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哥盛情本不應該推卻,」他掃視了一眼驛站,絲毫不掩飾自己臉上的嫌棄,「隻是這驛站粗陋,為夫實在是怕娘子住不慣,前方不遠處便是我娘的陪嫁莊園,常年讓人打理供我遊玩,不如為夫帶娘子去看看?」
我佯裝吃驚:「還有這事兒?」
他笑著點頭:「好幾個呢,風景各不相同。」
我再也不想多看我哥一眼,轉身鑽進了車裡,氣得他咬牙切齒。
走遠後周益康的臉上才顯現出慍色。
「朝廷的驛站竟成了他中飽私囊的去處,千裡之堤毀於蟻穴,如此這般萬一延誤了要件,將置朝廷百姓於何地?」
我明白他的意思:「以小見大,越是細微處越要留神。」
他凝神思考,自言自語:「若是在官辦驛站附近開設私站,供往來客商歇腳如何?」
他頓了頓:「或許還可以開貨站。」
我被他說得一愣一愣的。
難道這就是商人思維?
怪不得周家能發財。
自那以後沿路的驛站,周益康都會早早拿出秀才勉狀,所到之處便都會有人禮貌照應——
其實秀才勉狀本來也沒啥大用,但畢竟是趕赴秋闱的學子,沒有人願意得罪可能走向仕途的人,賣個面子而已。
周益康又大把的銀子打賞下去,自然沒有人願意和錢過不去。
然後他就打聽來驛站的都什麼人啊、人流量如何啊、都需要什麼啊之類的,事無巨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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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路歇多行少走走停停,足足兩個月才到州府。
即使這樣,周益康身上好不容易攢起來的一點肉又被顛掉個七七八八。
我看著心疼,拿出十倍於以前養雞養鴨的本事,天天掉著花樣地給他補。
他也一反常態,收了以前不羈的性子,日日坐在案前讀書。
從一日兩個時辰,到四個時辰,最後竟然也挑起燈來。
我勸他別這麼拼,身體要緊。
他隻是伸伸僵直的脊背,笑問我:「難道醒荷不想得個诰命當當?」
我氣他又捉弄我,索性奪過他的書:「夫君過目不忘,不需要如此辛苦。」
卻被他捉住手腕,將書又拿了回去:「聰慧之人極多,不能掉以輕心。我隻要有醒荷陪著,這身子就垮不下去。」
他眼神如潤玉般柔和,讓我不能拒絕。
連著兩個月的苦讀,時間終於來到了八月。
入場那天,我將周益康送至貢院門外,連著三場九天七夜的考試,我並不能陪在他身邊,這讓我心下難安。
臨別之際我從衣袖裡掏出一縷頭發,黑白相見,用紅線系住。
「一縷頭發應該能讓帶進去吧,就當我陪著你。如果感覺不對不要勉強,身體要緊。」
周益康小心接過,順勢在我手上用力地攥了一下:「我知道的,你且放心。」
12
我數著日子,短短九天竟覺得異常難熬。
從貢院出來的時候,周益康就吩咐僕人打點車駕翌日啟程。
我詫異問他:「不等放榜了嗎?」
他聳聳肩:「州府也有咱家的產業,自然有人等著看榜。到時候怕是家中的傳信比送信差役還要快些。何況不管我等不等在這裡,結果都是那樣,變不了的。」
我心想也對,何必在這裡白白跟著煎熬,於是跟著他的話頭開解他:「考得上當然好,考不上也沒關系,你還可以回去繼承家業,诰命夫人當不成,讓我當當富豪娘子也行啊!」
「哦?醒荷也貪財嗎?」
他逆著光,周身被夕陽打出一層光暈。
我盯著他的俊顏笑得奸猾,伸出拇指在嘴角貪婪一抹:「不止貪財,還好色。」
他突然低頭輕笑,越笑越大聲:「醒荷真是坦誠灑脫,不過還好,你喜歡的這兩樣恰好為夫都有!」
入夜時分,我驚訝地發現床榻上放著一個精致小匣。
打開一看都是州府裡正時興的首飾樣子,金珠玉寶、紅珊瑚,在我們鎮上幾乎見不到的,看得我愛不釋手,都不知道試哪個才好。
時值夏末,暑期尚未盡消。
周益康半敞著衣襟歪在床上,露出白花花的胸脯,引誘著我。
「是財還是色,娘子選一個吧!」
他調笑,我卻一點都不為難。
小孩子才要做選擇,而我,都要。
13
啟程半月的時候我們就已經被送信的伙計趕上,報說「公子中第七名亞元」並呈上抄錄來的榜單。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亞元?什麼是亞元?」
伙計忙俯首解釋:「鄉試第一名為解元,二到十名均稱為亞元。此次鄉試共參考十萬餘人,中舉一百零七人,公子名列第七,已經很了不起了。」
我隻感覺一陣暈眩,然後鋪天蓋地的喜悅衝得我不知道怎麼才好。
也顧不得有沒有別人在場,我撲上去對著周益康的臉頰就是一口,抓著他不肯放手。
「中了,這就中了?你是文曲星下凡嗎?」
都說十年寒窗一朝中第,可他考科舉怎麼和我聽說的那麼不一樣?
