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終遠

我轉過身,一個糖人忽然塞入我手心。


「新年快樂,公主殿下。」


一片白色衣角從我眼前擦過,那人雪白出塵的臉一閃而逝。


再仔細看,卻早已不見了宴禮的身影。


若不是手中糖人還在,剛才所見真好似一片錯覺。


我一直以為宴禮身為金科狀元,該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文弱書生。沒想到他身手竟然如此之好。


看來我身邊,竟多的是深藏不露之輩。


一個曲堯,如今竟還有一個宴禮。


18


新帝大婚,如期舉行。


宮中一派喜氣洋洋,唯獨我的未央宮冷清一片。


「公主,真的別無選擇嗎?」


我在院中站了許久,一點點打量我生活了十九年的未央宮。


冬去春來,歲歲年年,這陪我長大的宮殿未曾變化。


如今裡面的人卻是要永遠離開了。


「等羿王信守承諾,將監獄大門打開,我們的人將丞相等官員劫出來後,就將樂清郡主的解藥給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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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荷香恭敬點頭,望著我的眼神卻悲怮。


這幾日,曲堯或許是覺得對我有所虧欠,準許我在宮中四處走動透氣。


隻是去哪裡都有暗衛跟隨。


但沒關系,他們隻是跟隨,並不能阻止我即將做的事。


剛過完上元節,如今又是皇帝大婚,宮中一片喜氣,宮女、太監忙得腳不沾地,隻對路過的我瞥來幾個不經意的眼神。


一路暢通無阻。


大晟皇族曾來自南疆,開國皇帝為了方便國師祭祀南疆巫神,一建國便在宮中建了朱雀臺。


凌桑花開時,國師便在朱雀臺上跳起祭祀舞蹈,為的便是上通天意。


可幾百年過後的大晟,逐漸吸收了中原文化,巫神文化被佛教、道教狠狠衝擊。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朱雀臺隨之荒廢。


如今更是荒草叢生,無一絲人氣。


這大晟皇宮最高的地方,若是摔下去,雖不至於粉身碎骨,但也絕無活口。


我沿著梯子一步步登上朱雀臺,行至中間時,暗衛終於是動了。


刀光劍影猝然響起,很快被我安插在暗處的高手們解決了。


僥幸逃走的,想是回去報信了罷。


朱雀高臺上的風吹開我的長發時,我往下看了一眼,剛剛冷寂的朱雀臺下已是一片燈火通明。


「皇甫玥!你要做什麼!下來!」


臺下一身紅衣的男子面色煞白。


真可笑。


馬上要成親的人了,卻來管我的死活。


我坐在朱雀臺上,取出袖中的短刀,漫不經心把玩。


見此,那人的臉色越發沒了血色,目眦欲裂:


「玥兒,別這樣!放下刀下來,等一切落定後,朕會封你為後!


「你喜歡熱鬧,朕便每年上元節、端午節都帶你出宮遊玩!你想要什麼,朕便費盡心思替你取來!


「你若是不喜歡孩子,我們便不生,你若是喜歡孩子,我們可以生很多很多孩子,等年老時,兒孫滿堂,共享天倫之樂……」


他緊緊盯著我,神情緊張,一邊勸阻一邊步步向朱雀臺逼近。


我毫不在意,隻遙遙衝他笑:


「陛下啊,本宮聽說你除了血洗大晟皇族,一個不留,還殺了很多不肯招降的大晟大臣啊?」


「朕將他們放走,難不成等著他們將來與朕為敵嗎?」


我將刀抵上了脖頸。


輕輕一抹,血珠頃刻而出:


「但你說那麼多大臣都死了,作為國家象徵的皇室也死絕了,本宮又有何存在的道理?」


曲堯急得眼圈紅了:「沈訣夏和我說了你並不是真正的公主!殉國這種事還輪不到你來!」


我笑著步步後退:


「就算本宮不是真正公主,但也食民之祿,曾受人尊仰。


「既享受了公主的優待,就理應盡到一個皇室公主的職責。


「國在,人在;國亡,人亡。」


紅色血跡自我脖頸蜿蜒直下。


我拋下刀,望著這滿臉惶恐,一身喜服紅衣獵獵的男人。


笑了:


「曲堯,你穿紅衣的模樣,當真是好看極了。」


說完,閉上眼,縱身一躍。


「不!」


墜落的風在我周身獵獵作響,臺上誰挽留的聲音撕心裂肺。


我閉上眼,生前一切卻走馬觀花般從我眼前一晃而過。


母妃溫柔的臉龐,少年曲堯抿著唇卻微紅的耳尖,丞相沈嶽看著我的臉滿臉淚光的模樣,還有那原本意氣風發卻死於牢獄的少年……


原來,人死前看到的竟是這些啊。


挺好。


撕心裂肺的疼痛遍布四肢百骸時,我的眼前陣陣發黑,一片模糊。


隻隱約察覺到什麼冰冰涼涼的東西灑在了臉上。


想必是又下雪了。


牢中不肯臣服的大臣們,也該脫離牢獄了罷。


每個朝代的更迭,必定要以腥風血雨為代價,來一場徹徹底底的接風洗塵。


但我至少希望能以綿薄之力,垂死掙扎一番,祈求能給這些忠心耿耿、以身證道的忠臣們留個還算好的結局。


青山,不應是處處埋忠骨之地。


模糊的視線中,一襲白衣忽然飄過眼前。


一隻微涼的手拂過我越漸冰冷的臉龐,有人長嘆一聲:


「又不是真正公主,何苦呢?」


番外


草長鶯飛二月天,春日的暖陽在田野間肆無忌憚撒潑。


我醒過來時,瞧見的便是這幅春意盎然的美景。


全身不知為何疼得厲害。


我動了動身子,身旁卻忽然傳來動靜。


來人眼底一顆淚痣,身量修長,勝雪的白衣纖塵不染。


「你是何人?」


我愣愣地問。


白衣公子似是一頓,摸了摸我的頭:


「唔,竟然摔傻了?」


我打開他的手:「你才傻了呢!」


那人看了眼被我打紅的手,輕輕笑了笑,眼底的淚痣也跟著搖曳:


「那看來人傻了,這脾氣倒是一點沒變。」


「所以我這是怎麼回事?」


我看了眼纏滿繃帶的身子,隻覺得疼得厲害。


「無事,誰叫你貪玩從城牆上摔了下來。」


他說他叫宴禮,是個無家可歸的草民。


和我玩遊戲時,我不小心從高臺上摔下,摔得支離破碎,五官都移了位。


他費了數月的時間,才將我的身體修補復原。


隻是雖復原了,但五官卻大不相同,身體更是孱弱不堪。


還有,我失去了所有的記憶。


「前塵往事,不過負累。若不是些愉快的回憶,忘了便忘了罷。」


宴禮坐於我身旁, 白瓷勺子送了一勺藥湯過來:


「你隻需記得,我會永遠陪在你身邊即可。」


我含下這口藥汁, 隻覺得苦澀異常:


「那你為什麼陪著我?」


他一手支頤望我:「我曾說過,春日宴我對你一見鍾情,紅衣女子大馬金刀彎弓射箭, 我歡喜得很。」


可看他這言笑晏晏的模樣,沒有半分可信度。


我挑眉:「不信。」


他聳肩:「不信就不信。畢竟連我自己也不信。」


我窮追不舍:「那究竟為何?」


氣氛卻忽然在這時微微凝滯了些。


男子沉默半晌,終是道:


「你就當被拋棄的神靈,路過人間時對同病相憐之人, 偶然發的善心吧。」


我在這山谷中休養了三年, 越發覺得這個叫宴禮的白衣男子不同尋常。


可以不吃不喝, 甚至什麼也不做,卻能讓家裡充滿各種食材。


我想不通他怎麼辦到的。


算了,想不通就不想了。


上元節,宴禮突然破天荒提出帶我逛燈會。


可是這燈會逛著逛著走著走著, 人群擁擠,我和宴禮被人群衝散了。


我焦灼得不行, 四處尋找他。


猝不及防,手臂卻被猛地抓住。


皺眉回頭。


卻見一個男子緊緊抓著我, 不知為何紅了眼眶。


那人眼尾一點淚痣, 看著雖已近而立之年, 卻仍舊妖冶俊美。


隻是這份美,看著卻莫名透著幾分寂寥憂鬱。


「皇甫玥……」


「公子, 我們認識嗎?」我打斷他。


那男子緊緊盯著我。


似是被我陌生的眼神刺傷,久久說不出話來。


我有些不耐煩:「如果不認識, 我就走了,我還在找人呢!」


那男人動了動唇,眸光微閃:「姑娘找誰?」


「我找……」


宴禮是我什麼人來著?


主人?呸!養父?哪有這麼年輕的父親!哥哥?他可不會認我這個妹妹!


夫君?嗯……那就更不是了!


我琢磨來琢磨去,隻能道:「找我家男人。」


那男子臉色灰白了一瞬。


隨即扯著唇笑了笑, 看著像是自嘲:


「那看來確實認錯了。人死怎麼復生呢?」


卻盯著我,怎麼也不肯松手。


看來也是個失意之人。


我不免生出幾分憐憫:


「逝人已逝,公子還是節哀吧。」


他愣了許久,這才失魂落魄緩緩收回了手:


「實在失禮,但你,實在太像她了。」


男子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轉身離開。


我越發憐憫望他。


不知為何,嘴裡卻沒頭沒尾突然冒出一句:


「公子, 後會有期。」


本是一句極平常的話, 不知為何,卻叫男子頃刻間紅了眼眶。


我好不容易掙脫出人群, 卻見我找瘋了的宴禮正靠著江邊的柵欄,獨自飲酒。


鼻梁高挺,喉結滾動。模樣清冷出塵,卻又帶著幾分難以言喻的紅塵之氣。


不一會兒, 就吸引了一堆偷偷瞧他的姑娘。


「在想什麼?」


我沒好氣走到他身邊, 一把奪過他手裡的酒壺,仰頭喝了一口。


我就著小倌的手吞下葡萄,輕笑一聲:


「(「」我不明所以,將酒壺拋給他:


「我離開什麼?現在你可是我的衣食父母, 離開了我找誰管飯去?」


這人接過酒壺,卻莫名其妙笑了:


「逗你的。


「想著回家給你做什麼飯吃。」


我牽住他從來微涼的手:


「那就走吧,回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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