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你百年

爸媽站在門口。


我爸氣喘如牛,他眼睛布滿血絲,滿眼通紅,對爺爺說:「她不是我媽,你也別念給她聽!」


剎那間,爺爺愣住了。


他呆呆看著我爸,我心急如焚,事情都已經到了這一步,我爸想幹什麼?


我爸拿著湿抹布,走到娜娜面前,忽然把湿抹布用力一抹。


娜娜的妝容頓時花了。


捧著日記本的爺爺身體微微顫抖。


仿佛那曾經傳遞到天上的愛意,戛然而止。


爺爺失去了所有力氣,踉跄地往後倒去。


我連忙扶住他。


他虛弱地問:「我丫頭呢?」


我爸咬咬牙,對爺爺說:「媽走了,在太平間,我帶你去。」


我想,爺爺要崩潰了。


可他沒有。


他隻是平靜地收起日記本,猶如寶貝般抱在懷裡,說:「好。」


我們扶著爺爺,一起往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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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這才明白,其實不需要在爺爺面前逃避奶奶離世的消息。


因為對他來說,早已經見慣了生死。


我也本來以為,比起我爸,爺爺更會牽我的手。


可是他沒有。


他在臨終之前的最後一段路,沒有牽我的手,而是倚靠在我爸身上,讓他攙扶著走路。


爺爺喘著氣,輕聲說:「我要走了。」


我看見我爸在抹眼淚。


他擦著淚說:「媽走了以後,我們也給你做飯,給你洗衣服,你這老東西你不珍惜,你看也不看我一眼。好好的一個家,你不能安心過日子嗎?我起初趕你,我想你過兩天就服軟了,你老頭子還這麼倔,真就在外面不回來了。」


爺爺沒有回應我爸的話。


他似乎沒有力氣說太多話,他隻是輕聲說:「小時候打你太多了,對不起。」


「我打回來了,你以前打我的,我打那幾巴掌就算了……」爸爸說話有些嗚咽,他咳嗽一聲,努力讓聲音清晰,「你都要走了,你別跟我說這個。你不是和我說過嗎,你一定要活下去見到媽,讓我不管你熬不熬得住,都讓醫生繼續治,你馬上見到她了。」


