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盞夕陽

六十五歲這一年,我丈夫的白月光離婚了。


他憐惜她無處可去,要幫她買房。


我質問他,他卻說:「周芋淨身出戶,連住的地方都沒有,幫她買房不過是舉手之勞,你別無理取鬧。」


我點點頭:


「你要幫她買房,可以。夫妻共同財產麻煩先分割一下。」


1


午睡的時候,我迷迷糊糊接了一個電話。


「喂?譚先生您好,這邊是楓林港灣售樓處,您昨天預定的 19 號樓 1 單元 601,可以來交尾款了。」


我一頭霧水。


拿遠了手機一看,才發現是丈夫譚家讓的手機。


「什麼尾款?打錯了吧?」


電話那頭明顯愣了下,然後致歉掛了電話。


「誰啊?」譚家讓聽到聲音,從陽臺上走了過來拿起手機。


「說是售樓處的。」


譚家讓的身影頓了頓,把手機鎖上了屏塞進口袋裡。


「可能打錯了吧。陌生電話以後最好不要接,萬一是電信詐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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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應了一聲,翻了個身。


沒一會兒,我聽到譚家讓換衣服出門的聲音。


「我去樓下看人家下棋了,你接著睡會兒吧。」


我沒出聲。


閉著眼,試圖再睡上一會兒,可怎麼也睡不著了。


上了年紀就是這樣,過了那個困勁兒,想再睡就難了。


輾轉反側間,腦子裡忽然閃過一片白光。


剛才電話裡,那個售樓處的姑娘,好像喊出的稱呼,正是譚先生?


打錯的電話?


這麼巧,人家也姓譚?


越想越不對勁。


我起床換了衣服,攔了輛出租車直奔那個楓林港灣的售樓處。


司機是個挺能嘮的人。


「大媽,您這是要去給兒子還是女兒看房啊?聽說這楓林港灣昨天才剛開售,就快定完了,那可是個好地段,聽說,開盤價飆到了一萬三一平呢……」


聽完司機的話,我心裡一緊。


因為我昨天上午買完菜回來時,確實沒在家裡見到譚家讓的身影。


一直到我午飯都快燒好他才回來。


他還是那個說辭。


去看人下棋。


其實昨天我買完菜回來經過那個棋攤的時候,並沒看到譚家讓的身影。


我沒往深處想。


可聯系起今天的事一看,他昨天,難道真的去什麼楓林港灣訂了一套房?


我們都一把年紀了,又不是沒有住的地方,這個時候買房做什麼?


