十九位全真道士解冤洗業醮,更有不勝枚舉的王孫公子齊齊送葬,鼓樂喧天,哀聲遠布。
「可是......」
碧兒氣鼓鼓地支支吾吾,卻還是憋不住說了出來,
「可是不知憑何,柳姨娘家的侄女竟也站了主位,他站在姑爺身旁迎來送往,好似她才是老太太的孫女,府裡的夫人似的,聽說她昨日哭喪,更是哭倒在了棺前,人人都說她比你這親外孫還親啊。」
9
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的外祖母,我的夫君,甚至還是我出的錢。
外祖母最講規矩,憑什麼讓一個外人身在主位。
我定是要叫這國公府的人說出個道理。
我氣衝衝地衝了出去,可剛到,我就恨不得打道回府。
隻見苟浔金甲鐵戟,一身武裝站在靈堂前,煞氣逼人,
他的身後,是一個方列的鐵甲銀兵,齊齊整整。
這活閻王,怎麼又來了。
10
「苟將軍和少夫人到底什麼關系啊。」
「苟將軍好帥啊,衝冠一怒為紅顏,私自動兵超過十二個時辰,軍法可是會要命的啊。」
「我還是選少爺,少爺才是唯一純白的茉莉花。」
靈堂果如碧兒所說,極盡奢華,王孫貴胄絡繹不絕。
我皺著眉頭聽周圍紛紛地議論,董家宗親看我的眼神像是著了火。
董景明急紅了臉,一把將我拉到了面前,
「苟浔,我才是她的夫君,你三番五次無理取鬧,今日更是誣蔑我董家暗害了她,如今人也在這兒了,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苟浔輕蔑地開口。
「你也配當夫君?」
背後響起一陣哄笑。
男兒自當頂天立地,護不住妻兒,連軍中粗人都看不起。
我眼見他的臉一寸寸白了下去,沒想到,苟浔的下一句更是驚人。
「少夫人既是太君的外孫女,又是府裡的新夫人,於情於理,合該她主持這送葬大典,否則,苟某就在這兒耗著了,奉陪到底。」
人群裡又是一陣喧囂,舅舅終於從靈堂裡走了出來,他厭棄地瞟我一眼,聲音不怒自威。
「年輕人,別仗著你是朝廷新貴,董家在京中浮沉三代,也是有點門路的,勸你見好就收。送客。」
苟浔動也不動,他身後的軍隊金戈齊響,震天動地。
我搖搖頭,他不怕的,苟浔是個真犟種。
11
初見的那個午後,少年一次次被鞭子抽得倒下,緩緩地又一點點筆挺回去,後背直抽得血糊糊的一片。
那是秦淮河上的舊主子在立威,殺雞儆猴。
等數到九十九次時,我好了奇,繞到正面,便看到一張驚豔妖冶的臉。
少年的臉蒼白清瘦,眼似脆弱琉璃,身姿在風中搖曳得像根殘柳。
他看起來快碎了。
後來我強行救了他,那個時候,有爹撐腰,我還能在秦淮河上肆意妄為。
呸,早知今日,不如不救。
我紅著眼,怒目斥道。
「苟將軍怎會如此愛管闲事,若非你,我外祖母怎會氣得故去,今日,你還大鬧靈堂,連老人家身後的清靜都不給,你父母未曾教過你,死者為大,你怎無半分廉恥?」
濃重的殺氣忽而散了,他盯著我靜默半晌,漸漸紅了眼,又緩緩垂下頭,好似手足無措。
靜默半晌,終於吐出一句。
「打擾了。」
他轉身離去,垂首走在夕陽下,拖長的影子漫到了我腳邊。
他都是大將軍了,怎麼看起來,又快碎了呢。
12
董景明回房的時候,我正盯著一支玉釵出神。
那是他第一次送我的生辰禮,從設計到完工,他纏著外祖母學了整整三月。
他把玉釵贈我時,老太太最先起了哄,直到我滿面嬌羞地戴上。
老太太連連鼓掌,樂得眉開眼笑。
老太太最疼我倆,隻有我倆知道,彼此心裡到底有多傷。
他輕輕蹲下,把頭埋了我的腿上,身子從輕顫到劇烈起伏。
我的眼眶也跟著紅了。