一旁的丫鬟伙計都別扭地背過臉去。
隻有周益康一臉意猶未盡,側過另一邊臉頰說:「這邊呢,還差一口。」
縱然不好意思,但到底是喜悅衝破了理智。
我夫君有顏有錢又有才,突然覺得老天爺對我真好。
好到夢都不敢這麼做。
人得意的時候不隻春風,秋風也可以馬蹄疾。
去時兩個月的路程,回來不到一個月就走完了。
想來官府的喜報此時應該已經傳回家中,我們更是歸心似箭。
卻忙中出錯誤判了天氣,剛到縣郊就下起雨來。
起初綿綿密密,而後越來越大。
一場秋雨一場寒,在這場突如其來的雨中彰顯個淋漓盡致。
我們盡力往家趕,卻在城外遇到一群人喧鬧。
「進去躲躲雨行嗎?雨小了就走。」
「怎麼歇歇腳還要錢呢?這雨棚是你家的?」
路邊寬闊地上架了幾根竹竿,上面挑著偌大的一塊雨布,制成一個簡易雨棚。
我哥站在棚下的陰影裡,臉上笑吟吟:
「沒說不讓進,那你怎麼也得表示表示吧!下著雨呢,大家都不容易,你看我容易嗎?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天天這麼守著,我也難啊!
「我這邊呢也有規矩,一人五十文童叟無欺,還附贈火盆熱茶。這裡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犯不上為了五十文把自己搞生病,對吧!」
大家面面相覷。
有那時常在外趕路的看出了不對:「遇到雨雪天氣,別處驛站都會自發為行客避雨,沒見過要錢的。」
「那你現在就見到了,你到底交不交錢,不交錢就滾!」
那客人也是硬氣,冷哼一聲轉身就走進雨裡。
在外行路的多半是為生活所迫,五十文對他們來說可能就是一整天的進項,用來買一片遮雨的茅草蓬屬實是有點不舍得。
有些身強力壯的淋雨也認了,但也有那老弱婦孺想躲一躲,我哥卻硬要他們交錢不可。
周益康忍不住輕咳了一聲。
我回過神,吩咐車夫:「快走吧,縣衙來接應的人也差不多該到了!」
周益康卻攔住我:「就在這裡等。」
我反應過來,讓車夫找了棵勉強能擋雨的樹,將我們的馬車趕到了那裡。
反正不是雷雨,在樹下躲一躲也沒什麼大礙。
這一動倒是讓我哥注意到了我們。
他踮腳望了望,拿了把傘親自過來。
「原來是你們,怎麼不進來避雨?」
我回道:「沒錢。」
「哈哈哈,你看看你這滿身金玉,說沒錢誰信呢?」
我:「有錢也不給你。」
他被我懟得一噎,習慣性就攥緊了拳頭:「信不信我打死你?」
「莫驛丞這是要打死誰?」
忽然有一隊官差從大路而來,老遠就開始呼喊。
我哥自詡和縣太爺扯上一點關系,並沒將來人放在眼裡,繼續扯著我的袖子:「我打自己妹妹,有什麼不可以?」
那人已到跟前下馬:「你打自己妹妹我管不著,但想打舉人娘子那是斷斷不可以。」
說著他對著車裡恭敬一揖:「周舉人安好。」
我哥的手無力垂下,說話也有些磕巴:「你說他是誰?」
「是今年新晉的舉人老爺,咱們全縣統共才出了這麼一個,可是了不得啊。」
我哥不再言語,跟失了魂魄一般,忽而又嬉皮笑臉起來:
「誤會,那都是誤會,我的好妹妹你不會怪我的吧。」
14
既然已經被縣衙的人接到,免不了要去應酬一番。
話裡話外縣太爺都在為我哥開脫。
畢竟他一年的俸祿也不過二三十兩,我哥這個小官兒卻足足花了二百兩。
周益康不愛聽,不過飲了一小杯清酒就推脫身體不適,告辭離開。
縣太爺也沒有強留,目的到了就行了。
可轉天我哥就被革了職扔回家裡,兩百兩銀子也沒回來。
爹娘帶著哥哥立刻跑到周家來哭。
「他是你哥,你怎麼能這麼狠心?
「如今姑爺中舉,連縣太爺都要禮讓三分,幫幫你哥也就是他一句話的份兒。
「養你真不如養頭豬,養豬還能殺了吃肉,你就隻會見死不救。」
我高坐在正位上,冷冷地看著面前的人。
「當初爹娘將我嫁過來的時候可為我想過?」
我娘眼色躲閃:「怎麼沒想過,再說你現在不是過得挺好嘛!」
「那如果我過不好呢?你們就把我搶回去再賣一次,換彩禮給我哥娶媳婦對不對?
「其實你們生我哥一個就已經夠了,再生我的意義就是養一個可以交換的物件兒,對不對?
「有用的時候我就是女兒,沒用的時候就讓我自生自滅,你們這個爹媽當得可真夠可以的。」
我咄咄逼人,把這些年心裡的怨氣倒了個幹淨。
我爹已經想打人,他那樣的表情我太清楚。
可現在在周家,他再生氣也不敢。
倒是我娘,徹底不再掩飾。
「誰讓你是個丫頭?這天底下給兄弟換親的丫頭多了,怎麼你就不行?反正現在你哥砸了飯碗,你管也得管不管也得管,否則你就不要想安生。」
我抓著茶碗,很想衝他臉上砸過去。
忽然一隻溫潤的手將茶碗接了過去,喝了我半口殘茶,淡淡開口:
「嶽母大人若是想大舅哥死,那就盡可鬧下去。」
這一句威力不小,我娘當時就定在了那裡。
周益康繼續說:「不巧我是今年新晉的舉人,您也知道咱縣裡多少年都沒出過舉人,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這裡。若是被人看到你在周家鬧事,免不了要被人議論。眾口鑠金啊嶽母,到時候一來二去,大舅哥做的那點事肯定瞞不住,那縣太爺賣官的事也瞞不住,你說上面追究下來,縣太爺會把氣撒在誰身上呢?」
我娘嚇得腳下一軟癱在了地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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