我懷著猶疑不定的心情下了車。


的確是個繁華熱鬧的地方。


街對面的售樓處裡人頭攢動,一片火爆。


我在裡面轉了半天,沒看到譚家讓的身影。


我笑自己太敏感了。


一個莫名其妙的電話就搞得自己疑神疑鬼的。


還大老遠跑到這裡來。


我一邊向外走去,一邊想著要不要去超市裡買些新鮮的西葫蘆。


譚家讓最喜歡吃我包的西葫蘆木耳餡兒的包子。


可笑容在我臉上停留了不過五秒。


我便看到,一個我熟悉至極的身影,從一輛公交車上下來了。


譚家讓雖然已經六十八歲,可得益於良好的鍛煉和保養。


即便他一頭銀發,但身形一如年輕時那般挺拔清雋。


人群中讓人一眼便能認出來。


何況,他身邊跟著的那個穿著輕紗旗袍的溫婉美人,是我再熟悉不過的——


差一點造成我跟譚家讓離婚的,他的白月光,周芋。


2


我躲在售樓處一角,看著譚家讓虛扶著周芋的肩膀走進來。


輕車熟路地找到了售樓處裡其中一位售樓小姐。


看他們相談正歡,看他們言笑晏晏,看售樓處小姐站起身,拿了一份購房合同來。


這個時候我還在安慰自己。


也許,他隻是來陪周芋看房的。


拋開他們曾經有過一段感情不說,畢竟是相識幾十年的老朋友。


陪她看房子……也說得過去。


可當他們籤完合同,周芋坐得紋絲不動,反而是譚家讓從上衣口袋裡掏出銀行卡的時候。


我再也坐不住了。


「老譚!」


周圍一片吵嚷,譚家讓卻一下便鎖定了我的位置。


他臉上露出了一絲心虛和慌張。


「晚容,你怎麼在這?」


周圍都是人,我不願跟他吵鬧,便忍住心中的不悅,去拉他的手。


「咱們先回家,回家再說。」


「家讓。」


周芋柔柔地喊了一聲,然後挽住了他的手臂。


「咱們不是都說好了嗎?這房子我真的很喜歡。快別磨蹭了,人小姑娘還在這等著呢。」


我回頭,那個售樓小姐正一臉尷尬地看著我們三個,手裡的購房合同拿著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我衝那姑娘歉意一笑:「對不住啊姑娘,這房,我們先不買了。」


售樓小姐還沒說話,周芋已先一步質問出口。


「嫂子,買不買的,是不是要看家讓的意思?你這樣擅自做主,不合適吧?」


對上周芋,我便沒了好臉色。


我一把拂開她挽住譚家讓的手,冷笑回應她:


「我跟譚家讓是夫妻,他花出去的每一筆錢,我當然都有權力阻止。我希望你最好認清楚自己的位置,那麼多人面前,我不想給你難堪!」


我承認,我是嫉妒她。


她明明比我還大兩歲,歲月卻仿佛在她身上停留了似的。


頭發染成年輕人最流行的黑茶色,戴著珍珠的耳飾和項鏈,整個人看起來高貴又精致。


待看清她身上穿著的那件香雲紗旗袍時,我愣住了。


上個月,譚家讓陪我逛街時,我在一家店裡看中的,正是這件。


可當時他翻了翻吊牌,一臉驚詫。


「四千多?就這麼薄薄一件?」


我笑他老了不懂時尚。


「香雲紗其實還是真絲,隻不過染色的制作工藝比較特殊,也比較繁瑣復雜,全程都需要人工的參與,所以價格才那麼高。」


他搖搖頭表示不理解:「樣式陳舊,顏色也老氣,真的沒啥好看的。」


我也隻好作罷。


那家店我知道,所有的衣服,一款隻有這麼一件。


譚家讓嫌棄那衣服款式老舊,卻把它買下來送給了周芋。


難言的失望湧上來。


我看著譚家讓,他卻以為我在徵詢他的意思。


他安撫似的拍拍我的手:「晚容,周芋有她自己的難處,你體諒一點,行嗎?今天你讓我先把這房子買下來,我跟周芋都會感激你的。」


3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胸口裡的那股火一下子就蹿上了嗓子眼兒。


「譚家讓!我還沒怪你自作主張地去幫人買房子,你倒先給我裝上了?要不是今天我剛巧接到了售樓處的電話,你是不是預備就不告訴我這件事了?」


譚家讓想起中午那個電話,恍然大悟。


再然後,一絲怒氣攀上了他的臉。


「秦晚容,你跟蹤我?你對我還有沒有點最基本的信任和尊重了!」


我簡直要被氣笑了,指著他手裡的銀行卡質問他。


「你這種行徑,有什麼值得我信任和尊重的地方?」


「你……」


他無言以對,捏著銀行卡的右手氣得微微顫抖著。


我知道我不該在外人面前跟譚家讓嗆聲。


有問題,該關起門來解決。


可我看著他一副失望透頂的模樣,忽然就覺得,什麼體面,什麼隱忍,都見鬼去吧!


這一刻,我自己舒服了最重要。


所以當周芋一邊拍了拍譚家讓的胸口幫他順著氣兒,一邊用不爭氣的口吻對我說出那句「嫂子!一把年紀了,你說你怎麼還像年輕時候那樣不懂事」的時候。


我再也沒忍住,一巴掌甩到了她臉上。


「幾十年前你就愛做小三,想不到過了幾十年了,各自的孩子都成家生子了,你還不忘了你這份事業!既然披著個人皮那就做點人事!自己也是有家庭有孩子的人,給你的兒女積點德吧!」


在周芋的啜泣聲中,譚家讓一把把我推開,指著我怒斥:


「你看你這副怒發衝冠的樣子,簡直是個潑婦!還動起手來了你!你憑什麼動人周芋?她離婚了你知不知道?六七十歲的人了,不問青紅皂白就在這撒潑犯渾,簡直丟人現眼!」


我冷眼看著替周芋打抱不平的譚家讓,有種什麼東西漸漸在我心中冷卻。


四十幾年前,他也是這樣把周芋護在身後,在一場鬧劇裡,把她摘得一幹二淨。


年輕時,我愛譚家讓愛得無法自拔,沒有自我。


更因為當時懷了女兒,所以我沒有選擇離婚。


後來的幾十年裡,譚家讓也確實做到了當年承諾的,再也沒有過其他的花花心思。


我以為,這一輩子,就會這麼穩穩當當地過去了。


想不到,周芋一離婚,他便心思又活絡起來了。


興許是看我的眼神太過悲涼,譚家讓軟了語氣。


「晚容,周芋離婚,是淨身出戶,現在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現在房價創新低,幫她買套房子,不過就是舉手之勞,你別無理取鬧了。」


呵!好大的口氣!


一套將近百萬的房子,居然隻是舉手之勞!


我看著周芋身上那件四千多塊的香雲紗。


又看了看自己身上幾十塊錢的棉布衫。


居然覺得自己特別可笑。


這幾十年,我到底圖到了什麼?


他連內褲襪子都是我洗的!


我看著他們,劈手奪過了譚家讓手中的銀行卡。


「你想給她買房,我沒意見。不過這卡裡的,都是夫妻共同財產,你沒權利動用!想買,那就把財產分割一下。」


譚家讓愣了。


「晚容,你……你什麼意思啊?」


看著譚家讓臉上的恐慌,我第一次感覺到了快意。


「我、說、離、婚!聽懂了嗎?」


4


回到家的第一件事,便是收拾我的行李衣物。


零零碎碎的東西加起來,居然也有滿滿兩個行李箱那麼多。


譚家讓緊跟著我回來,看到家裡亂得像個戰場一樣,頓時皺了眉。


「晚容,別鬧了好不好?」


我看著他身後,跟他一起回來的周芋,胸口裡的那股火又燒起來。


「怎麼著?這婚還沒離呢,有人就急著登堂入室了?吃相別太難看!」


周芋一臉委屈地搖搖頭:「不是的嫂子!我是想著跟家讓回來,好好跟你解釋下。你真的別誤會我們,大家都這麼大年紀了,還為了這種事爭風吃醋,不是太好笑了嗎?」


我懶得跟她廢話。


隻側身看著譚家讓。


「銀行裡的定期我已經打電話要求解約了,再加上這張卡裡的錢,也有個一百多萬——我多了也不要,隻要我應得的那一半。分割完了財產,你愛給誰買房就給誰買,我也管不著。」


他微嘆了口氣。


「你現在正在氣頭上,我說什麼你也聽不進去,那我就不說了。這樣吧,你去女兒那裡住上一段時間,好好冷靜一下,我給她打電話。」


「不必了,女兒那邊我回來的路上就已經說過了,她接了然然放學,就會來接我。另外,這套房子,我剛才回來的路上,已經找中介掛出去了。」


譚家讓終於意識到,我不是在開玩笑。


他臉上的表情很微妙。


帶著點怒氣,又帶著點不解。


「秦晚容,你認真的?」


「當然真!比珍珠都真!」


「好好好!」他三兩下脫下身上的外套狠狠甩在沙發上,清瘦的臉龐漲得通紅。


「來,你不是要收拾東西?我幫你收拾!收拾完,你愛去哪去哪!」


「我的東西,不稀罕你碰。」


「你到底在鑽什麼牛角尖?周芋剛剛說得一點都沒錯!這麼大年紀了還學年輕人玩爭風吃醋那一套!我看你是越活越回去了!你不想想,但凡我想跟周芋有點什麼,四十年前,我早就跟你離婚了!還用得著等到現在?我從沒後悔過當年選了你,就衝著這一點,你如今也該幫人家周芋一把!」


5


巨大的失望和怒意從脊椎一路蔓延至腦後。


我氣得渾身發抖,說不出一句話來。


怎麼我以前沒發現,他是個這麼自戀且自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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