「雲兒,你今後改改性子,柔和一些,像兮玉妹妹那樣。」
伸出去的手臂僵在了半空,鼻腔裡哼出一聲冷笑。
他不是不知道,但凡我柔和一點,這條小命早就沒了。
他冷了臉,甩袖而去。
13
燭火燃了一個時辰,窗外飄起了細雨。
董景明卻遲遲未歸,總歸是有些擔心,我拿著傘找了出去。
剛走到池塘,便迎面撞見了他。
他頂著外衣,拉著一個女子在雨中小跑。
有說有笑,很是熱鬧。
拿著傘的我,很有些可笑。
女子杏眸如春水,嬌怯得如一隻柔弱的白兔。
「你便是兮玉?」
她瞪大雙眼看我,柔弱無骨地往後躲。
董景明抽身攔在了她的面前,滿臉戒備。
我的心徹底涼了,拔下頭上的玉釵摔在地上,玉碎齑粉。
我深深嘆氣,感情同這碎玉一樣,成需要百日,毀卻隻要一旦。
「你要我學她?」
「那不如娶了她。」
「我們和離吧。」
14
次日,舅母帶著兮玉登門道歉,她怎可輕易放過我這條大魚。
兮玉鬢發凌亂,紅著雙眼,道歉的聲音細若蚊蚋,像是受了天大的欺負。
見我態度堅決,舅母又要來硬的。
「董家既是你的婆家,又是你的娘家,人走可以,錢你斷斷是帶不走的。」
我噗嗤笑出了聲,見過無恥的,但沒見過如此無恥的。
「無論算作遺產,還是嫁妝,田產,地票,銀票,皆是我的名字,依循本朝律例,和離了仍是可悉數帶走。」
舅母見唬不住我,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臨了撂下句狠話,「那你別怪我敬酒不吃吃罰酒。」
我有過千百種爭奪錢財的設想,卻獨獨沒想過她會殺人劫財,一了百了。
15
三月三,上巳節,國公府慣例是要上山祭祖的。
一群從天而降的山匪直奔我而來,他們把我擄上了山頂。
我被扔在髒汙的泥地上,青天白日,就要撲過來撕我的衣裳。
無數雙男人的肥手,髒手湊了過來,越來越近。
我的血也越來越熱,簡直要沸騰起來。
我從懷裡掏出一把玲瓏的弓,朝著他們眯起了眼。
我等這天,可太久了!
16
六年前,爹死後,被繼母趕出家,我就帶著碧兒回了秦淮河。
沒了爹的庇護,搶地盤,潑髒水,纏官司,很快,那些憑運氣得來的東西都憑實力還了回去。
那些人真壞啊,非要趕盡殺絕。
隻剩最後一隻蔽身的小船了,我死也不肯交出船契。
那個時候我不懂,死很殘酷,沒有什麼比活著重要。
直到我的另一個貼身丫鬟珠兒死在了我的面前。
她怎麼死的呢,她被那些惡臭發瘋的男人奸汙致死,活活分屍。
他們再一次朝著我們走來,掛著淫蕩地笑。
碧兒擋在我的身前,卻也同我一樣,抖成了篩子。
千鈞一發之際,四面八方射來了箭,他們一個個,在我面前,穿胸而死。
我顫抖著上岸的時候,官府告知我府上走了水,我們全家,無人生還。
峰回路轉,我就從要葬身海底的孤女變回了腰纏萬貫的千金。
從此以後,我便迷上了射箭,找了無數名師,練得百步穿楊。
但我始終疑心,老師教得太過花哨,是不是隻習得皮毛。
這不,實戰機會終於來了。
「嗖——」
「嗖——」
「嗖——」
一射一個準,一射倒一個。
發現近不了我身,他們倉皇地開始四處逃散。
就像,就像老師放出的野兔。
嘿,這不比射兔子容易。
我眯縫著眼,手裡不停,嘴裡還越罵越髒。
「奶奶個腿,不是要殺我嗎,我在這啊,兔崽子還真能跑啊,都快到山腰了。」
17
終於,最後一個。
身後有馬蹄長嘶,山風呼嘯。
我的後背一緊。
還有人?可我沒箭了啊。
字體大小
主題顔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