我走在他們身後,捂著胳膊,心如刀絞。


原來是爺爺和我爸吩咐過,一定要堅持治下去。


我曾以為我是局內人。


這一刻我在知道,原來我在局外。


父與子的矛盾,從來輪不到孫字輩來插手。


小時候,父親是嚴父。


長大後,父親是仇人。


可等他老了,躺在病床上打不動了,才真正變成了父子。


我忽然想,等未來我爸老了躺在病床上,會不會也像爺爺一樣對我說:「以前總打你,對不起。」


我搖搖頭。


我不想那天的到來,看著爺爺現在的模樣,也許隻有我親臨那天,我才知道我爸面對著什麼。


我們來到了太平間。


爺爺終於見到了奶奶的屍體。


她躺在那兒,閉著眼睛,一臉慈祥。


哪怕是服毒離世的。


她的臉上也寫滿了溫柔。


爺爺在我爸的攙扶下,走到了奶奶身邊。


他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奶奶的臉。


過了很久,爺爺才說:「丫頭,你老了,我也老了。」


爺爺低下頭,深情地吻住了奶奶的額頭。


我揉揉眼睛。


因為我好像看花眼了。


我仿佛看到當年那個強壯的男人,站在年輕的女孩身邊,親吻她的額頭,撫摸她的秀發。


人會蒼老,愛會消失。


曾有人覺得愛意永不消退,可我知道愛是會煙消雲散的。


永恆的那一刻。


怦然心動的那一刻,觸及靈魂的那一刻。


一個又一個的瞬間,組成了永恆的記憶。


即使愛意消退,永恆永不磨滅。


對於爺爺來說,就是這些永恆的瞬間,讓他支撐著找到了奶奶。


爺爺躺下了,他抱住了奶奶,在她的耳邊輕聲低語。


仿佛她還是那個女孩。


在她的耳邊輕輕訴說愛意。


溫柔一些,怕吵著了她。


輕聲一些,怕驚擾了她。


把此生此世的愛意,用滿滿的深情去傾訴。


「丫頭,我曾經以為自己回不來了,我曾經以為自己要死了,那時我寫了首詩給你,我念給你聽。」


「如果我死了,我才不會在墓地裡呀。」


「我會化為天上的星星,陪你入眠到天亮。


我會化為一股清爽的風,吹拂過你的臉龐。


我會化為突如其來的一場雨,淋湿在你身上。


生與死不能把我們隔開……


你一定會感受到我的存在。」


爺爺抱緊了奶奶,在她的懷裡閉上眼。


他仿佛累了很久很久。


那一口氣,總算可以咽下去了。


我本以為爺爺會對我們說什麼遺言。


可是他沒有。


無論是我,是爸爸,是媽媽,是這裡的任何一人。


他隻是對著離世的奶奶,溫柔輕聲地說:「我好想你,我的女孩。」


這是他人生的最後一句話。


我忽然明白,為什麼爸爸和爺爺會變成仇人了。


原來他終其一生,眼裡隻容下一人。


無論爸爸為他做了多少,他都不會回頭看爸爸一眼。


我看著爺爺沒有了呼吸,忍不住落淚了。


但我爸沒哭,隻是走到他們的身邊,輕輕撫摸著二老的頭發。


他轉過頭看著我,我也看著他,我們父子對視著,可最終沉默了許久,他也隻是問我一句:「胳膊還疼不疼?」


我想當然疼,胳膊都被你擰斷了。


但不知道為什麼,我隻是說了句不疼。


我仿佛很不願意在父親面前展示我的柔弱,否則我就好像輸了。


我媽帶我去看了骨科,讓醫生幫我打上石膏。


包扎好後,娜娜坐在我的身邊,她很認真地說:「我把原來的視頻刪了,我不想蹭這個熱度了,因為我自己也拿捏不準很多事情。」


我問:「什麼事情?」


她說:「你爸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他每天一醒來,走丟的媽媽,花存款的爸爸,還有一個待婚年齡的兒子。睜眼是房貸,閉眼是車貸,一家四口的吃喝拉撒,等你結婚生子頭十年,又是一家六口要吃飯。也許對你爺爺來說,他能在臨死前為後代幫上忙,也是一種好事。」


我說:「我也說不清,現在的我會說人這一輩子是自己的,憑什麼要犧牲自己成全後代。可現在的我沒有子女,我感受不到那股心情,所以我不敢把話說得太滿。」


娜娜說:「公交車相撞的時候,父親把孩子捧出窗外,自己被撞扁腦袋。地震的時候,夫妻倆跪姿死在一起,捧著家裡的孩子,讓孩子獲得新生。那到底是怎麼的一種愛,我也說不清楚,因為我也沒孩子,可是我估計你爺爺有個事兒, 是你不知道的。」


「什麼事兒?」


「也許他真的是一個倔強的小老頭,從來不肯對兒子說一句我愛你, 他躺在那病床上, 想著的也許不止是你奶奶。隻是他的性格不會承認,否則那就不是他了。這是他們父與子的默契, 父子不會親口說我愛你。」


我一言不發。


我也不知道, 這些都隻是我們的推測。


……


爺爺奶奶走了,家裡隻有我爸沒哭。


他一手操辦了葬禮, 我偶爾會想起娜娜的話,就偷偷觀察我爸, 卻發現他一直沒哭過,在葬禮上隻會笑嘻嘻地接待客人。


每個人過來,都會對他恭祝:「喜喪啊,喜喪!」


在我們這裡,對喜喪很看重。


沒有人記得他是英雄,隻知道他苟延殘喘活下去,可以給家裡當搖錢樹。


「我他」但大家都知道奶奶曾經走丟了, 如今能和爺爺合葬在一起, 所以稱之為喜喪。


我爸隻是安排客人入座, 給客人發煙, 全程都笑嘻嘻的說二老團聚了。


哪怕在祭拜爺爺奶奶的時候, 我們族裡的一個小輩不會磕頭,在葬禮上磕頭打了個滾, 他也樂得哈哈笑。


他不像很悲傷的樣子。


直到葬禮結束了, 我沒看見我爸的身影, 一打聽才知道, 單位隻給了他半天假。


他上午處理完爺爺的喪事,中午就要趕回去上班。


我想了很久, 最終還是來到了我爸的單位,等他下班。


直到傍晚, 我爸從單位裡出來了, 還是笑呵呵地跟同事們打著招呼。


他見到我來了,問我為什麼會來。


我撒了謊,我說正好路過,就想著一起回家。


他哦了一聲, 帶我坐上了他的車。


我爸開的是 2013 年的豐田卡羅拉, 這車十年多了, 修修補補,陪了他很久。


我有點不習慣這個味道,因為我的車是新能源, 有空氣淨化,隻是我斷了手沒法開。


我忽然想到,我的車是我爸幫我買的。


我爸啟動車子後, 從口袋裡掏出了半包中華香煙遞給我, 說是葬禮上剩下的, 給我抽。


我點了根中華,卻發現我爸從車子儲物箱裡拿了一包紅塔山。


他咬住紅塔山點燃,緩緩吐出一口煙霧, 開著車。


我不再觀察他了。


我的很多疑惑。


我的很多不解。


在看著這個咬著紅塔山,開著十年豐田卡羅拉男人的那一刻。


似乎都已經有了答案。


我隨口說:「爸。」


他嗯了一聲。


我想了想,最後還是搖搖頭說:「沒事。」


我想。


他真是爺爺的兒子。


我也真是他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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